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拿著劍條找到鄒龍泰,早先老鄒聽少鋒說來此番周折,開始覺得還有些不以為然,想這小子點兒啷當的,然是自己師弟的親兒子,帶功入門,也未見得能領悟鍛師之道如此迅快。可待他接過劍來,仔細觀瞧了番,卻嘆后浪催前浪、新人勝舊人,自小定是沒少吃得苦頭。
龍泰將劍擎于手中,舞動開來,破空之聲大盛,劍鋒聲聲嘶叫攪得滿屋下手師傅、學徒工童驚嘆不已,一趟‘休八式’舞下來,還劍在手,龍泰又將劍條傾照在天光之下,劍上紋理隨光散射出去,映在屋壁上,煞是驚艷,只叫人感嘆造物神奇。
鄒龍泰定了定神,再次拿起小乙捧來的新劍仔細觀瞧,隨后朗聲道出了此劍的劍相:
“劍長三尺,刃鋼堅實,體鋼彈柔,地肌作流水寒冰紋,鍛紋細若纖發,紋似絕地冰川,晶瑩雪顫、沉幽寂遠,擎劍于掌中,頓覺寒涼舒逸,靜心清思,便將天下煩憂都拋諸腦后隨風散盡,只愿逍遙一世。嗨,好寶器啊,好啊!我兒,此劍劍銘,喚作什么…”
小乙撓頭回道:“干爹,我忘了取名字了,本來也沒想著能鍛成,想著取那麻煩名字干嘛,就沒取…嘿嘿嘿!”
鄒龍泰眼角皺紋笑開,說道:“兒啊,你真是做鍛師的好苗子,這劍甚好,不如爹給你取了名字吧,就叫‘寒寂’,品級嘛,登錄一等乙級!”
程少鋒聽聞,眼睛瞪得大大的,推了小乙一把說道:“三師弟,快謝謝師父賜名,師父給你的劍評了等級了,一等乙啊,你快出徒啦!還不快謝謝師父。”
“早著呢,出徒得一甲的兵刃才行,聽你師兄胡說,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這一步登高,有的人一輩子都上不去,就好比你那大師兄,可得虛心靜氣。”
小乙聽聞,趕緊拜倒在鄒龍泰面前,磕了三個頭邊磕邊笑道:
“謝謝干爹賜名~,謝謝干爹傳藝,干爹最好啦!也謝謝二師兄那么用心待我,沒二師兄悉心帶我,我這劍也鍛不成的,二師兄也最好啦!”
鄒龍泰笑道:“臭小子嘴甜,快起來吧,今天高興,鋒兒,去夕宿海給我叫幾個愛吃的菜,咱們一起餐一頓,哈哈哈哈。”
少鋒說著攙起小乙說道:“三師弟,快起來,咱們一起去買好吃的,回來陪師父。”
龍泰嘆道:“孩子,我這也算能給你爹個交待了,咱師兄弟幾個的血脈真是不慫,你這悟性真好,回頭趕著這勁頭,多做出幾件東西來,趁熱打鐵,我看你小子半年內,定能鍛出更高品級的器物,唉,大鳳真是有福氣,趕上你這么個小子,后繼有人啊!”
小乙聽出鄒龍泰心中感慨,便哄他干爹道:“干爹,我也是您的兒子,我一定跟師兄弟們一起,把鼎福莊發揚光大,您瞧好吧!”
龍泰哈哈笑著,夸贊著面前兩個得意的徒兒:
“你這小子,哈哈,就會哄人,少鋒兒啊,這些日子也多謝你悉心督導小乙,你這孩子寬厚,待小乙如親弟弟般無二,師父有你這樣的徒兒,很是欣慰啊!”
小乙的寒寂寶劍登紀造冊之事,很快就在鼎福莊門內傳為佳話。
季考之后,鼎福莊房安城分號的掌柜呼延哲拿著新冊回返,那店前瞭高兒百里狂,見到金家小子新造器物的圖錄,登了一等乙,氣得倆眼發直,他苦修十數載,最好的這柄自用的戰刀‘大青’,只評了一等乙,他養父最不喜歡刀,且嫌棄這刀鬼氣森森,最后才給登了一等丙。
他不服氣,再鍛一柄長劍‘鬼肞’,鄒龍泰見他偷偷研習魔國造器,盛怒之下才給登了二丙,結果到了二十多歲年甲,百里身為首徒,還沒鍛出一甲寶器出徒,他從此成了莊里笑話,心中記恨下來。
如今見到新冊上的‘寒寂’圖錄,他便把小乙罵了個狗血淋頭,狠狠將圖冊摔在地上,又使勁跺了幾腳,這才作罷,之后便接著和北落鬼混,墮落之勢越演越烈。
百里狂的作為傳到老號,已徹底寒了鄒龍泰的心,可讓老鄒欣慰的是,雖然自己的養子跟自己離了心,但新收的這干兒子,卻把鼎福莊里小輩們的心都聚了起來。
小乙這孩子每次得了賞錢,跟著二師兄出去吃喝完了,不僅去探望過玉家奶奶,回來時,都要帶幾大包吃的,分給跟自己年紀相仿的那些外門師兄弟們,且憨子沒仗著當家家主的寵愛便高人一等,反倒是有自己不懂的事情,經常謙遜的請教比他小的孩子們,還能跟大家玩兒到一塊兒堆。
如此這般,鼎福莊的小輩弟子開始過得其樂融融,看著孩子們的臉上都開始掛滿笑容,不再像過去那樣被百里狂壓抑的愁眉苦臉,鄒龍泰心里舒坦了不少,畢竟人心勝于黃金,鼎福莊這幾百年的聲威、產業,若沒有人心托著,早就散攤子了。
