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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趙襄子大戰韓非子

書房里點了火盆,窗子半掩著,可見回廊處的青松翠柏。

書房里的擺設并不貴重,卻很有章法,北面有一扇屏風,屏風上頭是一幅山水畫,題跋蒼勁,是前朝柳河東永州八記的第二篇《鈷鉧潭記》。

柳河東追隨王叔文永貞革新失敗,被貶永州,擔任司馬。

期間遍訪永州奇山異水,在鈷鉧潭邊,附近農人因官租私債難以為繼,便求到柳河東面前,想將鈷鉧潭沿岸的荒地賣給柳河東,紓解困頓。

將這篇文章寫在書房的屏風上,頗有些體民之苦,解民之急的意思。

雖不知幾分出自真心,幾分出自假意,花榮還是臉不紅氣不喘的恭維道:“老公祖仁厚,真乃百姓之福!”

陳文昭擺擺手,道:“幾句矯情的牢騷罷了,倒是讓良卿見笑了。”

正在此時,錄事奉了茶水上來。

巧了,正是新式茶。

陳文昭道:“老夫借花獻佛,以茶代酒,給良卿接風洗塵,請!”

花榮連忙道:“不敢,老公祖請!”

兩人喝著茶,心里都在各自盤算著,一時間陷入沉默。

好一會,陳文昭放下茶杯,長嘆一聲,拱著手,把話題往蔡京身上引。

花榮并不接茬。

不是他故作高深,而是沒法接茬。

他頭上這頂蔡黨的帽子從天而降,突然極了,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

他越是如此,陳文昭心中就越發篤定,花良卿不僅是貨真價實的蔡黨,甚至極有可能是蔡黨的核心骨干。

人性如此,越缺什么越強調什么。

花良卿定是和公相交往密切,才如此惜字如金。

這叫大音希聲!

弱冠之年,卻老成持重,有大將之風,怪不得讓公相如此看重。

心里一旦給花榮打上蔡黨核心的標簽,陳文昭把姿態又放矮了一截。

兩人自始至終一句案子也沒聊過,卻都心照不宣。

茶過三巡,錄事來到書房門外提醒。

“老公祖,該升堂了。”

陳文昭含了一口茶,起身道:“良卿,請移步吧!”

花榮跟著站起來,朗聲道:“正想見識老公祖的風采。”

“自己人,何必客氣?”陳文昭作勢瞪了花榮一眼,捋著胡子道:“老夫草字克儉!”

花榮會意,抱拳道:“克儉兄!”

陳文昭朗聲大笑,和花榮把臂到了前堂。

公人喊過了號子,苦主人犯和證人都已帶到。

書吏板著臉,先讓這些人朝著堂上磕了頭,又嚇唬了一回,這才作罷。

轉身將陽谷縣的申狀連帶供狀一同呈給陳文昭。

陳文昭單手捧著,另一只手放在案上,噠噠的敲著,時不時抬抬眼皮冷森森的掃下去。

這套動作可不是耍派頭故弄玄虛,學問大著呢。

一般心理素質不好的,前面書吏嚇唬一通,再見了堂上大老爺的做派,早就嚇得屁滾尿流,竹筒倒豆子全都招了。

武松當然不在此列。

陳文昭放下申狀供狀,咳嗽一聲,喝道:“人犯武松,你斗殺西門慶,可有話說?”

不是你是否知罪,而是可有話說。

武松余光一撇,只見堂上下首站著花榮哥哥,安心許多。

“老公祖容秉,罪人雙親早逝,自幼和兄長相依為命。罪人小時頑劣,全賴兄長拉扯才長大成人。”說到此處,武松數次哽咽淚流滿面,讓人動容。

擦了眼淚,繼續道:“罪人兄長老實憨厚,從未惹是生非,卻慘遭毒手,此仇不報非,罪人有何臉面茍活于世!”

