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流水,哪管你活沒活夠,它已都化作片片灰燼,隨大江東去,壞人依舊作惡,好人仍然趴地,又有幾個能躲過,這從不更變的道理。
到官谷家三年后,憨子已變成個十四歲的半大小伙兒,精瘦干練,阿靜那孩兒等過了年也要十三歲了,丫頭懵懵懂懂的,跟這憨子相處幾年,慢慢變得有些離不開他。
小乙這日幫著官谷晾完草藥,吃過午飯,官大醫見青空燦日,天色尚好,便破例支使小子去房安城里給自己的老病患送個藥,順便給了他些碎銀子,讓他送完藥,自己去買些吃的,玩玩逛逛。
阿靜這月里學堂放了授衣假,正在家中開心的吃吃喝喝,看著小畫書,見了小乙要去玩兒,便想同去,說是小乙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怕他迷路,官谷聽了也不攔,便叫兩個小的出門小心,就放了他倆出去。
阿靜心里喜歡小乙,如今只想獨處,便沒叫上幼羽,只拉著憨子的手樂悠悠往街上去了。
憨子打來到這房安城,還不曾逛過城里繁華之處,他兒時常年封閉在山里,偶爾跟爹和哥哥出去行走,也都是去的邊城要塞,荒蕪蠻嶺之地。
三年前,到了官大夫家,也是沒怎么出去過,撐死了在家周圍轉轉,偶爾去趟城里鼎福莊的分號找掌柜的呼延師兄和瞭高阿昂玩兒,三人湊在一起閑聊,吃些粗茶點心,話題也離不開爐室里的活計,哪曾享受過此番繁華似錦,一時間,眼看花、魂游蕩,嘴上傻笑著,心里確是另番滋味。
小阿靜和他把藥送到,倆人就合計著怎么玩兒,憨子說都聽她的,于是小丫頭先帶憨子去的,便是房安城寶帽兒大街的錦穗閣。
小乙在曲仁堂養傷的日子里,胃口上的毛病也被官谷調養的恢復如常,他和阿靜走在這條風味小吃一條街上,小丫頭指點著各種吃食小點,不大會兒,倆人手中的碎銀子就花了小半。
憨子正嘆好味道時,阿靜說:‘這算什么,東盞樓的吃噠才是真正的好味道呢!’
半刻之后,東盞樓里,兩個小孩開始分吃著一盤什錦炒飯,老板娘慕容冰盞特意囑咐后廚,給他倆放了很多臘腸火丁,從此后,小乙便也愛上了房安城的美味,記住了這許多好味道,高興的很。
要說起味道來,小子腦中記得最多的恐怕不是鍛冶工法和武功招式,他記住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好味道,哥哥塞給他的、那點著紅點兒的豆沙包,還有大哥成親前吃得那頓肘子,還有那兩年晴嫂子的手藝,這些快樂的滋味他都記得清楚。
但住在房安城快四年了,師父家苦藥湯子的味道一直伴隨他,不離寸步,病痛折磨當真磨人,這艱辛滋味小乙也是記得明白。
少年英雄聽著好聽,但六歲起憨子便跟在爹爹身邊受著嚴格家教,赤鐵、苦修、鮮血和殺戮卻沒使這孩子的堅強多了半分,驚懼和害怕皆如常人一般,折磨著這憨子的魂靈,但他忍了下來,活在那殘酷的世界里,接受著所有的一切。
跟爹爹出征見血已成家常便飯,回家后,石炭、豎爐、風鼓、火鉗、砧鐵、鍛錘、亮石、泛著鐵銹味的水桶,這就是不去拼命時,他守著的所有東西,蕭寂,而又蒼涼。
