荒野上的思想是貧瘠的,特別是在上個機械師技術協會時代被教會摧毀,徹底進入宗教統治,知識被權柄限制了流通。
所有人都在朝不保夕的流浪著。
至少營地里的識字率并不高。
營地里最寶貴的人才,不是那個可以輕易舉起超大號蒸汽機械的兩米壯漢,也不是那群整體素質拔尖的機動摩托哨探隊,而是幾個出身庇護所負責機械維修研發的人員。
還有那個走路顫顫巍巍的老頭,也是出身庇護所的。
安全舒適的環境,有病可醫,有老可養,這些都不是庇護所最讓人向往的點,而是受教育的機會。
那代表著希望。
荒野里的人有著樸素對知識的敬重。
菲歐娜并不需要勸說大家放棄現在的生活去往庇護所,她只是剛開口說了老牧師的交易,所有人都興奮地叫囔了起來。
之前照顧羅夏的那個老奶奶,更是拉著孫子跪在地上,對著庇護所方向的教會,向機械女神和荒野巨靈神叩拜,感恩神靈庇佑恩賜。
很快,營地里就陷入了狂歡。
唯有菲歐娜多少有些落寞的微笑站在原地。
她依然在人群之中,卻仿佛離大家很遠。
她的臉是笑的,發自內心地為大家高興,她的眼眸子是落寞的,為自己而落寞。
羅夏安靜地站在她的身旁,猶豫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
菲歐娜回頭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些眼睛發酸,轉頭向角落擦拭著眼角。
平時多么堅強的一個人,身上出現長長一道流血的傷口都一聲不吭,此刻卻止不住地掉小珍珠。
好在那個兩米高的壯漢走了過來。
他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問著,“菲歐娜,我認識一個很小的流浪者營地,他們就十幾個人,能不能讓他們加入我們的營地,然后一起被庇護所收編?”
菲歐娜回過頭來,臉上再度滿是首領應有的堅毅肅穆,“可以,前提是他們上交所有的車輛和物資。在我售賣資產后平分給每個成員時,他們不會被包含在內。這是我對營地的交代。”
壯漢一臉高興,“當然,當然可以。”
說完興奮地走了,呼喝著安排人在最后關頭守護好營地,獨自一人騎著重型蒸汽摩托駛向沙漠深處。
菲歐娜皺著眉頭遠遠看著,“大壯竟然跟某個流浪者營地關系很好?”
羅夏有些疑惑,“很奇怪嗎?”
菲歐娜點了點頭,“我從小和他在營地里一起長大,對他太熟了。他剛剛表現得有些迫不及待。”
羅夏挑了挑眉,嘿嘿一笑,“那一定是某個讓他心動的姑娘。”
菲歐娜眨了眨眼,一時間無法理解印象中這個冷漠得像個石頭一樣的魁梧男人,竟然會淪陷到愛情之中。
但大壯的話倒是提醒她,“我打算去黃金沙漠的另外一邊聯系一個流浪者營地,倘若他們也愿意去往庇護所,也許我們可以借此賺一筆。”
哪怕是即將分離,她也在想著盡可能為營地獲取更多的資源。
也許,這也是她最后一次為營地付出了。
“你可以陪我去一趟嗎?”
羅夏點了點頭,“隨時都可以。”
他光棍一個,來去自由沒有牽掛,所有值錢的資產都裝在身上,隨時都可以出發。
換上了五階機械師留下的交互機,特制腰帶里裝滿了魔石,手指頭上貼著沙丘制造者顱內菌絲,一直保持著最好的狀態。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更換了交互機,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機械之魂,而且是之前的那個。
菲歐娜跟那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吩咐了一聲,從營地里開出一輛豎著巨大螺旋風帆的蒸汽汽車,招呼著羅夏上車。
這次的旅途需要橫跨黃金沙漠,哪怕全力行駛,也足足需要一整天的時間。
三天后老牧師就要帶人來接收,算上來回的兩天路程,也就是說他們其實只有一天的時間與對方商談,并帶人走。
“說實在的,我不確定他們會不會跟我們交易。”
菲歐娜踩著油門,目光看向車燈照亮的道路,沉穩地撥動著方向盤,語氣中有些無奈,“其實我不算是一個合格的營地首領。”
羅夏警惕地望著周圍,沙漠的夜間是有些怪物活躍的時間點,孤車行來,最容易引起這些怪物追逐。
“其實流浪者營地就是個移動型的小工廠,但顯然我并沒有做好一個工廠老板該做的事情。”菲歐娜再度催動油門,讓蒸汽汽車有足夠的加速度,朝著沙丘斜坡沖了上去。
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要說,卻不知道要跟誰說。
也許是即將要經歷人生劇變,也許是今夜的談心打開了心扉,這個往日盡力讓自己在別人面前顯露威嚴的女人變得話多了起來。
“其實很多流浪者營地都有固定的產出,很多人都將營地經營得很好。”
羅夏有些愕然,回頭看了她一眼,“你看起來能力不缺,大家也都信服你,那為什么我們營地沒有固定產出?”
