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緒地圖:情緒與適應問題的解決之道
- (美)理查德·拉扎勒斯
- 6字
- 2024-10-09 15:33:30
第一部分 背景
第一章 關于情緒
情緒在我們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中扮演著核心角色。盡管情緒有許多特征,有行為上的、生理上的,但它們首先是心理上的。當我們所愛的人做了一些有價值的事情時,我們會感到自豪。當我們被貶低時,又會變得憤怒或羞愧。我們在孩子出生時感到喜悅,在受到威脅時感到焦慮,在親人去世時感到悲痛。
我們做什么事情以及如何做這些事情,都會受到情緒以及促發情緒的環境所影響。因為孩子出生帶來的自豪和喜悅給予我們保護和提升家庭幸福感的動力。經歷喪失會削弱我們對生活的珍視,并可能導致社交疏離和抑郁。被冤枉導致的憤怒會激發我們的報復行為。當“被憤怒蒙蔽雙眼”時,我們的認知功能會受到損害,從而將我們置于危險之中。人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情緒會影響身心健康和疾病:積極的情緒有助于健康,消極的情緒會導致疾病。當然,這一影響過程值得深入探究。從我第一次接觸心理學起,我就確信,除非我們了解一個人的情緒,否則我們就無法真正地了解這個人。
本書的主要目的是提供一個涉及認知、動機和關系的情緒理論,這也是我在過去40年里在心理壓力領域研究的總結,接下來我將慢慢解釋這一觀點。雖然我的立場經常顯得很獨特而堅定,但我的意圖不是要進行論戰,而是指出重要的問題,提出新的問題,并提出連貫且系統的情緒解決方案。
考慮到人們關于情緒的認知有著漫長而復雜的歷史,貿然提出另一種分析視角似乎有些草率。幾千年來,人們一直在對情緒進行各種詮釋,從簡短的討論到重大的研究成果。最近的文獻證明了研究者們對這方面的巨大興趣。
自1960年以來,特別是在20世紀80年代,研究者的名單包括阿諾德;艾夫里爾;伯恩斯和齊米爾斯;克萊因斯;弗里達;加德納、梅特卡夫和比伯;戈登·奧爾波特;哈里斯;哈爾克;希爾曼;伊扎德;肯珀、拉扎勒斯和福爾克曼;劉易斯和米哈爾森;劉易斯和薩爾尼;萊昂斯;曼德勒;奧托尼、克洛爾和柯林斯;帕帕尼古勞;普拉奇克;什維爾和萊文;索卡利迪斯;德索薩;湯普森;湯姆金斯和韋納。在本書出版之前有很多值得我敬仰和學習的學者,因為提出一個新的理論必須避免僅僅是對我們已經知道或以前相信的東西進行再加工。出于許多原因,包括認識論上的原因,確實需要一種新的整合,但我們距離提出一個被公認的框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在前兩章中,我打算在情緒領域中漫游,為理論模型做鋪墊。我并不是漫無目的,恰恰相反,我將非常系統地研究與情緒加工過程相關的一些想法。本章的主題包括情緒在心理學中的地位,不同領域(如個人、觀察者、社會和生物物種)關于情緒的觀點,作為情感基本背景的適應性,需要解決的難題,情緒理論的任務,以及理論的簡要概述。
情緒在心理學中的地位
在我看來,很難想象有一種方法可以研究思想,或者人類和動物的適應,卻不將情緒作為其中的關鍵組成部分。自從有歷史記載以來,如果不將情緒放在核心位置,就會使心理學的理論和研究與人類的關注點脫節,正如普拉奇克所說的那樣:
情緒一直是人類關注的核心問題。在每一次努力中,在每一項重大的人類事業中,情緒都以某種方式參與。從亞里士多德到斯賓諾莎,從康德到杜威,從柏格森到羅素,幾乎每一位偉大的哲學家都關注情緒的本質,并對其起源、表達、影響以及它在人類生活經濟中的地位提出了自己的假設和理論。神學家們已經認識到某些情緒在宗教經驗方面的重要性,并將情緒訓練作為宗教訓練的核心部分(盡管是隱性的)。作家、藝術家和音樂家一直試圖訴諸情緒,通過符號傳播來影響和感動觀眾。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隨著精神分析、臨床心理學和心身醫學的發展,情緒在健康和疾病中的作用受到高度重視。
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尤其在行為主義和邏輯實證主義的全盛時期,心理學的主流學術領域對情緒的抵制簡直匪夷所思。除了極個別例外,主要的入門教材很少有超過一章的內容涉及情緒——如果有的話——主要強調它的動機或動力以及生理特性。然而,這些教材更多地關注知覺(現在被稱為認知)、學習、動機、生理、人格、精神病理和社會過程。在心理學的標準課程中,情緒和適應很少得到重視。我希望改變這一現狀。
心理學界對情緒的不重視,與偉大的劇作家和小說家賦予這一主題的豐富和中心地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除了社會科學家之外,所有人都認識到情緒是人類經驗和適應的中心。學院派的心理學家似乎對情緒不太感興趣,因為他們沒有把情緒納入核心課程,所以他們可能將其視為一個高度專業化、特異性的話題。當人們在臨床工作中發現情緒是理解人類問題和心理病理學的關鍵時,就開始重視它了。
盡管精神病理學的臨床理論很重視情緒,但傳統上的關注點不是廣泛的情緒譜系,而主要是強調焦慮。焦慮以外的情緒很少被認為是精神疾病的重要誘因。弗洛伊德和強化學習理論都認為焦慮是一種內驅力,在發展過程中習得,并通過聯想和內驅力減少與某些生活事件聯系在一起。兩種理論都認為焦慮會激發病態的應對方式,從而成功地降低內驅力帶來的緊張或痛苦,卻又是功能失調的。
在精神病理學將絕大部分焦點放在焦慮這一基礎情緒中時,像抑郁和內疚這樣的情緒就顯得很不起眼。人們也許對抑郁癥的病因學、癥狀學及其治療有很大的興趣,但也許除了精神分析學家之外,沒人會對內疚感興趣。然而,抑郁癥本身不能被看作是一種情緒;它是一種復雜的情緒困擾狀態,其中悲傷、焦慮、憤怒和內疚占主導地位。海倫·劉易斯認為羞愧和內疚在神經癥中占有重要地位,這也是一個小小的例外,因為臨床上還是主要關注焦慮。人們對積極情緒(幸福、自豪、愛和放松)的關注甚至更少,這些情緒通常被認為是與精神病理學無關的。
提到積極情緒,我想順便澄清一個常見的困惑,即什么是積極或消極的情緒。例如,憤怒通常被歸類為一種消極的情緒,但有人卻報告說,他們對自己的憤怒感覺良好,而且臨床醫生認為,當嚴重的抑郁癥患者開始向外而不是向內發泄憤怒時,這可能是好轉的征兆。另一方面,憤怒——特別是當它被表現出來的時候——可能會產生有害的社會后果,如果控制不好,甚至可能造成生理上的傷害。
一種情緒可以被認為是積極的,也可以被認為是消極的,這取決于關注的重點,有三種可能性:如果我們關注(1)有害的“人—環境關系”引起的情緒,負面情緒總是指向消極的誘發條件,這種意義應該與消極的主觀品質和消極的適應后果區分開來。但我們可能更希望關注(2)情緒的主觀感受,(3)或其適應后果。這些后果并不簡單,因為可能存在消極情緒產生積極后果或積極情緒產生消極后果,這就使得標準有點混亂。我傾向于使用“積極”和“消極”兩個術語來替代第(1)種情況,即有益或有害的人—環境關系,對這種關系的評價是產生情緒的原因。我在第三章中以相當長的篇幅論述了這一點,并在第四章中論述了個人是如何做出判斷的。無論如何,我認為這里定義消極和積極的方式是對這些術語最常見的、固有的用法。