說到這,武松重重的磕了個頭,哭訴道:“長兄如父,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陳文昭聞言,長嘆一聲,唏噓道:“該當如此,當真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看來也是情有可原。”

話音剛落,只見武松身后站出來一個著青衫的,這人掃了武松一眼,對著堂上拱手道:“老公祖容秉。”

陳文昭見了,先是一皺眉。

此人卻是鄆州城最難纏的錢訟師,便是他都在對方手下吃過癟。

“天殺的江南佬!”陳文昭心里暗罵了一句。

此江南指的是江南路江西九州。

《夢溪筆談》有云:江西人好訟,尤善《鄧思賢》。

《鄧思賢》即是一本教人應訴、辯駁的訟師必修教材。

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曾言,富室是舉,使鄧思賢不能訟,使包龍圖不能察,如此方是律法大治。

將鄧思賢和包龍圖相提并論,由此可見這本書的厲害之處。

錢訟師不緊不慢,鎮靜自若的說道:“韓非子有云,人情不越律法,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辱隨仇者貞也。然則廉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逞于勇,而吏不能勝也,長此以往,公私相背,則國必亂,主必危矣!望老公祖三思!”

這話是說,為兄弟報仇者,廉。為好友報仇者,貞。復仇雖然是廉貞的行為,卻觸犯了王法,英君明主不應鼓勵,讓觸犯王法的行為成為風氣,長此以往,會動搖國本。

他沒有一味貶低,反而認可武松為兄報仇的行為。

但一碼歸一碼,人情是人情,禮法是禮法。

總之,俠以武犯禁。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武松非死不可!

這番話直接將此案拔高到動搖國本的地步,陳文昭擔不起這么大的干系,更不想留下罵名,一時間急得面紅耳赤,卻絲毫沒有辦法。

不愧是江西訟師,當真不是善類!

花榮心中感慨,不得不站出來,先是朝著陳文昭拱手,又對著錢訟師點頭致意,這才沉聲道:“國朝以孝治天下,長兄如父總錯不了。”

又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套,老調重彈,自然沒什么說服力。

錢訟師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以為花榮黔驢技窮。

當即冷笑連連,眼神挑釁。

花榮剛才那段話只是鋪墊,沉吟片刻,道:“昔日趙襄子滅智伯,以其頭為酒器,智伯門客豫讓為主報仇,刺殺趙襄子未果。趙襄子曰:智伯死無后,而此人欲為報仇,真義士也!吾謹避之耳,乃舍之。”

這話說的是趙襄子滅了昔日仇人智伯,智伯門客豫讓為主報仇,趙襄子感念其是忠貞之士,不忍殺之。

花榮用趙襄子反駁錢訟師的韓非子。

別看韓非子是法家代表人物,從專業角度壓了趙襄子一頭。

可趙襄子厲害之處就在于姓趙,是本朝國姓。

而且趙襄子是故趙國國君,本朝太祖趙匡胤的籍貫正好在故趙國境內。

民間有傳言,國朝初立時,趙匡胤有意將家譜打上補丁,跟這位戰國時的趙國國君扯上關系,后來不知因為什么原因不了了之。

傳言捕風捉影,未必可信,卻不得不讓人深思。

唐高宗李治不還是追封本家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高高高高高祖老子李耳為太上玄元皇帝?

當皇帝的非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誰敢反對?

誰又能反對?

所以錢訟師引用韓非子的話,是前朝的劍,斬不了本朝的官。

可花榮搬出來趙襄子這把利劍,年份不可考,有沒有殺傷力誰也不敢保證。

萬一趙宋的皇帝有認祖歸宗的心,趙襄子義釋豫讓這個典故就成了祖宗之法。

盡管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誰知道當今那位書畫官家會不會腦子抽風發癲?

畢竟搞藝術創作兼問道修仙的,想法天馬行空,思維標新立異,合情合理!

趙佶做的荒唐事還少了?

況且這個例子本就不是說服錢訟師的,而是說服陳文昭的。

當官的最善于過度揣摩君上的心思。

有些話君主不說,臣子也得先一步想到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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