汽車沖上沙丘頂端,劇烈晃動了一下,菲歐娜輕點剎車,很快就讓車身再度平穩下來。
她抿起了嘴,目光幽幽,“因為流浪者營地想要勉強過上吃飽穿暖的程度已經很艱難了,根本做不到產出。”
“想要有產出,那就要使勁壓榨員工!”
她帶領營地賺取的錢只夠養活幾個機械研發師,再用研發來的蒸汽鍋爐去庇護所換取資源。
這讓她看起來更像個大家族的族長,而不是工廠的老板。
“很多營地首領都將營地成員看做是自己的私人財產,荒野的危險和貧困成了他們束縛他人的手段。”
她深深吐了口氣,“我們這次要去找的流浪者營地,就是這么一家工廠。”
羅夏了然。
其他營地的首領過著土皇帝的生活,可不一定樂意去往庇護所生活,也必然不樂見自己的私人勞力跑路。
但哪怕如此,依然值得一試。
對方要真的愿意去庇護所,這樣的工廠老板絕對可以支付一筆可觀的價錢。
沙漠上開車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舉目望去,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菲歐娜和羅夏替換著開車,開著開著,太陽升了起來,開著開著,夕陽染紅了天邊。
一路上菲歐娜的話都沒有停過。
她似乎想要將過往二十多年人生里憋著的話都說出來。
也許她認為進入庇護所后,她和羅夏也許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說得很是坦然。
她談及自己那個跟著庇護所貴族男人跑路的媽媽,說她那時候才五歲,一個人坐在車頂等著媽媽回來,等到眼淚都流干了。
她說十八歲那年爸爸開始張羅著要給她找個丈夫,寫信去問另外一個流浪者營地首領的兒子有沒有想法。
還沒等來回信,爸爸就死了,她不得不從滿是期待的幻想中脫離出來,扛起了這個營地。
結果沒想到對方真的過來了,在她拒絕后想要把她擄回去,甚至想要趁機劫掠營地的資產。
然后兩邊爆發了沖突,她拿著蒸汽鏈鋸砍下了那對父子的腦袋。
“干得漂亮!”
羅夏吹了個輕佻的口哨。
菲歐娜總是在說完后等著羅夏發表評價,聽著口哨聲,也跟著笑了起來,有些得意的甩了甩頭上的馬尾,“那是我第一次殺人,殺完后,突然發現營地里好多艱難的事都變得簡單起來。”
“當時其實營地里好多人都想要當首領的,特別是大壯。”
“我那時候提著電鋸渾身是血走出車廂,大壯嚇得都尿褲子了。”
嘖。
羅夏可以想象那個畫面。
就這樣,一路說著笑著,啃著肉干喝著果飲,目的地即將到達。
這里接近黃金沙漠邊緣,另外一邊是碎石高地,坐在車里遠遠望去,高高的石山好似一座座巨大的城墻。
夕陽的晚霞映照在石頭上,將天地之間都染得通紅。
那紅得太過熱烈。
“不對!”
羅夏表情一變。
菲歐娜顯然也觀察到了,一把抄起蒸汽槍械,朝著瞄準鏡望去,驚呼了一聲,“是蒸汽鍋爐爆炸的火焰,快停下來,情況有變!”
話音剛落,汽車的方向盤上陡然長出一些藤蔓,速度飛快地將方向盤卡死。
羅夏反應極快地放開手,手指從藤蔓的纏繞中脫離,卻發現整輛車內部都在飛速長出藤蔓來。
他一把推開車門,大吼著,“快跳車。”
說著,他朝著高速行駛的車外跳了出去,同時為自己和菲歐娜兩人施展‘小雞快跑’。
然而還沒等他掉落在地,蒸汽汽車猛地炸開,扭曲著化作無數藤蔓飛射,朝著他們席卷而來。
羅夏再度釋放‘小雞快跑’,讓其中一條藤蔓長出巨大雞腳。
頃刻間那對雞腳就被藤蔓牢牢困住。
嘭~
他落地瞬間,一對雞腳從肋下長出來,支撐在地面彎曲緩沖,不等力道傳遞到自己身上就消失不見。
羅夏輕輕地摔倒在地。
他翻身爬起,連忙扭頭回望。
卻見蒸汽汽車已然化作刺猬一般的藤蔓團,高舉的枝芽卷著菲歐娜的雙腳高高吊在半空中。
羅夏連忙從戰術背帶里掏出蒸汽手槍,瞄準藤蔓準備打斷它救下菲歐娜。
卻見藤蔓仿若活物般搖曳了一下,束縛的菲歐娜竟然快速扭曲著,變成一只水牛大小的白山羊。
嘶~
羅夏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忽然,一陣呼喊聲層層疊疊地從四面八方傳來,——“嗨呀~~嗨呀~~~嗨呀~~~~”
這古樸蒼涼的男低音,仿佛如泣如訴地呼喊著——“我的家鄉,它不見了,我的家鄉,它在哪兒,我的家鄉,我要歸去,歸去……”
藤蔓團前方地面亮起一道道土黃色的光芒,在沙漠之地依然是如此的耀眼。
光芒像是會呼吸一般收縮舒張,忽地炸開,無數水汽噴涌翻滾。
滾燙的水蒸氣逼得羅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凝目望去,水霧之中出現了幾個身影。
其中一個有些妖嬈的身影對著他問道,“你有看到一只精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