回到情緒在學術思想中的地位,心理學和其他任何生命科學1一樣,長期以來都傾向于將其主題分為共性的和獨特的分析類別,這些整合在一起,形成一個適應生活的完整的人。課程設置以系統研究認知、動機、生理機制、人格、社會過程及其發展等方面的功能為中心,這并沒有什么特別奇怪或不合理的地方。
然而其中的一些因素,如認知和動機,似乎比其他因素更具有機體性,因為它們直接影響著人們處理生理、心理和社會生活的任務、機會和問題的方式。認知活動主要是指各種形式的思維,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幾乎參與到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我們用它來引導我們的生活,并對與生存相關的環境反饋做出反應。動機與我們想要的、希望的或需要的東西有關,我將在第三章使用“目標”和“目標層次”這兩個術語,它也是一個機體變量,因為它涉及我們日常生活中重要的東西,這些東西反過來指導我們的選擇,影響我們對事物是有害還是有益的判斷。
雖然人格從傳統意義上也被認為是一個機體概念,因為它跟適應有關,但當下的人格研究卻日漸偏離這一理念。人們不再把人格當作一個復雜的整合系統來研究,而是將其看作是一個努力與物質和社會環境進行互動的過程,并在這種掙扎中塑造和改變人。相反,對人格的研究往往只關注某一個或某幾個特質,卻甚少關注這些特質在個體內部是如何組織的。
關于機體概念,它更傾向于詮釋人類適應的整體性和整合性,而不只是一些獨立的功能,而情緒就有這樣的特點。情緒是對我們在一生中如何努力生存、發展和實現愿望的復雜的、模式化的機體反應。情緒與其他心理社會生物學概念不同,因為它們表達了我們在社會生活中所發生事情的個人意義,并將動機、認知、適應和生理過程整合到一個涉及多個分析層次的復雜狀態。
在我看來,情緒離不開認知、動機、適應和生理活動。當我們出現某種情緒反應,尤其是強烈的情緒時,我們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可能被調動起來——我們的注意力和思想,我們的需求和欲望,甚至是我們的身體。這種反應提示,我們正在追求某個重要價值或目標,但這個過程可能受阻或者處于危險中,也或者正在推進之中。從情緒反應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一個人在環境或生活事件中怎樣進行利弊權衡,這個人如何解釋自我和世界,如何應對傷害、威脅和挑戰。在心理學中,沒有其他概念能如此豐富地揭示一個人與生活以及與物質和社會環境的關系。
心理學不強調整體性和系統性原則,可能源于分析和分子層面的微觀思維模式,而不是綜合性的思維方式。占主導地位的認識論是基于過去物理和化學中的還原解釋律。對機體和系統原則的忽略有兩個主要代價。
第一,認知和其他基本心理功能與人類適應是脫離的,這在認知心理學的理論和研究中確實如此。例如,諾曼抱怨說,認知科學中缺乏對情緒、動機、個體差異、社會文化影響以及對生命全程發展和變化的研究以及理論興趣。思維功能也已經從其他心理功能中脫離出來,而這些心理功能在生物體適應世界的時候通常是相互依存的。這種脫離具有破壞性,因為思想和行為都與適應有關,而思想無疑是在生活和適應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事實上,這就是我把這本書命名為《情緒與適應》的原因。這兩個概念是完全交織在一起的,如果不參照另一個概念,就無法對其中一個概念進行真正有價值的研究。
第二,對普遍性機制的探索是對個體差異的壓制。心理學在很大程度上是規范性的,因為它關注人們的共性,如果不是討論誤差的情況,只有在事后分析的時候才會考慮個體差異。人們必須記住,情緒是個體現象,表現出巨大的個體差異;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人們可以分享情緒體驗,并且可以描繪出關于情緒過程的一般規律,但情緒發生在具有獨特歷史的個體身上,他需要思考和面對特定的環境,評價其意義,并盡可能采取適應性的行動。
將(整個)人視為生活在環境中并適應環境的有機系統,既需要個體內的視角(描述組成一個人的多個方面,并綜合描述這些方面是如何組織起來的,以及同一個人在不同環境中的行為方式),也需要規范性的視角。在我們的研究設計中,我們不僅應該比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是規范性的視角),還應該研究同一個人從一個時刻到另一個時刻以及在不同的環境中的特點(這是個體內部的視角)。
從最近在心理學領域處于主導地位的行為主義和邏輯實證主義角度來看,強調要重視解釋模型中的可觀察性。如果一個人真的相信這是唯一正確的科學方法,那就沒法研究像情緒這樣具有模糊性、整合性的概念。這種狹隘的觀點幾乎沒有給意志、意圖、計劃等概念留下任何空間,也沒法考慮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趨勢,而這些都是人類心理活動的重要特征。因此,迪斯將行為主義,尤其是激進的行為主義描述為“心靈的禁錮”。
事實上,就在不久前,心理學上還齊心協力地摒棄情緒。情緒被認為是一個不科學的概念,其特點是主觀主義和扶手椅哲學。希爾曼認為這種傾向是在否認情緒可以作為科學研究的合理主題。這種否定有三種形式:建議(1)放棄情緒這一概念,(2)將其歸入其他概念,(3)將情緒作為錯誤地要求解釋“事物”而進行辯駁。他引用了邁耶耳的話,寫了以下幾乎沒有先見之明的陳述:
既然我們要描述的一切都已經有了科學術語,為什么還要在科學中引入一個不需要的術語,比如說情緒……我預測:“意志”實際上已經從我們今天的科學心理學中消失了;“情緒”也必將如此。在1950年,美國心理學家會對這兩個術語報以微笑,認為它們都是過去式了。
當然,正如我們所知的那樣,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關于情緒的研究和理論已經開始開花結果,而不是像邁耶爾預言的那樣枯萎。希爾曼列出了許多早年選擇放棄情緒的著名人物,包括達菲、赫伯、科夫卡、馬瑟曼和哲學家賴爾。在一篇被廣泛閱讀和稱贊的理論綜述中,布朗和法伯將注意力從情緒作為一種體驗狀態和復雜過程轉移開來,將其僅僅視為一個干預變量,這是一種介于輸入和輸出變量之間,又將其整合起來的虛構心理概念。達菲甚至一直堅持到20世紀60年代,都試圖用一個單維的干預變量“激活”來取代情緒的概念,她將其定義為能量動員。馬爾莫也將具有豐富認知—情緒內容多樣性的焦慮簡化為單純的“激活”。林斯萊認為激活這個概念在心理學中發揮了重要的綜合作用,使人們有可能將三個關鍵概念——動機或內驅力、生理動員和警覺——作為一個基本的心理生理干預變量來詮釋。所有這些簡化的傾向使得情緒變成一種單維的副現象,最糟糕的結果就是,讓其失去了豐富性和效果,或者淪為沒有實質內容的虛構概念。
激進行為主義的退卻與認知主義的興起
通常情況下,關于情緒作為內驅力或激活的簡單行為公式,以及適應行為和不適應行為僅僅是內驅力消退的結果,這樣的推論性觀點變得越來越站不住腳,因為這需要各種額外的心理變量來進行解釋和預測。有影響力的行為主義者,如赫爾和斯賓塞,一直在使他們的模型復雜化,以適應人類思維的復雜性,只有斯金納始終堅持極端的行為主義,認為人的性格作為中介反應的屬性在科學推測上是沒結果的。
