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洲人秦橫沖,生有異象。彼時天寒大雪,連綿三日,積雪過膝,光亮如晝。秦母腹痛三日,方才誕下此子,只聞得滿屋鐵銹之氣,隱有機床轟鳴之聲。左右相鄰前來相賀,見此異狀,各自驚悚,唯有村校教師李百川見識廣博,沉吟道:“自古圣賢降世,皆有不凡之象,趙太祖滿屋生香,朱洪武紅光貫室,今日氣象,似有金戈鐵馬,鋼鐵洪流之狀,此子定然不凡。”秦父大喜,抱此子再請李百川細看。
李百川摸骨觀相,如閱卷般仔細,忽然“咦”的一聲。眾人向前,只見這嬰兒左手掌中,隱隱有字跡顯出,共有三字,前二字為“九九”,第三字卻辨認不出。
李百川且喜且懼道:“自古‘九五’已是至尊之數,這‘九九’更在‘九五’之上,豈非是極尊?”眾皆悚然。
秦橫沖四歲,與村童嬉戲,一小童無知,撿農藥瓶蓋舔之,歸家,口吐白沫,父母駭然,急請村醫,村醫亦無計。恰橫沖在側,以實情告知,急救得時,遂脫險。時人以神童視之,以為他日定有作為。
豈知花開有早晚,時運分先后,秦橫沖漸漸長成,日趨平庸。莫說有何作為,便是大學也未曾考上,家中湊錢讀了個高職,便鋃鐺入廠,打工糊口。
初入廠,橫沖耐苦耐勞,力戰不疲,車間主任盛贊之,許以“儲備班長”之職。秦橫沖感其栽培,倍加賣力。許久之后,工友憐其憨直,以實告知曰:“這‘儲備班長’與那冬天‘儲備白菜’并無二致,猶更賤三分。”橫沖醒悟,頓覺頹然無力。
一日,廠區臨時調度,科長見橫沖體貌雄壯,乃親手賜其粗黑鐵棍一支,拍其肩勉勵曰:“此鐵棍并非凡物,乃建廠元老當年所使,可上打廠長下揍主任,今日你暫且收下,就用它去那發泡車間卸大蓋吧。”秦橫沖不敢不去,接棍在手,如有千斤。
話說這發泡工序,需定時以鐵棍卸下十多斤鐵蓋,循環往復,酷熱勞累無人愿往。秦橫沖心有不甘,又不敢違,只得默默忍耐而已。自晚飯后干至三更,心神疲憊已極,恍惚之間,提前將那鐵蓋卸下。班長見狀,怒而責之。次日,全廠通報:“秦橫沖早卸,罰款50。”
轉眼入廠數年,秦橫沖早已棱角全無,終日不覺喜亦不覺悲,渾如行尸麻木度日,偶爾對鏡自視,木然難辨此身此時是死是活,自嘲是半死不活。橫沖最恨夜班,曾倚廁門而睡,困倦至此。
某夜,又逢夜班,秦橫沖出宿舍步行赴廠,只覺腿如灌鉛,心似臨刑。途中,偶見一黃犬酣睡路旁,橫沖見狀,涕淚頓下,仰天長泣曰:“嗟呼,我枉為人身,一步走錯,竟至于囚身于方寸之間,晝不得舒,夜不能寐,豈非還不如這豬狗快活!”言罷,且哭且入廠。
當夜,秦橫沖甚覺疲憊,午夜剛過,只覺腹內如空,吃不下咽不下;四肢如銹,不敢歇不敢停,心想此時若能倒在這水泥地上大睡一場,哪怕長眠不醒,也算是人間清福了。
剛生此念頭,這秦橫沖竟真個雙目一閉,徑赴幽冥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秦橫沖方才睜眼,只見眼前一片陰森寂靜,晦暗不知此身所在,唯有眼前立一牌坊,甚是高大,兩側皆有字跡,上聯寫的是:“陽世奸雄,傷天害理皆由你”,下聯寫的是:“陰曹地府,古往今來放過誰”,橫批更是駭人:“你可來了!”。秦橫沖見此牌坊對聯,心下一驚:“莫非我這是到了幽冥鬼域?不好不好,快走快走。”正待扭頭要走,又一轉念:“莫說到了這里還回不回得去,便是回去了,又能如何?莫非還要再回那車間苦熬?罷了罷了,來都來了,不走了罷。”心下一橫,竟朝牌坊里頭走去。
