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機中心的人員編制很小:六呎高的主管唐?馬祖凱利、他的得力助手艾爾瑪、系統程序員比爾、一名學生助理卡爾,以及三名全天三班輪換的計算機操作員。我是計算機中心的常駐客戶,唐帶著我一步一步從程序設計到計算機操作。等到我會用公式翻譯語言編寫整個程序時,唐和我已成了好友。
「你打網球嗎?」有一天,唐問我。
好在我上過網球課。我的教練還是前溫布敦網球賽冠軍得主!在中國,這實在是難以想象。網球是有錢有閑階級才玩得起的。在西北大學,我不必付費,因為學費包含了所有課程:學科、溜冰或網球。我要付錢的只有一支網球拍、一件白短褲和一雙無底網球鞋。我們西北大學有紅土球場。
從那時起,打網球成了我們工作結束后的固定節目。有一天打完球后,唐問我:「你看過市區嗎?」
「我去過馬歇爾牧場和中國城。」
「那不是市區。我帶你去看看。」
在體育館淋浴后,他帶我去一家看起來不像餐館的餐館,那是一幢住宅。之后,我們去他的公寓。整個室內只有兩件家具,一架鋼琴和一張床。
「這原本是屬于拉赫瑪尼諾夫的。」唐說著,把手放在琴鍵上滑動,好像在撫摸著一只貓。
「拉赫瑪尼諾夫是誰?」
「聽聽他的音樂,看看你喜不喜歡。」
唐坐在鋼琴前彈奏了好長一段時間。
「這是他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你能背出整首曲子?」
「你瘋了不成?」他拿了一本樂譜給我看。「你知道整首曲子有多少音符?」
「可是你毫無停頓地彈了出來。」
「你一旦進入了音樂,它就會領著你。你是用感覺彈奏,而不是音符。」唐向我解釋:「當你聽音樂的時候,你是聆聽它,還是看音符?」
「我不看樂譜。」
「當你聆聽某人朗誦一首詩,你會看文字嗎?順便問一句,你喜歡我彈的曲子嗎?」
「我沒有打瞌睡。」
「那就表示你喜歡。現在,我要向你展示一下不同類型的音樂。」
我們來到湖濱路上一幢高大的建筑--城堡酒莊,上了頂樓。這里燈影朦朧,有一個酒吧、一架鋼琴和若干桌子、沙發,里面的人或喝酒、或交談。唐幫我選了個位子坐下,又幫我點了杯酒,然后走到鋼琴前開始彈奏。琴聲聽起來好像他不在場,是鋼琴自動在低吟,和他在公寓里彈奏時,手指在琴鍵上到處快速移動的方式完全不同。我敢發誓,它們是用兩種不同的樂器演奏出來的。
鋼琴上放著一個玻璃酒杯。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著暴露的女士走向唐要他彈點什么。
「我不認得曲名。」唐說:「寳貝,你能哼給我聽嗎?」
這位女士開始哼唱,不一會兒,唐也跟進。他們的彈唱二重奏,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隨后那位女士停止哼唱,并坐到鋼琴上。唐用同一個旋律開始彈出一段接一段變奏,女士則搖頭晃腦地擺動身體。最后,她俯身親吻唐的臉頰,隨即拿出一張20元鈔票放進酒杯里。
「你怎能忍受這樣的羞辱?」事后我問他。
「什么羞辱?」
「有人坐在你的鋼琴上,還給你小費。」
「這是他們表達贊賞的方式。我喜歡被贊賞。在音樂會上,鼓掌是一種禮節;在這里,是從心里發出的贊賞。你看,他們并不是對我彈奏的每一曲都鼓掌;而當他們鼓掌時,也不是每個人都加入,這使得我更要努力。」
最后一站是舊城區,我們走進一家餐廳,里面的食客可以走上臺去演唱歌劇選曲。唐是熟客,餐后,他彈了些歌劇選曲。我們回到他的公寓,已經是凌晨兩點左右。
「你經常這樣嗎?」我問。
