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江邊,許家碼頭之內,七八艘搭載著“茶葉”的船只正在準備出發,旗桿上掛著“許氏商行”的旗子,隨著岸邊的風聲不斷搖晃。
而在碼頭之上,則是一群胸口繡著“許”字標志的許家船幫子弟,這些船幫子弟多是從鹽幫中轉過來的,由于安慶靠江,會水者甚多,故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被轉為了船上,做起了開船運貨的活計。
“開錨----”
一聲帶有皖南味道的呼號響起,綁在碼頭上的繩子瞬間松開,好似一團炸開的毛線,飛動起來,又好似一團麻蛇。
船頭之上,許岸民不斷向碼頭上的許岸洲招手,然后就在后者的注視下離開了港口,駛入了“滾滾長江”之中。
“二爺,池州府的鹽又被劫了。”
隨從韓石跟在身后小聲的通報。
“損失了多少??”
許岸洲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好似這種事是常事一樣。
“大概在一千五百兩左右。”
“二爺,要不我讓人去看看,池州不比潛山,到底不是山匪盤踞的地方,走黑白二道,應當走的通。”
韓石說完后就馬上閉嘴了,畢竟這種事點到為止,最終還是要這位“許二爺”做主,當然,以如今許家內部的威望,還能做主的,估摸也就是那位在潛山當縣丞的許大公子了。
許岸洲眺望著對面的長江,摸了摸腰間的玉菩薩,隨后轉過身:
“這件事我會讓人解決,你留在這里,以防小賊偷盜。”
“是,二爺!!”
韓石看著上了馬車的許岸洲,搖了搖頭,隨后轉過身,走進了碼頭側面的瓦房。
半個時辰后,又有幾艘船駛入港口,只不過這幾艘船并未停留多久,就直接順著長江下去了。
而船上的東西則并不是和剛才商船一樣的茶葉,而是“生絲”。
-----
馬尼拉,整個呂宋總督區的統治核心,該地也是整個西班牙在遠東的殖民,乃至貿易中心。
可以說,如果失去了馬尼拉,那么整個西班牙將失去對遠東貿易的參與權,這一點尤為重要,以至于每年西班牙本土殖民會議上,呂宋的地位都是排在美洲之后,甚至可以說是“僅次于”。
呂宋之于西班牙的地位,雖然比不上東印度公司對于荷蘭的地位,但是如果從整個遠東貿易上看,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整個呂宋則分為兩個大島和一群小島組成,其中最核心的就是開發時間最長,人口最多,核心中的核心,呂宋大島。
另一個則是屬于“半放棄”的棉蘭老島。
畢竟該島大部分還是原始狀態,多數由土著部落統治,文明水準可以用“低下”來形容。
至于很多人所說的開發,那更是開玩笑,堂堂西班牙全球殖民帝國,什么殖民地沒有,花大力氣去開發一個收效時間長,開發時間緩慢的“破島”,那是大陸人口擁擠國家才會做的事。
對于西班牙人來說,棉蘭老島最大的作用就是作為呂宋島從戰略上的屏障,至于其他的,哎,丟給那些見了土地就兩眼放光的華人吧。
反正這幫人“干勁十足”,而且還任勞任怨,被土著和他們西班牙人屠殺了,也很難反抗,多好的“工具”人啊!!
就像弗朗克原來所說的一樣:
“殖民國家唯一的目的就是收益,任何不符合殖民收益的東西,都應該被拋棄,我們是來賺錢的,不是真的來散播主的仁慈的!!”
而呂宋的殖民經濟模式,以及它的地理位置又決定了,呂宋的經濟必須圍繞著種植以及貿易中轉來進行。
而從大清國運送過來的貨物,就成了呂宋兩大經濟支柱中的其中一根。
“桑德勒,我想我們已經幾年沒有見了,你還好嗎??”
呂宋港上,穿戴著一副西式正裝,戴著假發的呂宋總督桑德勒看著剛剛下船的弗朗克,笑的張開了自己的手臂:
“親愛的,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已經前往大清國傳教了,怎么樣,他們愿意聆聽主的教誨嗎??”
“哦,請不要問我如此傷感的話題,事實上如果我攜帶銀元前往那里,然后每個人都發幾塊,我想我們很快就能代主征服那片古老的土地了---”
弗朗克滑稽的攤開了自己的雙手,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哦,他們有如此多的人口,據說是兩億,還是三億,上帝,除非讓我們把美洲賣了,要不然很難滿足這些東方人的胃口!!”
而在對面的桑德勒則是哈哈一笑,隨后半開玩笑的將弗朗克請上了由印度馬拉動的馬車。
事實上印度的馬在如今的東南亞應用廣泛,畢竟地理氣候上南亞次大陸和東南亞有很多相似之處,而且個頭相比于東亞馬種也更大,很大限度的滿足了這些殖民者的需求。
在這樣的情況下,印度馬就隨著殖民者慢慢的擴散開來,至于他們自己帶來的歐洲本土馬,其實也在用,但考慮到水土不服,以及成本問題,多數都用來作為戰馬,用來做駑馬的,其實很少。
坐在馬車上的弗朗克,掀開簾子看著馬尼拉城內的街景,尤其是那些留著“不符合規矩”辮子的長寸華人,一下子將思緒帶回了安慶,帶回了那個許府。
記憶中慢慢浮現出一個少年的身影,最后久久不能散去,一直到了外面用西班牙語喊了一聲“您可以下車了”,這才消失不見。
但是哪怕如此,腦海中還是會不時蹦出那個英姿勃發的身影,那個講著一口流利西班牙語的家伙,那個口口聲聲要“復興賽里斯”的大言不慚者!!