這些年來,那一直伴隨著他的寂寞、苦寒,正被身旁這像小火爐般的女孩驅散著,此時,憨子和阿靜正樂滋滋的走在鋪滿新雪的寶帽大街上,兩人隨手撿起些雪屑來,攥成松軟的雪球,互相丟來丟去,玩得開心。
憨子笑著笑著,突然見那挑著雪絨的幢幢瓦檐,仿若披著雪被的山巒,那寒山刻在憨子骨頭里的孤冷,讓他忽的一下愣在了原地,神回多年前的情景。
那年大雪封山,望著茫茫雪原,千山萬樹風蟄寒蹧,灰白的天幕散散淡淡,火爐那微微火光,仿佛就是這萬千世界中支撐著他喘息的心頭脈火,雖不是最好的鍛器時節,但那年冬天,揮動的每一下鍛錘,崩出的每一盞鐵花,都印在了小子的心里,隨性鍛出的那柄短劍居然被爹爹打了一甲的品級,小子想來可能不是他努力的緣由,大概卻是因為在那年,他記住了心冷的味道。
當他正神游物外之時,阿靜跑過來,拍了下他的肩膀,憨子才從那神思中轉過念,表情有些糊涂的胡亂笑了笑,叫身邊的小丫頭不明所以。
可阿靜哪知這本該無憂無慮的年紀里,憨子早已失去該有的單純,已變得心事如山。可小阿靜卻單純的很,丫頭只招呼了他一句‘快來看,這個好可愛啊!’便快跑了兩步,去前面玩兒那新雪堆成的雪人,只留他一人站在涼風中。
女孩清麗的嗓音漸遠,似是而非之時,讓他神思再次恍惚起來,多年前,憨子也是一個人站在風頭中,唯獨能感到溫熱的便是那座火爐,燒融毛鐵的炙熱熏著臉龐,鍛錘砸打著桀逆的寒鐵,盤擰著它的脊骨,彎折著它的胸膛,將所有心中滴下的血都注入這沒有靈魂的憨物。
當冰涼的淬刃水陡然變得沸騰,冷刃上剝落的焦黑鐵皮把那清水變得混沌,最后還要在刺骨的水磨石條上歷盡艱辛,如此次幾經磨難,才大器終成,然,卻無人喝彩,只能在寒山中孤掌難鳴。
‘啪’的一聲響,并不是喝彩之聲,卻是女孩的小手打在了肩頭,再次把他拉回了當下。
“又發呆,今兒是怎么了?!”阿靜嘟著嘴有些不解,可并肩和漢子走了幾步之后,忽然樂道:“前面快到我讀書噠那家小學堂了…嘻嘻。”
“阿靜,上學是什么滋味?”小乙滿面蕭然,隨口問了句。
“什么滋味?你沒上過學么?”阿靜詫異的問道。
“怎么沒上過,師父怹老人家不就是我的教書先生么!”憨子這會兒忽然狡黠起來,滿臉寫著‘才不是’的表情。
“那叫上的什么學!?…你還真沒進過學堂啊?!”女孩不禁有些驚奇,站在憨子跟前歪著頭看了他半天。
話還真叫小阿靜說對了,憨子從小就沒入過幼學,認得的字都是哥哥們教的,更別提什么詩書禮學,且算學更是糟糕。
這天晌午,兩人饕餮過后,憨子本就想去看看女孩讀的私塾蒙館是什么樣子,卻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問,此時,正巧走到那間蒙館所在的巷口,小乙才忽然問起這事來。阿靜想來,這又不是什么難事,自然答應的妥帖。于是,女孩便拉著他的手跑跑跳跳直奔館地而去。
此時此刻,憨子只覺得阿靜的手是那么溫暖,那么輕柔。
丫頭把他領進自己讀的小學堂時,迎面而來的墨香讓小乙出了會兒神。蒙館放假這天,傳冊先生有事外出,堂院里的氣氛更顯靜謐而悠揚。
堂院中海棠樹上的鳥籠里,黃鸝嘰嘰亮著嗓子,半高的桌椅板凳,整齊規制,桌上那筆墨紙硯看上去是如此可人,壓在桌面上的紙是香的,比擦刃的油皮子摸起來更軟;低頭細看,那手邊石硯可比砧鐵看著端莊美麗;