「我一星期有三個晚上在城堡酒莊演奏,每個月最少有一次去德洛麗絲的餐廳用餐。」
「可是你第二天必須上班。」
「我不需要太多睡眠。生活太有趣了,不能讓它在睡眠中溜走。」
我以往沒遇到過任何像唐這樣的人。他家世居芝加哥,從來沒有家人冒險出外。中學時代的唐最愛棒球,上大學后,教練告訴他:加州的索諾瑪州立大學有全國最好的體育課程,他就去了加州。不久,他發現體育課程的心智挑戰不足,就轉而攻讀生物學和數學,同時繼續在校隊里打球。畢業后,他成了職業棒球員,被編入紐約洋基青年隊。但棒球無法滿足他對心智的挑戰,于是放棄棒球,以他的數學背景,在IBM找到一份計算機程序設計員的工作。既然不打棒球了,唐想:這次該發展其他比較具有人文內涵的嗜好來自娛。他在中學時參與的課外活動,除了棒球,還有令他感到無聊的鋼琴課。他認為,沒有這些課程,鋼琴會更有趣。所以他在美國音樂學院找了一位老師,愿意讓他開始彈巴赫、布拉姆斯和肖邦的作品,而不是練習無聊的音階。短短六周不到,他就試彈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并愛上了它。一年后,他參加比賽,兩名被選出來進入決賽的參賽者,要在整個管弦樂團的伴奏下擔任獨奏,唐是其中之一。當然,他選了他最愛的拉赫瑪尼諾夫第二號,但另一位參賽者也選了這首協奏曲。在最后一刻,他挑戰自己,選了巴爾托克的鋼琴協奏曲,而且只用了五天時間練習,并演奏對他來說是新曲的這首協奏曲。
「為什么他們不要求另一位參賽者更換曲目?」我問。
「她是個中國女孩。」
「你真是一位紳士!她彈得怎么樣?」
「很棒。說真的,你們東方人遲早會接管西方文明。」
「你所謂的接收管方文明是什么意思?」
「你看,今天的世界文化完全奠基于西方的創新。」
「別忘了,中國有五千年文明!」
「我沒有否定你們的偉大文明。但我很遺憾地說,它對今日的世界文化沒有做出貢獻。」
「文化與文明之間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問。
「文明是一個族群社會,以音樂、美術、科學及理性所自然培養出來的集體印象;文化是指文明加上所有其他衍生于文明,并應用于生活,諸如哲學、政治、經濟,以及社會理想與工程。我問你,中國人怎么旅行?」
「搭汽車、火車和船舶,還能有什么其他方式?」
「這些都是西方的發明。你們有電和電話嗎?」
「當然。」
「這些也是西方發明的。在中國的學校里都教些什么?讓我猜猜,科學、數學、音樂、美術、工程、醫學,還有什么?這些都是西方男人開發出來的,甚至運動。」
「男人?你像個沙文主義者。」
「別給我貼標簽。只要看看事實。你能說出任何女性作家或科學家的名字嗎?」
「居里夫人。」
「一個。還有呢?」
看我想不出另一個名字,唐對我說:「所以嚴格說來,你是個由西方男人制造出來的產物。然而,我聽到你的論調,都是西方殖民主義者是如何地探索你們。沒有他們的話,你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西方文明或許在我的教養過程中發揮了某些作用,但基本上,我是儒家、道家,…中國文明的產物。」
「你知道多少李白的詩作?你知道什么是中國音樂?你了解儒家和道家學說嗎?我從來沒聽你談論過他們。甚至你們的內戰,也是西方經濟理念--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對決。」
他的話讓我陷入沈思:我了解東方文明嗎?如果傳教士和殖民主義者沒進入中國,而我的父母也沒在美國受過西方教育,現在的我會是個什么樣的人?