到了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心理學無法或不愿意再堅持過度簡化,已經開始從簡單的刺激—反應(S—R)范式和實證主義轉向新行為主義。在此過程中,刺激—反應的聯結被轉化為更為復雜的刺激—機體—反應(S—O—R)聯結,猜想的大門被打開,人們對大腦“黑匣子”中的心理結構和過程的興趣被重新點燃,并嘗試將其用來解釋人和其他動物的行為和反應方式。
這里不是去細致探討該領域前景發生重大變化的歷史、哲學和科學原因的地方,正如肯特勒和鮑利斯最近對此所描述的那樣,學者們關于這種轉變的觀點存在重大分歧。我發現在鮑利斯提出的幾個原因中,有一個特別有趣,也很有說服力:S—R強化心理學假設在學習過程中所有的刺激和反應在功能上都是相似的。關于這一點,鮑利斯認為:
強化主義者總會通過“選擇一個類似于‘按鍵反應’的人為操作”,或者“選擇一個有代表性的動物,比如老鼠”來發表言論。所以我們做了很多經典實驗,但是當我們稍微改變一些實驗條件時,就沒法找到共性,而是發現了很多特異性。似乎當動物不一樣,線索不一樣,強化物不一樣時,得到的反應就會不同。學習反應的過程比前輩們認為的要豐富得多。
關于從S—R強化學習到認知主義的理念轉變,有一個很好的例子:習得性無助的理論變遷,該理論的根源在于驅動強化、學習概念和動物研究。塞利格曼最初將這種觀點應用于人類的抑郁癥。他提出,抑郁癥是由缺乏對厭惡性條件控制的負面生活經驗引起的。這些經歷告訴我們,我們無力控制結果,于是在得知無法改變消極的生活環境后我們停止了嘗試。塞利格曼稱這種情況為“習得性無助”——這個術語如今仍然存在,盡管其內涵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
盡管不是每個人都會對負面的生活經歷或“一連串的壞運氣”作出無助和抑郁的反應,但最初的習得性無助理論最終被重新界定為人們對其生活控制感的(認知)歸因理論。這種新版的抑郁癥理論不再強調實際的無助經驗,而是基于對無助的主觀歸因,這些歸因可能已經在抑郁癥患者的頭腦中種下對生活本身的絕望感。此外,正如鮑利斯的一個深刻評論中指出的那樣:
我們通常對一個人的強化歷史一無所知,所以引用它來解釋某些行為是……還原主義的……大多數心理學家現在更明白這一點;他們知道,要理解他們所研究的現象,就必須觀察現象本身,而不是其他方面。
關于心理壓力的觀點也經歷了類似的轉變,從強調客觀現實到主觀體驗。當它被嚴格定義為會帶來行為障礙、主觀痛苦和生理緊張的環境刺激條件(壓力源)時,這個表述基本上類似于達菲或林斯萊的激活概念,這一觀點近年來越來越被淡化。
早期關于壓力的概念界定可以追溯到胡克在17世紀工程領域中關于負荷(施加在物體上的力)、應力(負荷作用在物體上的方式)和應變(物體產生的變形結果)的輸入—輸出分析。胡克對材料的彈性特別感興趣。據說這種非生物在破碎之前都能抵抗變形。在工程中,應變是物理對象的不平衡或張力,就像生物的壓力是一種生物不平衡,它激活或驅動行為和生理上努力恢復被擾亂的平衡。
壓力(或應變)和不平衡(或激活)之間的類比非常形象。有些人,因為他們有很高的抗壓能力,所以能抵抗心理上的痛苦和功能障礙,就像胡克所說的,有些物質,因為它們本來就是碎屑,所以更能抵抗破裂。因為它強調整體的可觀察性,并沒有對這些虛構概念進行具體化的解釋,所以很多人認為這種思維方式似乎比對具體心理事件的推測更科學。這就是為何布朗和法伯(1951)試圖將情緒描述為一個可干預的變量。
最終,與工程中的負荷、壓力和應變的類比失敗了,就像生理心理學中的激活或內驅力模型一樣,因為如果不參考個人動機,個人如何定義和評價與環境之間關系的方式,心理壓力和情緒就無法被充分詮釋——這是我一直稱為評價的過程。對情緒反應性質和強度的評價也取決于應對過程,因為如果一個人改變與環境之間關系的想法和行為,就可能改變關系或評價的方式,從而改變由此產生的情緒。
應變和激活的概念與評價和應對的概念并不是一回事。應變和激活是單維概念,盡管我對傷害、威脅和挑戰這幾個概念進行了區分,但斯克萊克對積極壓力和消極壓力的區分將分析從單一維度略微轉向對不同種類的壓力和應變的關注。無論如何,壓力過程是一個復雜的、多變量的反饋系統,正如情緒過程一樣。情緒也不是單維的,而是涉及各種狀態,每種狀態之間都有重疊,也有特異性的內容,所以稱其為情緒們——這是一個復數名詞而不是單數名詞。
關于心理壓力的認知分析和研究影響了許多心理學家,使他們轉向主觀、互動和過程的表述,而不是刺激—反應的表述。這些思維模式也使我們更接近于系統理論分析,我將在第二部分進行描述。
心理壓力理論必然朝著情緒理論邁進了一大步,因為壓力導致的情緒是以消極的適應條件為中心的。要將心理壓力理論擴展為情緒理論,只需要我們考慮人在什么條件下受益,以及又在什么條件下會產生積極情緒狀態。也就是說,情緒可以用類別和強度來描述,從而有豐富多樣的情緒種類或情緒家族。不同的負面情緒狀態源于特定的有害或威脅關系,積極情緒狀態來自特定的有益關系。
例如,盡管所有的消極情緒都有一個共性,即對挫折的反應,但這些情緒中的每一種——憤怒、恐懼、內疚、羞愧等——又都是對各種形式挫折的獨立而又特異性的反應;每一種都涉及不同的人—環境關系和評價模式。同樣地,幸福、自豪、愛和放松等積極情緒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產生于與環境的良性關系,但在關系的細節和評價方式上也有很大的不同。一旦人們對情緒概念的潛在豐富性進行了探究,只是將心理壓力作為理解適應過程的基礎似乎就顯得過于局限了。
談到現代人對還原分析的進一步偏好,人們可能會堅持困擾所有科學的共同問題——基礎理論和研究提供了關于微觀過程的重要細節,但對于理解和預測復雜系統如何在摩爾(分子)水平上運作,以什么實際方式影響這些系統,以及如何行動和反應,卻沒有產生什么廣泛的效果。正如我們稍后會討論的,系統理論的某些方面特別適合于將影響情緒適應的、以人為中心的復雜變量,與構成人必須在其中發揮作用的環境的復雜變量結合起來,它特別適用于檢驗和預測人類適應和不適應的行為決策認知過程。
關于作為解釋的認知主義,許多學者觀察到兩種思維傳統間的搖擺不定,這兩種傳統都與情緒有關:一種是基于洛克、休謨和米爾斯等哲學家的觀點,該觀點引用了葛根提出的概念“世界輪廓”,認為人們是通過復制現有的“世界輪廓”來適應和發展。該觀點關注事物本來的樣子,即外部現實,這是科學正在試圖尋找和理解的。葛根把這稱為外源性視角。另一種觀點是內源性的,它關注人類內在的知識,與斯賓諾莎、康德、尼采和黑格爾等哲學家的思想是一致的。該觀點關注人的主觀世界。換句話說,我們可以將人類生活視為適應世界的本來面目,或者從我們的頭腦中構建這個世界。
湯姆金斯雖然使用的術語與葛根的不同,但他也描繪了心理學中相同的基本意識形態兩極化,并表明它也適用于其他知識領域,如藝術、政治,甚至育兒。他認為:
這些問題很簡單。人是標準,是自身的目標,是自然界中一種積極的、創造性的、有思想的、有欲望的、愛的力量?或者說,人必須實現自己,只有通過努力爭取、參與、符合某個規范、某個標準、某個基本上先于和獨立于人的理想本質,才能達到自己的完整境界?在希臘哲學中,這是普羅塔戈拉和柏拉圖之間的對立,也是人作為萬物之標準的觀念,與認為理念和本質是現實和價值的觀念的對立。