-----
“弗朗克,你是在大清國找到什么發財路了嗎,你竟然帶來了兩次茶葉,上帝,這玩意在清國可是特許品,我們只能到廣州以及少數地方去買,每年還有定額,你竟然可以如此輕松的弄到---”
“上帝,價格還比那些混蛋的便宜,我想你一定是發現了清國某個國王的寶藏!!”
“上帝----”
桑德勒不斷的摸著自己的胸口,好似真的相信弗朗克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寶藏。
“桑德勒,如果我發現了寶藏,我想我就不會來這里了,我現在應該在馬德里,在為主教捐款,想方設法讓這個眼中只有金錢的老混蛋給我一個地區主教的身份,哦,沒準還得花錢搞定梵蒂岡---”
“只不過現在,看起來主并沒有讓我富有。”
弗朗克掏出只有兩塊銀元的口袋,臉上露出窮鬼才會有的窘迫,讓對面的桑德勒笑的合不攏嘴。
兩人又開了一陣玩笑,隨后總督府的侍從送來了一盤“海鮮飯”,以及當地的烤魚,一旁的小碟里還放著檸檬塊用來調味。
最后才送來了紅酒。
弗朗克略微有些生疏使用刀叉的樣子,再次把桑德勒逗笑,指著對方笑道:
“我想東方人一定有什么魔法,讓你忘記了你是誰,你是什么種族!!”
弗朗克眼皮跳了幾下后開口:
“我確實在大清國找到了一條好商路,前兩次的貨物,就是這條商路送來的。”
“真的??”
一聽“商路”,桑德勒馬上就坐不住了,放下刀叉一本正經的望著對面還在切割烤魚的弗朗克:
“男爵,這可不是玩笑,我希望它是真的??”
桑德勒正經到開始直接稱呼對方的爵位。
“當然,比黃金還要真,比鉆石還要純粹!!”
“而且我能夠保證,這條線路絕不是廣州,絕不是類似臺州這樣的傳統商貿城市,你知道的,這批茶葉的價格要比他們官方要低不少,最少一船少了一千五百銀元,按照目前的匯率,也就是一千零五十兩白銀,這只是一艘小船,若是大船,估計要少至少兩千銀元,甚至兩千五百銀元---”
【西班牙銀元兌白銀的比例為零點七比一,真實匯率其實是零點七一,但是現實情況沒有人算后面的零點零一,都是按白銀的七成來算。】
弗朗克目光堅定的看著已經陷入喜悅當中的桑德勒:
“總督閣下,這些都需要代價??”
“什么代價??”
桑德勒目光略微閃爍,然后就聽到后者說:
“一切的命運,都在背地里標好了價格,這條商路很艱難,對方需要一些東西作為保障。”
“到底需要什么,如果可以,我現在就可以答應!!”
弗朗克抓著刀叉的手微微用力,切斷了海鮮飯中的一只蝦,然后眼神復雜的看著對方:
“知道我上次去東印度公司干什么去了嗎??”
“干什么??”
桑德勒的眼神越發不定,好似知道對方接下來要說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工匠,幾個造火槍的工匠---”
“啪”的一聲,刀叉落在了盤子上,發出了一陣清脆的回音。
“你的意思是,我們也得付出這些敏感的東西,才能收獲這條流淌著奶和蜜的商路,然后就像童話中的冒險家,打開屬于這個東方古老帝國的寶藏??”
“可是,你知道的,這些東西,確實很敏感---”
桑德勒隨后手一攤,做出一副“很為難”“得加錢”的姿態。
弗朗克的嘴角略微抽搐,最后拿起刀叉,吃下那塊還帶殼的紅蝦,在嘴里嚼了幾下后開口:
“這條商路很不容易,提供這條商路的人,也是冒了很大的風險,而且還要花大價錢去買通各個環節的肥豬,如果再減少,他們不可能接受---”
“但,他可以每個季度送給您個人一份,作為交易的附贈品。”
弗朗克看著對面的桑德勒:
“我拿的都沒有你多,知足吧,上帝不喜歡太過貪婪的人!!”
桑德勒尷尬的露出掩蓋的笑容,隨后舉起裝滿紅酒的高腳杯:
“致敬這條偉大的商路,它會讓整個馬尼拉更繁榮。”
“也敬你,他會讓你更加富有,桑德勒!!”