為了小乙日后能接了祖業,老鄒趁著學院放假,就要帶著小乙去住在星竹附近的師弟歐靖生調理舊傷,想讓他早點好起來。
于是,這年七月初,當聽說憨子要離開莊里一陣子時,這些小輩的外門弟子都有些舍不得他走,際遇最苦的學徒‘坎當’甚至哭起了鼻子。
憨子安慰坎當說:
“又不是不回來了,只不過是去看傷而已,等回來時,一定帶好多好吃的、好玩兒的!然后大家一起樂呵。”
十歲的‘坎當’被他哄過半刻后,這才破涕為笑。
哄過莊里師弟,憨子也沒忘了瓏兒,買好點心和雞子、魚肉,跑了趟玉家老宅,拜望過奶奶,與瓏兒說了要去看傷,丫頭聞聽要去星竹,有些情急,與他說:
“可要平安回來,別叫我揪心,那邊不好活人的。”
“放心,還得給你帶伴手禮呢,說好了的,還欠你個壓本命年的物件兒…八月上丁日前回來,祭月節帶你吃好吃的月餅~”
“嗯…這個拿好,很靈的,回來還我,哥哥出征前給我的。”
小乙接過手一看,是個神廟求得平安結,有些年月了。
安慰過丫頭,小乙便也安心的跟他干爹啟程去了劍泉所在的星竹。
星竹離軫城要說也不是太遠,但也要兩天的路程才到。
龍泰帶著兒子出了軫城西門,沒選旱路過越西橋、至銀澗山,再向南擺渡到落星鎮到星竹;而是舍了便宜的客船,直接花了二兩銀子從西門碼頭雇了條三桅的內河平底沙船,一路順流而下直達星竹村,再步行去離村子幾十里的劍泉,找他師叔。
不坐便宜的客船,多花銀子坐這條沙船的原因,就是一個字,快!
這內河沙船能斗風而行,即使逆風也能快走,箕水干流從軫城往南是條從東北往西南向的水路,這時正值初夏,南風往北刮的正烈,沙船逆風且能行船,走得比尋常船只快了不少。
也就用了大半日的光景,這父子倆人便到了銀澗山西南的碼頭,這地方帆桅排立,往來各色商船客船不絕,這些船大都載著客人、貨物奔西面圣張山去,少有船只從此南下往星竹航行,一是不順風、二是夏秋交際業林繁密,妖物橫行,碰上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龍泰由此上岸帶著孩子吃了些東西,歇了歇腳,便又乘上雇來的沙船一路往南直奔星竹村,出門不兩日就到了村外碼頭。
星竹碼頭,乃是荒野附近最繁華的地方,‘竹馬’茶舍,又是碼頭上最熱鬧的所在,這處茶舍中,往來最多的,便是碼頭外腳行的力巴和商旅,茶舍雖稱為‘舍’,卻只有個四面漏風的大棚子,要說喝茶,只有茶葉末煮的粗茶,要說喝酒,也只有醴酒可買。
到了晚上,棚子里可以隨便鋪席子過夜,你若有錢,也可以住在茶棚東面的茅屋里,那里有大通鋪睡,便是碼頭力巴們晚宿的工棚。
這天午后,龍泰爺倆到了星竹碼頭,在竹馬茶舍里叫了些醴酒、淡茶,粗粗喝了,老鄒又給兒子買了些加了臘腸丁的糯米鴨蛋,給憨子當零食小點,老板給拿竹匕時,龍泰指摘道:
“給拿新做的竹匕,不要用完煮過的。”
老板‘嘁’了一聲面色不快,小乙糊涂,問道:
“爹,不用這么麻煩了吧,出門在外,我又不講究。”
“你小孩子懂啥,這星竹左近,常有肝病傳疫,你爹和師叔念學時,國子學院實業來過這里,不仔細的同窗都被傳疫,你爹就是,阿生自幼愛干凈,躲過一劫,這些年過去,當年同來這里被傳疫的,已經死了不少。”
小乙聽了咯嘍一下,仔細接過干凈的新竹匕,這才去蒯鴨蛋吃。
不多會兒,看兒子吃的差不多了,老鄒說道:
“這左近沒啥好吃的,就這糯米鴨蛋出名,你師叔也最愛吃,劍泉離這邊遠,他不常過來,給他捎些過去。”包圓了當天的鴨蛋,爺倆這便打起行裝要往歐靖生的宿地‘劍泉’趕路。
竹馬茶舍的老板聽聞爺兒倆要去劍泉時,只寒蟬一句:
“二位,經由南山鬼竹凼時,可要多加小心,由此一去劍泉幾十里荒山野嶺,可不是尋常人敢去的地方啊。”
龍泰抱拳謝過提點,如風般隱沒在大道深處時,只叫茶舍老板驚嘆‘不是人’。
過了星竹村,道上的人越來越少,等到南山鬼竹凼附近時,天色已近申時。
夏日雖天黑的晚,但這會兒鬼竹凼附近也是幽暗了不少。
老鄒帶著兒子跟路上走著,忽然驚聲鵲起,老英雄便將闊劍‘纓候’行出了鞘,且按下小乙前進的步伐,孩子奇怪便問道:
“爹,有些腥風,這是有妖獸嘛?還是暴掠軍?”
“都有可能,小心為妙。”
“沒事兒,爹,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