將手把弄起來,蘸滿水墨的毛筆也比握起鍛錘來要舒適、輕妙;更好的是毛筆落在宣紙上舔潤的感覺,實在讓他難忘,手邊那放臂用的竹雕秘閣著實叫小乙研究了半天,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洗筆的水盂與淬刃的木桶相較,也精致十分,很得小子心意。
在小學堂里的半刻時光,叫他仿若到了另一個世界,小子靠著阿靜身邊,聽她誦讀著詩文詞句,院中鳥鳴花落,天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就在這天,小阿靜再次教會了他什么是快樂的感覺。
在學堂里玩到夕陽金亮之時,兩個小大人從蒙館里跑了出來,錢花光了,也玩累了,阿靜聽著憨子肚腹咕咕響著,嬉笑了他幾下,便要帶著他回家吃飯。
快樂時光絢爛,老天卻是造物弄人,讓阿靜想不到的歹事,卻在小乙的意料之中,倆人還沒走出學堂這條街巷,卻遇上一伙游營撞尸攔住了他們的去路。為首那個惡霸突然在小巷里閃出身來,堵著兩人,淫笑道:
“哎!這丫頭真他娘的好看啊,跟朵花似的,讓爺摘了吧!”
女孩厭惡的躲了幾躲,想要拉著憨子的手從邊上趕緊走掉,但卻幾次被那些氓棍攔了下來。阿靜瞅著眼前這情勢,心中哆嗦起來,可還是大著膽子頂罵了那人幾句,女孩想借此驚動附近鄰里街坊,嚇退這惡霸。
可喊了半天,卻沒人出來,阿靜這才著了慌,想要藏到小乙身后去,可突然她眼眸一亮,停住了自己的行為,‘小乙傷還沒好,擋不住他們的,我是師姐,要保護小乙。’女孩如是想著,便突然拉起憨子要轉身逃跑。
此時,憨子心頭,之前所有的快樂都煙消云散,雙眸中閃著冰冷的火光,卻沉默如斯,小乙伸手往腰中摸去,果然一時大意,忘了帶裝飛蝗石的皮囊,左右望去,這巷子里干干凈凈,半顆石子、碎磚都沒有,歹人們又圍得水泄不通,就是逃跑找人護佑,鼎福莊分號離此地也是太遠,盤算過后,他便暗叫聲‘不妙’。
阿靜正瑟瑟不知如何進退時,突然,憨子低頭求道:
“唉,大哥,放我們一馬好不,我回去給您燒香…”
“你他媽拜我靈位啊,燒香!想要從這過,拿銀子來!”
“我…我能欠著么…回頭一定給您…”
“沒銀子還他媽說個屁,嘿嘿,這妹子不錯,沒銀子的話,這妹子我就收了!哈哈哈!小的們,給我上!”
如此細窄的巷子中,想逃卻是逃不了的,突然間,圍上來抓住阿靜的氓棍居然有三、四個,憨子見敷衍不過,便下意識用手帶開阿靜,沖了上去,童子殺氣依舊,但交起手來,卻變得仿若換了副肉胎。
雖然先下手為強,憑著從小便練得精熟的招式壓制住了對手的氣焰,可小乙卻覺得胸中鼓脹,氣勁絲毫施不出來,異常力不從心。片刻之后,勘勘將三個氓棍擊倒,憨子身上也受了傷,身上的傷痛,如今看來卻是小事,背上無力才是要命的。
看著眼前最后兩個對手,這兩人身材都勝過自己不少,到底怎么取勝能保得阿靜平安,對于現在的他來說,真是難事,待凝神息率,浮在憨子心頭的辦法只有一個,智取為上。
“走水了!!!快來救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