從20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當弗洛伊德對學術和臨床心理學產生巨大影響時,開始強調對內源性或心理內部的關注。后來在20世紀70年代,重點轉移到了環境上,也就是我們今天關注的重大生活事件,如親人的死亡或離婚,是人必須適應的主要變化來源。生活事件往往被看作是偶然發生的外部事件(或壓力源),而不是改變人—環境關系并最終影響個人情感生活的連續互動的產物。讀者很快就會看到,我對情緒采取的是一種關系性的觀點,它既不是外源性的,也不是內源性的,而是由兩者的特定組合組成,是外在和內在這兩種力量之間的妥協或折中。
葛根認為,長期以來,美國心理學一直以強調外源性為特征,而德國的哲學和心理學家一直在為如何整合外源性和內源性這兩種思想而苦苦掙扎。他認為,除了“一群堅定的現象學家,內源性觀點可能已經消亡。然而,(對許多人來說)挑戰是要超越傳統的主客體二元論”。如果我們把這個推理帶入目前關注的領域,我們應該說,由于人和環境都是情緒和適應的重要因素,只有當我們采用真正的關系(或活動)方法并為其找到合適的語言時,這種搖擺不定的局面才能結束。
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一些心理學家開始認識到,行為主義的外源性觀點是基于一種對情緒研究不太友好的認識論。然而,完全的內源性觀點也同樣不友好——而且肯定也是錯誤的——因為它會忽略情緒產生過程中的社會和物理環境。極端的外源性或內源性觀點,要么試圖完全從人類普遍的內在特征來理解人類適應的成功和失敗(最常表現為達爾文式的進化論),要么從必須被操縱以減少遺傳和后天不平等的外部社會和經濟條件方面來理解。在第五章中,我將試圖調和這些生物和社會文化的極端,因為我相信需要一個可持續的情緒理論。
盡管如此,在20世紀60年代,我一直嘗試跟其他人一起發展出一種基于認知的、現象學的,關于心理壓力和應對的研究方法。當時,對主流的行為主義觀點特別是激進或極端的行為主義進行淋漓盡致的批判,并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空間為認知—現象學觀點提供認識論的基礎。然而,今天,盡管仍然存在很多阻力,許多心理學家不愿意放棄行為主義的觀點,但認知的觀點似乎越來越占據主導地位。關于評價的概念現在被廣泛用作壓力和情緒的應對方法。動機再次成為一個重要的心理學概念。我們也不需要去攻擊不再作為學術主流的S—R心理學了。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認知運動走得有點太快太遠了,因為認知/思維幾乎已經等同于心理了。盡管認知和心理存在重疊,但這種畫等號卻過度夸大了認知的意義,盡管這好像是對認知的強調帶來的必然結果。談論到認知在情緒和適應中的作用時,我們必須清楚認知的類型、其他心理成分的參與,以及具體的加工過程。
正如我將在第三章中試圖說明的那樣,所謂的認知革命現在應該被稱為認知—動機—關系革命,因為僅憑思想不足以形成認知、行為和情緒的充分理論。畢竟,思想必須涉及某種東西——它不會憑空產生——而對情緒的認知涉及目標、計劃和信念,是關于一個人在管理人—環境關系方面的利益權衡(積極目標)和(應對)選擇。雖然在1966年,我把我的心理壓力理論界定為認知和現象學傾向的,但今天我把我的情緒理論稱為認知—動機—關系解釋系統,關系代表著與身體和社會世界之間的協調。
與最近關于認知—動機—關系模式的認知運動同等重要的是,對早期理論中相關概念使用限制的松動,隨著物理學中關于因果關系和決定論的概念變遷,心理學家也越來越能接受科學范式的多元化。現代人對無意識過程的興趣,隱性知識的概念,感覺或知覺的東西也可以是靜態和運動的概念,以及強調目標、意圖和計劃的行動理論——所有這些都反映了我們可以比過去幾十年都更自由地探索和理解大腦到底是如何工作的。盡管這種自由困擾著許多人,但我相信,它激發我們對情緒重新產生興趣。
這里提到的觀點變遷,根植于幾十年前就具有前瞻性和創造性的心理學家的工作,如阿希、哈洛、海德、凱利、羅特、麥克里蘭、墨菲和懷特,還有他們的智慧導師勒溫和莫里,他們之前就在北美發起了現代認知—現象學運動。由于他們的影響,我們現在可以直截了當地探討,人們如何評價他們與環境的適應性關系中發生的事情,以產生某種特定的情緒。盡管舊的認識論并不愿意完全銷聲匿跡,就像被稱為“殘余行為主義”的東西所表現的那樣,總的來說,心理學家越來越適應這種思維方式。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些觀點的變化也使我們回到了一種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中描述的“民間心理學”。例如,像憤怒這樣的情緒被解讀為個體被侮辱或貶低后形成的一種主觀判斷結果。為了避免讀者誤認為情緒理論中的認知重點僅限于亞里士多德時代或20世紀60年代之后的時期,我引用了一位研究情緒的博士后向我介紹的關于19世紀倫敦大學學院一位名叫羅伯遜的哲學家的觀點。讀到這段話,我不禁想起那部精彩的日本電影《羅生門》,在這部電影中,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視角對同一件事情進行了解讀。羅伯遜認為:
四個年齡和氣質基本相同的人乘坐同一輛車。在一個特定的停車點,有人告訴他們,某個人剛剛突然意外死亡。其中一個人看起來完全無動于衷。第二個人明白發生了什么,但絲毫不受影響。第三個人看起來明顯很悲傷。第四個人悲痛欲絕,一直流淚、抽泣和唉聲嘆氣。我們面前的這四個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區別呢?在一個方面他們都是一樣的:有人向他們宣布了某人突然意外死亡的消息。第一個是外國人,明顯溝通不暢。第二個人從未見過死者,也不可能對他有特別的關心。第三位在社會交往和商業洽談中經常與他見面,并對他非常欣賞和尊重。第四位是死者的兄弟,他們是血緣至親,有著千絲萬縷的情感羈絆。從這個案例中,我們可以注意到,為了[體驗一種情緒],首先需要有一些理解或認識;這個外國人沒有感覺,因為他聽不懂,就沒有產生情緒的認知基礎。我們可以進一步觀察到,第二必須有某種情感基礎,所以這個陌生人就對發生的事情沒啥興趣了。情緒從井中涌出,其強烈程度與水量成正比;因此,兄弟中比朋友的情緒反應更強烈。第三,很明顯,受影響的人處于激動或興奮的狀態。第四,表現在臉上的悲傷和身體的激動。由此可見,就有四個要素出現在人們面前。
人們對所謂的樸素或常識心理學仍有相當大的不認同,好像科學不應該與日常生活有太大的聯系。如果理論與經驗相聯系,在直覺上是可信的,但只有這樣是不夠的,因為一個好的理論必須像理論物理學一樣抽象、精準,而不是像直覺那么膚淺。也可以說,這是處在兩個不同的抽象層次,兩個層次都可以在不同的方面發揮作用。困擾我的不是抽象的層次,而是認為具體的、個人主觀的層次就不可能成為好科學的偏見。
當我開始學習心理學時,一些所謂的硬科學家也有很多負面評論,說心理學不是也不可能是一門科學。據我所知,這種批評至今仍然存在,不幸的是,心理學家也經常認可攻擊者的觀點——就像精神病學家一樣——竭力證明自己是“真正的”科學家。各種各樣的社會科學家都在努力證明他們符合正確的科學價值觀,同時又普遍覺得自己不如生物和物理科學家。這很可悲,因為這種觀念阻礙了我們專業的發展。