「那還不是故事的結束。」唐接著說:「可悲的是,西方的年輕世代沒有繼承他們的文明。他們所謂的藝術,就是把顏料隨意潑灑在白色的帆布上,或更糟的是讓它處于空白狀態。今天,他們從身體力行到嘴巴說出來,唯一關心的只有性。他們所謂的音樂,只是隨著節拍嘶吼、跳動和扭腰擺臀,這在發情的動物之間也可以發現到。」
我忽然想起曾經看過一群長腳蜘蛛,集體在一個熱錫罐里整齊地跳動。
「我所謂西方的沒落,并不是指西方文化的沒落。」唐接著說:「你去一場音樂會看看,大多數聽眾都是銀發族;再看看舞臺上,多的是黑發的年輕人。但你聽到的音樂,依舊是西方大師們的作品。」
「你是指霍洛維茲演奏肖邦,海飛茲拉奏帕格尼尼?」
「你是什么意思?」唐問。
「霍洛維茲和海飛茲都是猶太人,但肖邦是波蘭人,帕格尼尼是意大利人。」
「不,我是指年輕的韓國、日本和中國的音樂家。猶太人在亞洲人發現西方之前,早就已經模仿西方文化了。他們被認為是西方文明的一部份,如今我們所謂的西方文明,缺了猶太人就不完整了。環顧周遭,已經有這么多著名的猶太音樂家和科學家。」
「你怎么認得出誰是猶太人?」
「根據他們的姓名。」
我感到好奇,就作了一番搜尋。在我的教授中,格拉瑟、卡普勒斯、泰勒、布魯納爾、齊格特、布拉赫…還有我的教科書里提到的溫格勒、拉比,以及封?卡爾曼…都是猶太人。但對我來說,他們的姓氏聽起來和在柏克萊的塞格雷、張伯倫和勞倫斯沒什么不同。
仔細檢查了一下我所喜歡的音樂,注意到它們都是西方作曲家的作品。我從來沒有把我所聽到的音樂和它們的作曲者聯系在一起。我喜歡聽唐彈奏肖邦。他用如此的深情演奏,彷佛樂曲是他的創作。我真不知道我所喜歡的到底是肖邦,還是唐。
「你聽過巴赫的音樂嗎?」
「就算聽過,我也無法理解。」我說。
「肖邦和巴赫的差異極大。」他說:「一個是那么感性,一個是如此具有數學性。」
「數學性?」
「是的,聽聽這個。」他接著彈了些巴赫的曲子。「你能聽出數學和音樂之間的相互影響嗎?」
「不能。我從來不會把音樂和標題連系在一起,什么英雄、田園、春天、天鵝或數學,」我承認:「它們是一串讓音樂聽起具有意識的文字。」對我來說,它們有些甚至聽起來別扭。我好奇唐是否有時也有同感,所以問他:
「你是否有過沖動,想改動你所彈奏的曲子中的一些音符?」
「噢,不!誰都不許改動原作中的任何音符。如果我不喜歡,不去彈它就是了。」
有一天,我指出一段錄音中有一個音符并不是作曲家原作中的一部份。
「這是錄音。」我說:「為什么他們不請鋼琴家重彈這一段,再把它剪接進去?」
「這位鋼琴家是霍洛維茲。」
「你不是說不準任何人對原譜作任何改動嗎?」
「霍洛維茲是例外。」
霍洛維茲不是我的同班同學帕特?郭納的教父嗎?
我忽然覺得我以某種方式,成為了這個文明的一部份。
多年后,在我定居洛杉磯時,唐來看我。他立刻愛上洛杉磯。「這里不只有夜生活,」他說:「還有電影人。既沒有雪,沒有雨,也沒人盛裝。我要搬來洛杉磯。」
為了在此定居,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加入音樂家聯盟,這樣他就能在夜總會演奏,是為了樂趣,不是為了錢。第二件事是尋找一份教職。可是無論他去到那里,都被問到有沒有博士學位。所以他放棄謀職,回芝加哥去了。我想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兩年后,唐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在小區大學任教。
「他們終于錄用你了?」
「是的,用一張會員證。」
「我想,你已經得到一張音樂家工會會員證。」
「不是這個,我是說一個博士學位。」
「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一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是去芝加哥大學申請就讀博士課程。我被錄取了,所以辭掉西北大學的工作。」
「你攻讀那一個科系?」
「數學。你以為會是音樂?我無法用音樂謀生。」
「為什么不能?」
「我太愛音樂了。我不要蹧蹋它。」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無法向你解釋,除非你曾經當過職業音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