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人馮甘霖,擅治腳氣,兼擅書法,自詡雙絕。常以此二技擺攤于廣場之側,風來雨去,慘淡度日。
一日,天甚寒,馮甘霖攤前冷落,無人問津。甘霖嘆曰:“想我馮甘霖,一世為人,半生碰壁,眼見這日暮途窮,哪里能得逢甘霖?枉費了這個名字。”言罷,以筆蘸水,于地上憤憤寫下“咸魚翻身”四字,寫完又涂,涂完又寫,恨恨不能平。
許久,筆上毫毛盡脫,抬頭才見一光頭禿漢正側眼看他,且看且笑。甘霖怒,斥道:“你笑甚么?”那禿漢譏道:“咸魚翻身,不也依舊是條咸魚么?你這字寫的拘拘謹謹,中規中矩,哪里能有出頭之日?”馮甘霖不解,怒道:“哪來的醉漢在這里說胡話,字寫的整齊,莫非還是罪過了?你可寫與我瞧瞧。”遂將那禿筆遞于禿漢。禿漢也不謙讓,接過禿筆,站穩馬步,也不蘸水,徑自在水泥地上寫了起來。只見他大開大合,手舞足蹈,頃刻之間便于水泥地上寫就八個大字“不破不立,劍走偏鋒”,竟然是筆走龍蛇,入地三分。
馮甘霖方知是異人,慌忙上前自述生計艱難,苦求高人指點。那禿漢此時卻謙虛起來,只稱是一時技癢,轉身要走。馮甘霖哪里肯放,只求高人點化。禿漢奈他不過,朝剛才所寫的八個大字輕輕一指道:“莫要糾纏,待你領悟這八字,自然成事。”甘霖扭頭回看,眨眼之間,禿漢已不知所蹤,甘霖懊惱不已,只道是生生錯過了神仙。
甘霖呆立良久,將那八個字看了又看,天黑方回。自此,將那治腳氣的營生拋卻九霄,只一心磨煉書法,日常以潤筆賣字為業,常外出尋訪隱世高人,一走數月不回,生計愈發艱難,而甘霖毫不為意,人皆笑其癡癲。
某日,甘霖趕路,且走且于半空中寫寫劃劃,不意失足,跌落懸崖。許久方醒,忽見一神雕立于前,甘霖大恐,神雕驅其行至一古墓。馮甘霖見這古墓十分怪異,墳頭正中豎立一支毛筆,墳側巨石上仿佛有字,近前抹去石上青苔方才看清,寫的乃是:“憑此筆縱橫書壇三十余載,行草隸篆,歐顏柳趙,天下未逢敵手,惟隱居深谷,以雕為友。嗚呼,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馮甘霖見是先輩高人遺塚,慌忙磕頭膜拜跪于墳前。雙膝跪地,觸動腳下石板,那支筆隨之落于眼前,甘霖細看,筆桿上亦有一行小字,寫的是:“天降隕鐵,伴有異獸,拔盡獸毫,鍛成此筆”。馮甘霖看了又看,喜不自勝,仔細藏在懷里,磕頭而別。
自得此神筆,馮甘霖紙上功力果然是一日千里,其字靈動快捷,筆法硬朗剛強,名聲陡然而起,方圓百里之內,上門求字者絡繹不絕。
有洛平人孟彥章,家中有一破拖鞋,年久成精,家人常于夜間見一破拖鞋獨自行走,踏踏作響。這破拖鞋雖修行有限尚不能害人,卻夜夜如此,親戚故友驚懼不敢上門。孟彥章將之扔出數里之外,它卻認家又自行潛回,又以火燒之,臭氣縈繞,卻難傷它分毫。孟彥章無計可施,偶聞馮甘霖之龍蛇狂草有鎮邪妙用,乃上門求字。馮甘霖聽聞此事,怒道:“破鞋欺人太甚!待我治它!”遂沐浴齋戒三日,鋪絲綿宣紙,持隕鐵獸毫,光膀赤足站于紙上,大喝一聲,持筆左沖右突如臨戰陣,筆峰劃過,似有人喊馬嘶之聲,須臾,以筆做青龍偃月刀之狀斜劈直下,其書乃成。寫的卻是:“降妖伏魔,除怪斬孽,破鞋成精,形神俱滅”。眾人驚嘆,惟馮甘霖左右搖晃,幾近虛脫。
孟彥章拜謝而回,懸字于室。當夜,又見那拖鞋從櫥中走出,來回踱步,甚是囂張。忽然,所懸墨跡化作一金甲神人,將那拖鞋一腳踩住,穿在腳上,恰好合適,口中念叨:“可惜可惜,只有一只”,轉眼便不見了。次日再看那所懸墨寶,下方多出一塊壓角印章,形如拖鞋。自此,之前種種怪異,再無顯現。