我對科學的看法不是基于我們對心理變量的測量有多精準,盡管這種測量顯然是必不可少的,也不是基于我們知道多少或能預測多少,而是基于對測量和調查的態度。任何旨在對現象進行有計劃的推理,并通過觀察來建立和評估對現象的理解,這樣的研究領域都屬于科學。它使用多種研究方法,不管具體的方法是什么,都在試圖接近事物的真相,并試圖在一個連貫的、自洽的邏輯思維框架內對結構和過程進行概念化。科學與非科學的區別在于持續的努力,而不是我們在任何特定時刻取得了多大的成功。如果我們試圖將我們的概念與我們能夠觀察到的東西相匹配,我們就是在從事科學研究。我們目前對人類個體行為的理解、預測和影響能力有限,這也不要大驚小怪,因為我們研究的生物體和我們關注的過程復雜性太強。我想這就是作為一個心理學家的挑戰所在。
對詆毀民間心理學的最有力反駁就是,如果人們像我一樣相信,個人如何評價與環境之間聯系的個人意義,是導致該個體產生情緒反應的原因,那么這正是心理學對情緒必須有的低層次的具體解釋理論。我們需要知道人們想要什么,以及他們如何評價他們生活中的日常事務。這就是評價的意義所在。歸根結底,民間心理學的概念也可以像其他類型的概念一樣進行實證檢驗。這種立場的主要缺點是,有時人們不知道也無法描述他們心中的想法,這可能會讓研究人員的推斷產生扭曲。我試圖在第四章中探討無意識的問題。
關于情緒的視角
我們現在來談談關于情緒的各種不同視角——個人、觀察者、社會和生物物種的觀點——這些觀點或多或少地有助于了解關于情緒的不同流派。每一個觀點對情緒的詮釋都是不同的。它們可以被排列成范圍不斷擴大的同心圓,從最窄的開始:中心的個人,他體驗到情緒;觀察者(例如,朋友、臨床醫生或科學家),他注意到了情緒反應;社會,其價值觀和制度塑造了情緒;在最廣泛的圈子里,生物物種,其遺傳特性也塑造了情緒。這些觀點使情緒成為真正的跨學科,每個學科都會提出反映其自身領域中心的問題。
個人
當強烈的情緒出現時,我們經常被這種情緒所控制;我們的注意力會聚焦在利益權衡上,以及應該怎么應付情緒;我們被卷入與環境的緊張關系、行動的沖動、與這種關系相關的感覺,以及它所引發的反應。
盡管事后分析就像我們對所發生事情的超然觀察者一樣,但也會出現回溯錯構現象,因此可能相比在情緒當下,在這種情緒體驗結束后再成為觀察者或對我們的情緒進行分析更容易,因為分析的態度可能會抹殺或削弱情緒;理智化的超然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情緒調節或應對方法,正如在第三章中將會看到的。然而,在情緒發生的那一刻,我們的思想、動機、行動沖動和生理變化都圍繞著個人的利害關系和事件的適應性要求進行聚焦和組織。當一些重要的東西瀕臨險境時,我們會立馬注意與之相關的東西,不愿意被其他無關因素所干擾,因此我們都成了參與者,就幾乎沒有機會像一個觀察者一樣進行超然的觀察。
當然,當我們體驗一種情緒時,我們必須保持對自己的觀察狀態,正如古典作家早就注意到的那樣,因為我們總是習慣用大腦去記憶所發生的事情(盡管不是全部)。這種觀察和情緒體驗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因為擁有和記住一種體驗也需要感知和判斷。然而,當我們記住這種體驗時,所采取的視角更像是觀察者的視角,只不過我們比觀察者能獲得更多的信息——或者應該說是不同的信息來源——因為我們能感知到我們的一些想法、行為沖動和身體感覺,以及觀察者也能注意到的一些情況。嚴格來說,外部觀察者并沒有體驗到情緒,可能只是間接地觀察到了情緒的證據。我將在第二章進一步探討關于什么是可觀察的和不可觀察的問題。
有一些情緒體驗其包羅萬象的性質也使它們難以被忽視。通常情況下,情緒會打斷一些正在進行的任務或活動,這就是為什么曼德勒把它們稱為中斷現象。然而,如果不加以澄清,這種稱呼可能既令人困惑又有誤導性,從而導致幾年前就有人提及過的爭論:情緒對于行為起到的到底是組織還是擾亂的作用。對這個問題的解答是:情緒會圍繞它的焦點需求對行為產生組織的作用,也會擾亂在進行中被中斷的活動。
我不喜歡用“組織”或“擾亂”這樣的術語,而是認為情緒將注意焦點從人們在情緒出現之前正在做的事情轉移到其他關注點上,即需求以及由需求所創造的情緒體驗。我要說的是,正在進行的活動并不一定會被擾亂——盡管有這個可能性——但只是被暫時打斷了;個體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突然闖入的東西上了。簡而言之,情緒將注意力集中在某些事情上,同樣地,也將注意力從一些不那么有吸引力的事情上轉移開,這取決于我們談論的是被打斷的初始活動還是新的適應性需求。
在談到注意力轉移或打斷時,可以認為,當一個要求持續專注的事情或行為序列因為有了新的、更重要的事情而顯得不再突出或有吸引力時,情緒就會產生,我們稱之為情緒生成過程或者情緒反應本身(例如,主觀感受,生理變化,行動傾向)的陳述就讓我們將注意力從正在進行的活動中轉移開了。我認為情緒生成過程和情緒反應本身這兩種說法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正確的。然而請記住,情緒反應本身反映并包括對人—環境關系變化的感知,也代表某個重要事情正在發生的信號。它還會激發后續的行動,這些行動是圍繞這一重要事情組織起來的。實際上,個體就必須去關注和處理新的問題,為了達到適應的目的從而創造出新的反應。
我不認為這種重述僅僅是吹毛求疵,因為它指出了在互動中所發生事情的功能意義,包括產生情緒反應的過程而不僅僅是情緒反應本身。當我們使用“情緒”這個術語時,特別是從認知—動機—關系的角度來看,會涉及很多變量和加工過程,如產生人—環境關系的外部(環境)和內部條件、對這種關系的評價過程、行動傾向和應對過程,以及反應本身,這就將行動、生理變化和主觀體驗有機地整合到了一起。當人們使用“情緒”這個術語時,可能會想到這個豐富的整體或其中的某個成分。
當然,情緒存在潛在的混亂特性——實際思想和行動的分離,而不僅僅是一種活動被另一個更突出或緊急的關注點所取代——這本身也是有其重要意義的。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心理學家非常感興趣于強烈的情緒以何種方式干擾理性的問題解決和思考。一個人處于創傷的情況下,其知覺和思維可能會受到損害,被阻斷,干擾,甚至癱瘓。舉個例子,如果告訴一個患生理疾病的人非常可怕的毀滅性事實,比如說存在手術都無法治愈的癌癥。大多數明智的醫生都知道,人們往往聽不進去這種災難性的消息,因此必須等到病人準備好并愿意傾聽的時候,再對疾病管理提出進一步的建議。
另一個例子是,我們進行威脅和挑戰評估之后的功能表現存在巨大差異。遇到威脅使人感到不安(焦慮),這不僅令人不快,而且容易限制人的思考和表現能力。這種限制可能源于個體要保護自己免受預期的危險。與此相反,挑戰卻使人感覺良好,人的功能會得到很大的擴展,思維更流暢,并讓人產生一種自己正在接近能力巔峰的主觀印象。馬斯洛所說的 “巔峰體驗”所具有的流暢性和優越性,被契克森米哈賴稱為“心流”。總而言之,威脅往往導致認知受損,挑戰則是促進認知活動。