進了牌坊,卻是別有一番天地。一片愁云慘霧,昏天黑地,山川草木雖難辨情形,遠遠看去輪廓極是清晰,就如進了山水畫中一般。秦橫沖常年往返于車間與宿舍之間,早已厭倦那機器轟鳴,住處逼仄之狀,見此幽微境地,不但不懼,反而生出了流連忘返的念頭。
秦橫沖正謀劃在此地蓋房定居,忽然兩道白光迎面射來,有聲勸道:“莫生此念,若是能隨處蓋房,我輩又何必掏空家底在那忘川河旁買房?”橫沖看去,原是兩個鬼卒打著手電走來,要帶他去冥王殿登記報到,等候發落。
橫沖不懼,隨其行。一路說笑,二位鬼卒也是十分健談,安慰道:“觀君相貌,并非早卒之人,今日雖誤入幽冥,三日之內必然遣返陽間,這一路風光可好好游覽,權當解悶罷。”橫沖聽要遣返,卻不歡喜。
三眾一路步行,并不覺累,依次經過那望鄉臺、惡狗嶺、金雞山、野鬼村、迷魂殿,鬼卒一一講解,橫沖謝其坦誠,鬼卒道:“不必相謝,我二人生前,便是導游,只因于旅游途中推銷強賣,坑人錢財,故被抓到陰曹罰做苦役,到了此地又謀得這份生計,也算物盡其用,樂在其中,只是在這黃泉路上,再也不敢要折扣、收返點了。”
又到一處,上寫“拔舌臺”三個字,偌大高臺,被各色鬼魂擠得熙熙攘攘,施刑慘叫聲不絕于耳。秦橫沖不解,問鬼卒:“這一路所遇,唯以此處鬼魂最多,何也?”鬼卒笑曰:“如今陽世頗太平,惡人畏懼王法,收斂戾氣不敢為惡,且那被冤死屈死害死的鬼也少了許多,故近來地府陰司,頗為閑逸。唯有一樣,就是那鍵盤俠卻多了起來。他們實在可恨,莫說平日里遇事不敢聲張,就是虛擬世界也要匿影藏形不敢露臉,整日里手持鍵盤對人冷嘲熱諷,以泄自己無能之憤,低智偏激以扣帽子潑臟水為能事,甚者暴人隱私,點火扇風將人逼瘋逼死。這等人以為躲于屏后便可安枕,豈止這里拔舌臺正等著他哩。”,橫沖聞言惡人有此報應,也自歡喜。
過了“拔舌臺”,便到了那閻羅大殿。進閻羅大廳,秦橫沖取號排隊,分派到陸判官窗口辦理。陸判官本名陸之道,專管前世陰德與冤孽,施以賞罰。秦橫沖上前報到,自述經過。陸判細審案卷,開口念道:“秦橫沖,羅漢轉世。”秦橫沖不解,辨道:“錯矣錯矣,天底下哪有在車間打工的羅漢?莫非是神君看錯了?”陸判將那案卷又看一遍,乃道:“果然是看錯,你前世本是蜀地一騾子,喚作‘騾漢’,后被抓到齊地熬做阿膠,治好了幾例血虛之癥,都算作你前世陰德,故今世得了人身。你尚有五十年陽壽,三十年工齡未完,且回去吧。”
秦橫沖聞言尚有三十年工齡,大呼道:“再回車間,倒不如送我回去做騾子哩,好歹是晝出夜眠,不用倒班。”遂執意不肯回。陸判笑道:“你這廝也忒不曉事,多少鍋碗瓢盆修煉百年方才修得個人身,你卻不知珍惜。你前世為騾,不也是苦熬之后,才熬做阿膠,身價百倍么?你須記住,好人多自苦中來,眼下你雖十分勞苦,焉知這五十年間熬不出頭?負重行遠,切莫輸心,回罷回罷。”
秦橫沖聞言,心意回轉,正自琢磨陸判所言,忽見工友劉憨迎面走來,橫沖見他形如枯槁,面如死灰,連忙驚道:“劉兄,怎么你也死了,變成這副模樣?”劉憨有氣無力道:“我未死,剛下夜班耳。”橫沖左右視之,原來已回車間,方才陰曹所見,好似一夢。
自此,秦橫沖抖擻精神,每以“忍耐”二字自警,常自言曰:“此時正當修行時”。一日,忽覺手掌炙熱,急視之,原來是手掌上那“九九”之后的第三個字凸顯起來,乃是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