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林外史
- (清)吳敬梓著 張慧劍校注
- 10238字
- 2024-10-16 18:26:50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兇鬧捷報
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馀見他真切,只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眾人多慌了,只道一時中了惡。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里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惡。”金有馀道:“賢東,我扶著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開水來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里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來。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著不住。金有馀道:“你看,這不是瘋了么?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死了人,為甚么這‘號啕痛’也是的?”周進也不聽見,只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眾人心里都凄慘起來。金有馀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里吐出鮮血來。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抬了出來,貢院前一個茶棚子里坐下,勸他吃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內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為甚到了這里,這等大哭起來?卻是哭得利害。”金有馀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見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自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于是不顧眾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只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為甚么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馀道:“也只為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馀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那客人道:“監生[1]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一番心事。”金有馀道:“我也是這般想,只是那里有這一注銀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著我這幾個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做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況這是好事。你眾位意下如何?”眾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為,是為無勇。’俺們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眾人還下禮去。金有馀也稱謝了眾人。又吃了幾碗茶,周進再不哭了,同眾人說說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馀。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馀包辦。周進又謝了眾人和金有馀。行主人替周進備一席酒,請了眾位。金有馀將著[2]銀子,上了藩庫[3],討出庫收[4]來。正值宗師來省錄遺[5],周進就錄了個貢監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里。金有馀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眾人各各歡喜,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典史拿[6]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斂了分子,買了四只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歡團[7]之類,親自上縣來賀喜。周進留他吃了酒飯去。荀老爹賀禮是不消說了。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馀替他設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8]在三甲,授了部屬[9]。荏苒三年,升了御史[10],欽點[11]廣東學道。
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心里想道:“我在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12],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廣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掛牌[13]。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藍縷破爛的。落后點進一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地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來歸號。周學道看在心里,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14]的時節,坐在上面,只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里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范進?”范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范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范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馀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范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細看。”范進磕頭下去了。
那時天色尚早,并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么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面試。”學道和顏道:“你的文字已在這里了,又面試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面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15],學他做甚么!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么?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傍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
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因取過筆來,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涂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將各卷匯齊,帶了進去。發出案來,范進是第一。謁見那日,著實贊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16]。
次日起馬,范進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轎前打恭[17]。周學道又叫到跟前,說道:“龍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18]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達。我復命之后,在京專候。”范進又磕頭謝了,起來立著。學道轎子,一擁而去。范進立著,直望見門槍[19]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才回到下處,謝了房主人。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家里住著一間草屋,一廈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
范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戶,手里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么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范進唯唯連聲,叫渾家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即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20]里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道:“岳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里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醺醺的。這里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21]去了。
次日,范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22]。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試。范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23]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里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拋[24]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里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的范進摸門不著。辭了丈人回來,自心里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里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里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才去不到兩個時候[25],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里;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才出去了。”那些報錄人[26]道:“原來是老太太。”本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只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她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里[27]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著雞,手里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里尋人買。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里。”范進道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里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甚么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三兩步走進屋里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范諱[28]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29]。京報連登黃甲[30]。”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后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31]在塘里,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么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32]!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里眾人家里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再為商酌。”