情緒對于經歷者而言是有信息功能的——它是個體洞察自己和所發生事情的重要信息源。當我們做出焦慮、憤怒、快樂或任何其他情緒反應時,我們通常會意識到并理解這種情緒產生的過程以及情緒反應。我們會立即或者經過反思之后意識到,我們生氣是因為有人用敵意、挑剔或無動于衷的方式對待自己,或者我們焦慮是因為環境對我們構成威脅,而我們又很脆弱。這種洞察力有助于我們處理反復出現的情緒困擾,也是臨床醫生希望病人具備的能力,以便病人能更好地管理自己的情緒生活。
可能有時個體也沒有意識到需要對傷害或威脅(負面情緒的基礎)進行評價,要么是因為社會關系模糊,要么是因為個體處于自我防御狀態。我們甚至可能沒有意識到我們正在做出情緒反應,因為我們誤解了我們的反應或導致反應的條件。正如我在第四章中指出的,最好不要把這稱為無意識的情緒,而是一種誤解或疏忽狀態,否則可能會造成術語上的混淆。我的一位學者朋友最近一直在監測自己的心率,由于缺血(心臟肌肉組織中氧氣不足)的問題,他的心率會達到每分鐘150次。他驚訝地發現,在系里的教師會議上,當他以為自己只是孤注一擲地脫離了教職工的討論時,他的心率實際上已經接近了缺血的程度,這大概是因為正在發生的事情強烈地喚起了他的情緒(當然是不快樂的)。監測他的心率是有用的,因為這使他注意到并正確地解釋了正在發生的事情,從而有機會去想辦法解決問題。
心理學家已經提供了關于模糊情境適應的理論,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無法正確地解釋正在發生的事情。其中最著名的是沙赫特的理論,它引起了大量的研究和爭論。該理論指出,由于情緒喚起是模糊和分散的,社會環境中發生的事情為情緒體驗提供了必要的線索。如果我們在一個充滿敵意的社會環境中被喚起,我們就會將這種體驗稱為憤怒;但如果我們在一個愉快的社會環境中被喚起,我們就會把我們的情緒和身體狀態稱為幸福。
根據我的判斷,這種關于情緒過程的推理方式是不充分的,原因有三:第一,它過分強調了社會環境在情緒產生過程中的作用,而忽略了個體與環境之間關系中的動機和思維特征。第二,它對情緒過程中的認知加工過于標簽化,而忽略其評價和判斷的實質。盡管感覺到威脅或多或少是自動化的,但我們必須經常對正在發生的事情及對幸福感帶來的影響做出復雜的推斷或者構建一種解釋,這不是單純地為彼此的關系貼上標簽,而是一種評價。第三,這種推理在我看來是落后的,因為它無助于解釋為什么這種情緒會最先被喚起。盡管有例外,盡管我們可能很難想清楚或說清楚,但我認為我們之所以會有情緒反應或者被喚起,是因為我們在與環境的持續關系中感覺到一些對個人有害或有益的東西。這里不是深入討論沙赫特的理論立場存在哪些問題。現在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們細心一點就會發現,情緒可以提示我們一些未被注意或重視的心理過程。
情緒也為我們的生活增添了色彩;我們認為情緒體驗是熱烈的、令人興奮的、參與性的或調動人心的,這不同于常規的、冷漠的和疏離的體驗。沒有情緒(即便是痛苦的情緒)的生活,是單調乏味的。消極的情緒體驗很令人厭惡,當它超過某個舒適或容忍的閾值時,我們會尋求消除其誘因或調節痛苦的感受,但當情緒色彩太少時,我們會感到無聊并希望找點刺激。當然,每個人產生主觀幸福感的最佳情緒興奮點存在很大的差異。
個人視角也需要注意情緒的個體間和個體內的變異。從個體間的角度來看,需要比較不同的人在同一環境中所體驗的情緒差異;從個體內的角度來看,則是對比同一個人(或群體)在不同的時間或場合的情緒體驗。不同的人在他們所表現的情緒方面存在很大的不同,我們把這稱為個體間的變異。這種變異可以有兩種解釋: 首先,它可能是不同個性特征使然,這導致了在相同情境下的不同情緒。其次,情境可能不同。同一個人在不同情境下或不同時刻體驗到的情緒也可能不同,這就是指個體內的變異,同樣也有兩種解釋。第一種解釋是,由于人格因素的作用,個體在每一種情況下對人—環境關系的感知和評價有所不同;第二種解釋是,在每一種情境下的實際情況有所不同。在任何情況下,都很難確定對情緒變化的確切解釋——人格差異還是情境差異——哪一個是正確的。兩者很可能都適用。
也有可能一些環境條件——例如,那些在其影響和后果上非常明確和強大的條件,如重大喪失或死亡威脅——將產生更明顯且一致的反應,而其他環境條件——例如影響和后果比較模糊或相對溫和的環境條件,比如輕微的社會批評或麻煩——產生反應的差異化更大,因為對個人意義有不同的解釋空間。我認為,在這這種輕度喪失或威脅條件下,強烈的情緒只會發生在最脆弱的人身上——例如,社會自尊感極弱、對社會認可的需求極大的個體。關于這一點,我在第四章討論評價過程時有更多的論述,該章是關于我們如何評價適應的個人意義。
將個體內變異和個體間變異進行對比的重要原因在于,這會影響我們如何解讀情緒組織和加工的過程。愛潑斯坦對這兩種策略進行充分的對比,并發現當一種策略與另一種策略相比較時,情緒之間的關系有時是不同的。愛潑斯坦認為,報告幸福水平更高的人,說他們更善于交際和充滿情感,有更高的自尊,并且比其他人對外部世界的反應更強烈。這些關于個體間差異的發現與威斯曼和里克斯的研究相似,他們也對情緒生活隨時間的變化做了規范性研究。相比之下,從個體內部的角度來看,幸福感似乎更有可能是由某個刺激引起,并伴隨著積極情感的增加,安全感的增加,對環境的更強反應力,以及可以更自由地做自己并表達自己的感受。可以預測的是,當環境條件發生變化時,這種復雜的情緒綜合體也會發生變化。
如果我們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每一本書所提出的問題都是不同的;因此,研究結果存在差異就不足為奇了。例如,考慮一下悲傷和快樂是否有關聯這個普遍問題。這個問題的表述是模棱兩可的。例如,如果通過個體間的研究策略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很可能會發現這兩種情緒是正相關的,這意味著那些經歷過頻繁或強烈悲傷的人也可能會經歷頻繁和強烈的快樂。然而,如果用個體內部的策略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會發現,當某個人感到悲傷時,是不可能在同一時刻或在同一背景下感到快樂的。在前一種觀點中,悲傷和快樂是正相關的,但在后一種觀點中,它們是負相關的。這并不矛盾,因為每種情況下提出的心理學問題都是不同的。在一種情況下,我們是在比較不同的個體,而在另一種情況下,我們將個體與他們自己進行比較。
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心理學家一直對個體差異感到如此不安——好像在某種程度上,科學必須是完全規范的,而人與人之間和個人內部的差異違反了科學及其對普遍機制的探索。我引用了物理學家德克勒克的話,他在寫關于金屬的磁性時表明,個體差異的問題也適用于物理世界:
有些物質,例如鐵和鎳,在室溫下表現出相當復雜的磁性行為。當置于磁場中時,它們顯示出的磁矩不僅是磁場和溫度的函數,而且還取決于抽樣歷史;也就是說,它取決于該物質以前所處的磁場和溫度。
德克勒克的陳述中,關于變量中的細微變化,就可以寫成個人歷史中的個體差異,導致性格變化,在情緒和行為中發揮作用。在個體之間和個體內部不可避免地出現個體差異,這對我們是否能充分理解情緒提出了挑戰,也是情緒理論家必須處理的問題之一。今天心理學的趨勢是認識到兩種變異的來源,每個人的歷史和所面對的環境都很重要,這導致了我們對互動性、過程性和系統性的日益關注。