弗朗克同樣舉杯,嘴里說著“祝酒詞”,逗的對面的桑德勒開懷大笑。
隨后兩人便開始“閑聊”起來,期間桑德勒多次試探商路的來歷,都被弗朗克用“大清某親王”化解。
至于諸如“火器”“工匠”之類的東西,桑德勒也承諾會在第一批貨出現后到貨,至于之前被弗朗克私自找關系弄走的那十幾門“老式火炮”,更是裝糊涂沒有看見。
畢竟那些火炮留著也是留著,無非就是多報一部分“維修費”,現在沒了,更是可以按報廢處理,從本土購買一批新炮頂數。
至于你說“多少錢”,開什么玩笑,只要美洲的銀礦還沒有挖完,大西班牙永遠富有!!
要說如今世界,哪個國家內部和大清最像,除了遍地農奴的沙俄,也就是富得流油的西班牙最符合其中的“人情世故”了。
畢竟白銀不僅讓西班牙帝國走向強大,同樣也是摧毀西班牙未來,甚至整個伊比利亞半島的導火索。
而這根導火索,早在當年哥倫布發現美洲就已經注定了。
歐洲大清,可不是說說的!!
-----
山間之內,冬意盎然,山林之間被一層白沙覆蓋,出來覓食的梅花鹿踩在上面,留下了一連串的梅花,給這片本就充滿生機的山林,增添了一抹好似藝術家“點睛”一樣的光彩。
“吱吱!!”
樹梢上的鳥兒不斷發出叫聲,周遭的同類跟著回應,還在樹下覓食的穿山甲,抬頭看了看,隨后繼續伸出長舌頭,順著眼前這個剛剛發現的螞蟻洞“絲滑”進軍。
“嗖”的一聲,伴起一聲竄動,一支箭矢插進了樹干,牢牢的挺立,可見射手的力度之重。
約莫過了半分鐘,一只還算年輕的手抓住了插在樹干上的箭矢,“刺啦”一聲拔出來后,左手拉了拉臉上的圍巾,露出了一張還算年輕的臉。
臉上的烏黑眼珠,格外的有神,頭朝四周探了探,隨后罵了句:
“這只畜生跑的真快!!”
罵完之后,又轉了一圈,也就下了山。
畢竟都這個點了,那些真正的主人也該下來進食了,留在山里,沒準就成了點心。
剛一下山,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呼聲:
“三郎,三郎----”
背著弓箭的年輕人回過了頭,看到同村獵戶張發財正朝他這邊跑來,剛一來就直接興奮的大喊:
“潛山又要招兵了!!”
張冰拉了拉肩膀上的短弓:
“當兵,我不去,我奶奶說了,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要去你去!!”
“不是,不是,是,是那個捕快,對,捕快啊!!”
張發財的臉上露出憧憬:
“捕快可威風了,每天戴著刀,走在縣城的大街上,看誰不順眼就給誰抓到衙門打屁股,我要是能選上,一個月不止有二兩銀子拿,還能回村娶媳婦嘞!!”
“咋了,你不想娶媳婦了,一輩子耍光棍??”
張冰表情有些尷尬,最后一言不發的往家趕,惹的身后的張發財連連大喊:
“你小子就是個膿包,沒出息!!”
后者充耳不聞,只是不斷的往家趕。
-----
“記住,日后再點卯不到,直接推出去打二十軍棍,老子親自打,誰攔著砍誰腦袋!!”
潛山縣郊外的一座“兵營”內,許檳這個代縣尉正在給這些新來的“指點江山”。
至于那些老兵,哦,已經按照朝廷規定,發安家費遣散回鄉了,如今這些都是“衙役”,嗯,負責衙門的事情。
而還在招募的捕快則是負責當地治安的,招的人也不多,也就百十人,只不過這百十人的要求都很高,除了要求身體健壯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求“視力好”,至于當兵為什么還要考察視力,對外給出的解釋是為了“防賊”。
畢竟潛山父老深受賊匪殘害,要是匪患再起,養些眼睛好的,也好提前報信不是??
而且百十人也不算多,分撒到各鄉鎮,那就相當于沒有招人。
“沖,沖,使勁,別偷懶!!”
一排類似于火槍的長矛被不斷刺出,又收回再刺。
許檳腰間配著刀,戎裝下方還藏著一把手銃,配合他那魁梧的身形,以及震耳欲聾的聲音,直讓這些新兵暗自叫苦。
“入了潛山,就是潛山的人,當了衙役,自然也就是衙門的人!!”
“就好比那句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許檳扯了一連串其實他自己有時候也弄不明白的大道理,說的這些新兵“云里霧里”。
說道興奮處突然大喊:
“你們穿的是誰的衣??”
周遭先是沉默,隨后有人帶頭大喊:
“許縣丞的衣!!”
“許縣丞的衣----”
周圍馬上響起同樣的聲音。
許檳面色潮紅,繼續大喊:
“吃的誰的糧??”
那人又帶頭大喊:
“許縣丞的糧!!”
“許縣丞的糧---”
隨后又是一陣刺耳的附和。
“為誰效命??”
許檳激動的繼續大喊。
立馬就有人提前大聲回答:
“為星南公效命!!”
“為星南公效命----”
一時間,整個校場,到處都是“星南公”。
隨著時間的推移,聲音并未減少,反而逐漸推高,立于校場高臺之上的許檳突然拔出腰間寶刀:
“這潛山的天,是何人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