此事一時傳揚,人皆敬嘆。此后,又有人自言將馮甘霖所贈墨寶懸于病榻,頃刻痊愈;懸于書房,勁學不倦;懸于廁內,通便暢然;凡此種種神跡,真假莫辨。
歲末,傳言省府有書法盛會,極是盛大,各路高手齊聚,八方賢達云集,名為互相學習,取長補短,實有華山論劍,爭個高低之意。有好事者告知馮甘霖,甘霖心動,暗襯苦練多年,兼有隕鐵神筆,此行必然奪冠,乃欣然前往。
家中故友俱是翹首以盼,只待捷報。哪知馮甘霖一去數月,全無音訊。家中焦急,遣人去往省府尋他,人言早已散會。又將那獲獎榜單細細查找,從頭到尾,莫說奪魁,便是末等獎也無馮甘霖名字。四處尋訪,才從與書法界相熟的足療店老板處打探得知,頒獎當日,馮甘霖坐于席下,眼見那一眾人輪番上臺領獎,當時倒也無恙。直到賽后馮甘霖將那得獎作品看了再看,默然不語,臉色漸漸鐵青,又變通紅,及至看到頭獎作品,猛的一口鮮血噴出丈余,狂笑不止,口中大呼:“狗撓一樣的字,也能奪魁,天理何在!”旁人勸道:“你倒也沒說錯,這正是人家劉破敗劉大師獨創的‘狗撓體’,我輩想學還學不來哩。”甘霖不答,只是狂笑,其后便不知所蹤了。
家中焦急,四處張榜懸賞尋人。一連數月,終于在數百里外一橋洞內將他尋回,只是不知何時已然瘋癲,其狀與乞丐無異,那支天外隕鐵打造的神筆也不知丟在何處。親友痛心不已,追問緣故,他癡癡傻傻不能回答,只是時常念叨:“不破不立,劍走偏鋒”。其妻又憐又怒,哭道:“都到了這般地步,還想著那害人的橫豎撇捺。”遂將馮甘霖所寫字稿盡數焚毀,霎時間天昏地暗,隱隱有嗚咽之聲。馮甘霖呆立在側,臉上似笑非笑,若哭非哭。
自此,這馮甘霖淪為呆癡,終日四處閑逛,只是見到那花鳥魚蟲,風雷草木,都要呆住細看,拽也不動,常把回家都忘了,好在他并不傷人,家中也只得隨他。
一日,馮甘霖隨其兄外出,行路辛苦,坐于路邊歇腳。有一黑狗貼身便溺,其兄大怒,拾磚擊狗頭,黑狗負痛逃跑,邊跑邊尿。其兄見其滑稽,捧腹大笑,忽聞身后甘霖亦大笑,驚喜道:“兄弟,你醒了?”馮甘霖也不答話,徑自跑上前去,俯地把那尿跡看了又看,從前到后,又從后到前,口中喃喃不絕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拾以樹枝做筆,在那尿跡旁一陣書劃,只見他上下翻騰,左右閃轉,愈寫愈奮,越寫越癲,最后竟辨不清人影。許久方停,地上一片尿跡一樣的字體,其狀猥瑣怪異,其形有如蛆蟲,甘霖粗喘道:“劍走偏鋒,不破不立,大道無形,狗尿為體”。
不意經此一事,這馮甘霖的瘋病便痊愈了。從此依舊擺攤賣字,只是這字寫的實在猥瑣,鮮有問津。
又逢歲末,馮甘霖忽聞書法盛會十年又至,此次規模空前,更勝往昔。甘霖心動,假稱外出訪友,自去參賽。
半月后某日,馮妻正于廣場擺攤,忽見一行車隊自遠而近,停在面前。馮妻見車輛奢豪,急欲閃躲讓路。怎料那馮甘霖卻從車上走下,急步上前,握妻手道:“吾妻隨我多年,受苦多矣,今日我書法奪魁,名利無盡,從此不須受罪矣。”原來馮甘霖此次參賽,以自創“狗尿體”力壓群雄,慨然奪冠。評委贊曰:“古有張三豐觀龜蛇纏斗而悟太極,今有馮甘霖遇黑狗便溺而通書法,開宗立派,震古爍今。狗尿一出,誰與爭鋒!”昔日衛冕冠軍大師劉破敗見其字猥瑣扭曲更遠在自己“狗撓體”之上,難以望其項背,遂自斷雙臂,終生再未著筆寫一字。
自此,馮甘霖聲名鼎沸,以書法宗師之姿,出入名流,遍交權貴,實實的一字千金,尚且難求。不數年,家至巨富,兒女賢孝,家庭和美,人皆羨之。只是偶有人見其夜半潛出,于無人處靜靜揮毫,其字一如瘋癲之前,形神明朗神韻自然,寫罷便焚,不留片紙,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