觀察者
觀察者是指從所見所聞中推斷出另一個人身上存在某種情緒的人。觀察者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敵人,可能是以了解情緒現象為己任的科學家,可能是以幫助調節或改善病人的情緒障礙為治療任務的臨床醫師,當然,甚至可能是在經歷情緒的同時也在觀察自己的人。觀察者利用了這樣一個事實:包括人在內的哺乳動物,通過他們的情緒表達、目的性的行動以及對主觀體驗的認知,有意或無意地溝通他們的情緒生活。
社會交流是情緒的一個重要適應功能。群居動物必須能夠分辨出混在其中的捕食者何時會狩獵。如果雌性動物沒有發出接受的信號,強行交配往往是危險的或不可能的。動物園和實驗室中飼養員的安全取決于他們是否能夠判斷動物何時會有攻擊性;有許多經驗豐富的靈長類研究人員因為疏忽大意或誤判情況而導致身體受傷,類似這樣令人悲傷的例子并不少見。
對他人情緒線索的解讀會引導我們的社會行為,因為這些線索可以揭示他人的行為沖動和意圖。我們會對人們在社交過程中發送和接收的復雜、矛盾或誤導性信息進行解碼和解釋。人們不會信任那些似乎對自己表現出敵意從而可能傷害自己的人。如果我們也感知到惡意,口頭上的贊美或熱情的表達就會大打折扣。同樣的道理,我們可能會從表面直接又俗氣的人身上感到善意,這說明了我們所做判斷的難度和復雜性。
其中一個很重要且有時比較隱晦的假設是,我們可以通過視覺、聽覺或其他感官感知到的信號進行推斷,從而真正理解他人的心理狀態和對我們個人福祉的影響。因為這些推論可能存在錯誤,我們必須警惕事物的表面價值,因為表象可能是為了達到某種效果而進行的社會管理,也可能是一個非情緒過程的結果。從研究的角度來看,問題在于確定哪個指標或者指標體系是判斷情緒的可靠信息來源,以及適用的條件是什么。多個指標可以進行相互比較,并綜合起來為判斷提供更可靠的基礎。
自我保護或自我防御的原因是掩蓋事實的真相。將真相與欺騙或隱瞞區分開來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用來發現欺騙的基本原則就是矛盾性,矛盾有幾種類型: 一個人在某一時刻所說的話可能與另一時刻所說的話相矛盾。一個人的語言可能與行為表現相矛盾,例如個體嘴上否認憤怒,卻通過面部表情或身體姿勢或明顯的生理變化(如臉變紅)表現了出來。當結合情境來考慮的時候,我們可能會發現個體所說的話難以置信;通常對另一個人情緒的推斷是基于人們在類似情境下通常會如何反應的一致印象。矛盾引發了一種假設,即事物并非表面看起來那樣,而下一個任務,甚至比第一個任務更難,就是要弄清楚發生了什么。
我們能從別人的情緒反應中學到什么東西?第一,假設情緒是有規則可循的現象,而不是混亂的,情緒的性質和強度可以告訴我們人與環境之間正在發生的關系。我把這些稱為核心關系主題。如果情緒是憤怒,這種關系可能就涉及傷害、威脅或侮辱,當然這也取決于我們如何定義憤怒。如果情緒是焦慮,這種關系涉及不確定的威脅以及避免或逃避這種威脅的沖動。盡管這種行動可能被抑制,甚至被轉化,而且可能有其他平行或矛盾的行動,但我和其他認知—動機—關系理論家都認為,每種原型情緒都表達了一種主要的行動傾向,這種傾向與一個人如何評價與環境的關系相一致。
第二,情緒也可以告訴我們,在一個人的經歷或生活中,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這其實就是目標等級)。我們不會因為不重要的事件而情緒不安。如果我們有情緒了,這就初步證明從我們個人的角度來看,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一些重要的事情正處于危險之中,即使這一點可能被否認。
第三,通過觀察一個人評價與環境之間關系的方式或傾向性,以及由此產生的情緒,我們可以發現很多關于這個人對自我和世界的信念。例如,一個人可能因為自卑而感到恐懼。與此相反,另一個人可能帶著仇恨,表明這個人認為他人是有惡意的。
第四,情緒可以告訴我們一個人如何評估經歷/事件對幸福感的意義。反復出現的情緒會提供線索,了解個人對相關經歷以及生活本身進行適應性評價的典型方式。
臨床醫生老早就明白,沒有比情緒更有價值的信息源,特別是反復出現的情緒以及這些情緒產生的社會背景。因此,一個通用的臨床工具是觀察病人此時此地的情緒反應,有時讓病人重建近期或遠期過去的痛苦情緒體驗。
這四個關于情緒的觀點并不能完全說明可以從人的情緒中了解到的東西,但它們是最重要的觀點,具有重要的實踐指導意義。我在第二部分討論了可能涉及情緒的動機、評價過程、核心關系主題和行動傾向,并在第三部分討論了每種情緒的具體細節內容。
社會
從情緒生活中可以揭示個體的特點,同樣也可以揭示社會環境的現狀,因為情緒模式存在社會共享的特征。因此,情緒也是關注社會制度和文化的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的興趣點。斯梅爾塞對恐慌、暴亂、流行和時尚的分析充分說明了這一點。盡管斯梅爾塞寫的是集體而不是個人,而且他把失業等社會壓力看作社會系統中的失衡狀態,但他的分析在許多方面與個人的情緒體驗相似。實際上,暴亂可以被認為是個人憤怒的社會變體,包括侵略行為,而恐慌則是個人恐懼的社會變體,包括逃跑或逃避等典型行為。
鑒于個人和集體分析之間的這種相似性,社會科學家會根據情緒困擾和功能障礙的集體癥狀來判斷社會機構的運作模式及其對身心健康的影響,就像臨床醫生對個人做出的類似判斷一樣。這是對社區心理健康進行經典社會學評價的基礎。一些現代內城社區由于普遍的貧困、士氣低落和毒品(如海洛因和可卡因)濫用等原因被認為出現了嚴重的功能障礙,但這些問題可能更像是功能障礙的癥狀而不是原因。
社會塑造了個人的情緒生活,這是社會建構主義者關于情緒理論的核心主題,他們認為個人的情緒模式反映了社會環境的影響和功能,也是社會認可或鼓勵的社會角色變遷的外化。在這種觀點下,個人心理層面的分析和社會層面的分析是相互交織的。例如,什么是個人認為適當的情緒和情緒表現,在某種程度上是社會價值觀和信仰的產物。
不難想象,諸如幸福、愛、驕傲和感激等良性或積極的情緒狀態有助于維護社會穩定;這些情緒顯然可以加強社會聯結。同樣的觀點也被用于羞恥和內疚。當外顯的行為偏離了個人內化的社會標準時,就會產生這些負面情緒。因此,在旁觀者面前,被拒絕或拋棄的威脅嚇得他們不敢越軌,否則會感到羞恥,或者即使沒有其他人在場,內疚也會讓人遠離反社會行為,通過產生親社會行為來幫助維護社會制度。
然而更令人驚訝的是,艾夫里爾還堅持認為,憤怒并不是破壞性的,而是維護社會規范的。基于憤怒事件在大學生群體中的廣泛流行,他得出結論,憤怒通常出現在朋友和親人之間,很少涉及公開的攻擊,是由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所傷害引起的,具有動機適應性,以防止錯誤再次發生,并且通常是發怒者認為會產生有益的結果。*艾夫里爾根據憤怒的目標比較了沖動和具體行為表現的數據,如表1.1所示。

這些報告偏離了“憤怒會導致對他人的攻擊,因此會破壞社會關系”的預期。關于憤怒及其行為表現的問題值得繼續深入探究。例如,在哪些方面和什么條件下,表達的和不表達的憤怒帶來適應性的,而不是適應不良的后果?