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只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歡喜狠了,痰涌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鄰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33],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后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34],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35]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么!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的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只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局[36]不過,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37]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只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發,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似的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于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跳駝子”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只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里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么坐在這里?”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里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發,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只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里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后半世靠不著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范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后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后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里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范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夠你賞人!”范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個大紅全帖[38],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里,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39]員領[40],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41],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42]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43],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僥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里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44],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干凈,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
范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才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揝在手里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進道:“眼見得我這里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里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范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銀絲?髻[45]——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裙,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那里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么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來,不省人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46]之客;多事貢生[47],長為興訟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1] 監生——明、清最高學府,名“國子監”(別稱“太學”),在監肄業的叫“監生”。清朝制度:秀才因品行優良被保舉入監的叫“優監”。不拘資格,由皇帝恩賜的叫“恩監”。憑上代勛勞資歷取得的叫“蔭監”。向政府繳納一筆錢捐得的叫“例監”。監生不一定到監就學,具有了這資格,雖非秀才也可以同秀才一樣參加鄉試。
[2] 將著——拿著,帶著。
[3] 藩庫——藩臺衙門即布政使衙門里管收付銀錢的庫房。
[4] 庫收——官廳收銀后發給的一種臨時收據。
[5] 錄遺——學政在三年任期內,依次到本省各地舉行院試(稱“案臨”),有“歲考”、“科考”兩種名目,收考童生,從中錄取秀才,是次要的任務,主要任務是考驗一般秀才的平時學業。科考并具有給鄉試做準備工作的作用,考得好的即冊送參加鄉試。“錄遺”是各地科考完畢后集中在省城舉行的一次補考。
[6] 典史拿——原作“典史那”,據滂喜齋舊藏潘世恩抄本并參考清同治十三年申報館本校改。“典史”,知縣的輔佐官。
[7] 歡團——也叫做“歡喜團”,用炒熟的糯米和糖搓成球形的一種食物。
[8] 殿——這里的意思是“殿試錄取”的省略。“殿在三甲”,就是殿試取在三甲的意思。
[9] 部屬——在六部里面各司署辦事的官員。第七回說到的主事、員外(員外郎),職位約相當于后來各部的科長、副司長,就都是部屬。
[10] 御史——明、清設在中央執行糾察彈劾等職的機關名都察院,主官是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下設各道監察御史,簡稱“御史”。
[11] 欽點——“欽”是專制時代尊敬皇帝的詞語,皇帝直接點派臣下差使,叫“欽點”。皇帝交辦的案件叫“欽案”,案內有關人犯、贓證,叫“欽犯”、“欽贓”(第八回、第七回)。
[12] 幕客——一般指的是受地方官私人聘請,幫助官辦理公事的人(參看第二十六回“刑名”、“錢谷”注)。學政聘請的幕客,只管看考生的文章,就是前面說過的“看文章的相公”。
[13] 行香掛牌——“行香”,到文廟(孔子廟)拈香;“掛牌”,這里指出牌公告考試地點、日期、條規,并宣布接受民人對不法生員的控訴。
[14] 放頭牌——科舉時代,考場中每過幾個時辰,把已交卷的考生做一批放出,叫做“放牌”或“放排”,放出第一批就叫做“放頭牌”。
[15] 雜覽——意同“雜學”。科舉時代,舉業以外的文藝學術往往被看做是不純正的,被稱為“雜學”。
[16] 鼓吹送了出去——由官廳的司樂人打著鼓、吹奏著嗩吶等樂器送了出去,是學政給新進學的秀才的一種禮遇。
[17] 打恭——深深地彎下身子作揖。也可寫做“打躬”。
[18] 火候——指功夫,修養。
[19] 門槍——就是“旗槍”,高級官員出行儀仗中的一種。
[20] 行事——行業。
[21] 腆(tiǎn)著肚子——挺著肚子。第四回的“腆著臉”,是說厚著臉,涎著臉。
[22] 文會——秀才們為了準備應鄉試而自由集合舉行的一種補習會。文會里做的文章就叫做“會文”(第四十四回)。
[23] 老爺——指舉人。中舉就可以做官,稱為“老爺”,是承認他已具有官的身分的意思。又明、清在各地設有管理僧、道的機關,由各寺院的當家僧、道兼任,俗稱為“僧官”、“道官”,也稱為“老爺”,后并成為對一般僧、尼、道的尊稱。
[24] 拋——同“泡”。
[25] 兩個時候——這里指兩個時辰。
[26] 報錄人——把考中科舉或升授官職的消息寫成喜報送給當事人,從而需索報酬為其營生的人。一般稱為“報子”。頭報之外,有二報、三報,是表示隆重的意思。
[27] 一地里——一路上,到處。
[28] 諱——這是做“名”講,含有尊敬這個人,諱避著不敢直稱其名的意思。
[29] 亞元——報子對第一名以下的舉人的一種恭維的稱呼。
[30] 京報連登黃甲——是科舉時代專寫在中試喜報上的一句祝賀的話,表示會試、殿試連捷的京報就要送到的意思。殿試等第分三甲,榜是用黃紙書寫的,所以叫做“黃甲”,一般也稱為“金榜”。
[31] 踹——踩,踏。
[32] 拙病——難治的病。
[33] 迎豬——趕豬回家。
[34] 二漢——傭工。
[35] 齋公——在家吃長齋、念經、會做簡單佛事的佛教徒,叫“齋公”;廟里打雜的人也叫“齋公”。
[36] 局——軟逼。
[37] 小心——這里是顧慮的意思。
[38] 全帖——拜客或互通禮意用的紅紙名柬,單幅的名為“單帖”,橫闊十倍于單帖而折為十面的,名為“全帖”。用全帖拜客,是最恭敬的表示。
[39] 葵花色——黃灰色。
[40] 員領——就是“圓領”,明朝官員的常禮服。胸前背后加有不同圖案的“補子”(繡章)以識別官階的,名“補服”(第十回)。
[41] 同范進讓了進來——進門、升階時,對范進做出謙讓不肯先走的姿勢,一路讓了進來。這是舊日士大夫的虛偽禮節。
[42] 世先生——對有世交的平輩人的稱呼。下文說到:范進的房師是張靜齋祖父的門生,在舊社會這就算是兩家世代有交情,是“世弟兄”,是“年誼世好”了。第四回,湯知縣稱張靜齋做“世兄”,是居長而表示謙虛的稱呼。
[43] 題名錄——鄉、會試發榜后編輯散布的人名錄。有官刻的,有報子刻印沿街叫賣的,多用紅紙印,一般稱為“紅錄”。
[44] 當事拜往——同地方官來往。稱本地官員為“當事”,是當時社會流行的口頭語。
[45] ?(dí)髻——假髻。
[46] 秋風——一作“抽豐”,意同分肥。利用某種身分或關系,和人交際聯絡以取得贈與,叫做“打秋風”,被稱為“秋風客”。
[47] 貢生——從秀才里選拔出來貢獻到國子監肄業的,叫“貢生”。清有六貢:一、“歲貢”,每歲循序推出,用不著考,挨到誰就是誰,一般稱為“挨貢”,第四回嚴貢生說的“幸叨歲薦”,就指的歲貢。二、“恩貢”,因國有慶典而特給的(這一年的歲貢轉作恩貢,就將本額讓給下面的人提前貢)。三、“功貢”,對從軍有功的生員特給的。四、“副貢”,鄉試附取的“副榜”。五、“優貢”,每三年由學政舉報優行,通過考試取得,第六回嚴貢生吹牛說的“舉了弟的優行,又替弟考出了貢”,就指的優貢。六、“拔貢”,身分略高于以上諸貢,每十二年通過考試取得。貢生不一定到監就學,按各貢不同待遇,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