在我看來,社會建構主義者的立場有很多可取之處。然而,我的印象是,它借鑒了一個局部的真理,盡管是一個重要的真理,并將這部分擴展為整體,但事實并非如此。例如,社會建構主義忽視了生物學上的普遍性,而完全依賴社會文化力量來解釋情緒,從而削弱了其作為理論立場的可信度。
然而,盡管從生物學角度來看,情緒的喚起常常有助于我們對危險進行有效的回擊,尤其是身體上的回擊,但社會對我們在受到威脅時如何反應有無數復雜的限制和約束。大多數社會都有懲罰性的法律,以及對攻擊行為根深蒂固的道德。克制、詳細的計劃,冷靜疏離以及對微妙線索和意義的關注往往是最有用的適應策略;過度興奮會妨礙成功應對,因為這些線索可能在興奮中被忽略。人們也可能被團體成員的身體攻擊傾向所威脅和冒犯,除非是有充分理由的攻擊。
英語教授湯姆金斯在一篇題為 《戰斗的話語》的文章中,描述了西方電影中關于暴力的道德特征,并對北美社會價值觀和暴力的合理性進行了揭示:
序列結構電影《原野奇俠》謝恩所描述的,在成千上萬的西方小說和電影中出現,其模式從未改變過。英雄受到侮辱,先是言語上的,然后是身體上的,他抑制住了報復的沖動,向那些嘲笑他的人證明了他的道德優越性。從來沒有英雄嘲弄他的對手;如果他這樣做,那也是在他被逼得走投無路之后。當然,這就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壞人最終犯下了如此殘暴的罪行,終于,英雄站出來了,以牙還牙。在這個時刻,也就是挑釁過頭的時候,自衛性的暴力不僅是正當的,而且是必須的:現在我們不得不承認,不違反禁止暴力的禁令就是越界。在這一瞬間,那種至高無上的正義感是很美妙的,幾乎與殺人無異。幾乎可以說,它們都是一樣的。
一個社會的文化和它的社會結構塑造了個人的情緒生活,這也成為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的一個重要議題。和過去的其他社會科學一樣,誰都曾經忽視情緒的重要性,而社會學重新發現了情緒的領域。盧茨和懷特回顧了最近關于情緒的人類學研究工作,他們認為,對過去的許多人類學家來說,情緒似乎更屬于自然科學,而且從社會文化理論的角度來看,情緒在生物學上是統一的、無趣的。然而現在,人類學家開始感覺到生物學和社會文化觀點之間的張力,生物學上關注情緒超越文化影響的共性是什么,而社會文化的關注點在于,人類文化塑造了什么。我將在第五章和第九章中深入討論這些問題。
生物物種
當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待情緒時,有兩個問題變得很突出: 第一個問題是關于神經生理學——大腦和周圍神經系統不同部分的作用,以及同時作為神經遞質和調節新陳代謝及運動活動的荷爾蒙。第二個問題涉及生物物種遺傳性的情緒過程,有時也被稱為情緒程序。從系統發育的角度來看,情緒必須促進物種的生存,才能進化成這樣。情緒程序是社會建構主義觀點的生物學類比,后者通過情緒的社會功能尋求對情緒的理解。
在這本書中,我并不試圖解決情緒的生理學問題,特別是大腦的作用和它的神經遞質特性。有一群神經心理學家正在努力完成這一任務,正如讀者在第二章看到的那樣,我認為關于情緒的生理心理學首先需要一個健全的關于情緒如何運作的心理學理論。這是我為自己設定的任務,我希望其他人能夠嘗試在已知心理學層面和生理學層面的知識之間建立起聯系。另一方面,我確實認為我有責任指出宏觀層面的生物學和社會文化因素如何結合起來對情緒產生影響,后面章節的討論會涉及這些內容。這些章節會關注一些生物因素,特別是它們與氣質的關系。而在第二章中,主要討論一些在情緒反應模式中起著重要作用的自主神經系統和內分泌系統相關的研究和觀點。
情緒無疑具有許多與生存有關的功能,包括社會和生理方面的。其中有兩個比較突出:其一是,我在前面提到過的社會溝通;其二是,當基本生物需求沒有得到滿足和感受到來自環境的挑戰時,刺激并維持心理和生理上的活躍水平。根據湯姆金斯用電子化進行的隱喻,情緒就像是認知過程的放大器,這種認知過程允許動物或人在與環境互動時對潛在的傷害或利益進行評價和應對。因此,孩子在情緒激動時往往會比情緒未被調動起來時學得更快、更好。這個原則在這一案例中得以體現:一位平時冷靜、可靠的母親直覺地認為使勁嚇唬孩子比孩子自己在這種生死攸關的事情上通過試誤的方法,能更有效地讓孩子意識到城市機動車交通的危險。當然,危險在于,如果驚嚇過于強烈,也可能會擾亂孩子的行為和思維,因此本身也存在風險。
不言而喻,我們為我們的動物遺傳付出了代價,正如這個可怕的例子中所暗示的那樣。數百萬年來,人類的生存環境主要受到掠奪者和其他物理危險的威脅,但在過去幾千年里,一些現代社會的變化可能使情緒過程的某些方面變得不那么有用,甚至在某些條件下產生反作用。生態學家用 “進化適應環境”這個復雜的短語來指代這種效用的變化,這意味著人類是通過適應與他們現在生活不同的環境來進化的。情緒喚起通常因為情緒會引發比如壓力障礙之類的精神和身體疾病而受到指控。
很明顯,我們必須關注到應對傷害和威脅的復雜策略以及它們所產生的情緒,這些情緒可能會抑制或改變生物學驅動的行動傾向,如攻擊和逃避。因此,所謂情緒的功能意義取決于我們所生活的社會和文化類型,或在社會中的亞群體所經歷的特定生活條件。現代工業社會的城市生活——我不太贊成稱其為“后現代”,這看起來有點矛盾——從欠發達社會的角度來看,這些問題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無論如何,我們都需要確定,某種特定的情緒何時是適應或不適應的,以及以什么方式適應——我之前關于憤怒的問題也進行過這樣的探討。
為了生存,每個物種都面臨著適應性問題,必須成功地加以應對。研究情緒的生物進化論方法的一個核心議題就是,逐漸將適應性行為與固有的反射行為區分開。例如,當天空中出現像鷹一樣的圖像時,這意味著存在危險捕食者,生態學家廷伯根的經典實驗中就發現,禽類會自動做出警覺反應。廷伯根用一個紙板剪影作為實驗刺激,當剪影的運動方向被顛倒過來,使其看起來不像鷹,而像一只非捕食性的鳥時,家禽就不會表現出恐懼或警覺反應。
在低等物種中,這些自動化的、反射性的或神經性的反應模式似乎完全由特定的環境刺激配置控制,為物種和個體的生存奠定了重要基礎。關于從反射到情緒的進化過程,我在第五章有更多的論述。
那些采用生物學觀點看待情緒的人必須解決這樣一個問題:什么是人類情緒所獨有的?什么是與其他動物物種共有的?從進化的角度來看,在系統發育樹的同一分支上的相鄰物種有著相似的神經化學特性,因此也有著相似的情緒特性。不同物種之間的神經和激素構成也有相當大的共性。然而,人類與非人類物種似乎在情緒類型上也存在巨大差異。我們在人類中談論驕傲、感激、羞愧和內疚,盡管一些作家認為這些情緒也存在于其他動物中,尤其是靈長類動物。
某些情緒可能首先出現在高等物種中,但何時出現以及以何種形式出現并不完全清楚。例如,人類似乎是唯一在高興時微笑和大笑的動物,也是唯一在悲傷時哭泣的動物。我們也可能是現存的最情緒化的生物,擁有最豐富和最復雜的情緒以及產生這些情緒的條件——我認為這是智力和社會結構復雜和多元化的結果。由于情緒取決于社會文化因素,我們關于情緒的理論必須同時包括生物和社會的觀點。許多關于情緒的爭論集中在這些觀點的差異上,我在第五章中試圖設置適當的生物學和社會學界限。
最后,不幸的是,動物行為學家、生態學家和心理學家不能像研究人類那樣,以同樣的方式或同樣的概念化來研究非人類動物的情緒。例如,在非人的層面上,更容易稱之為攻擊或爭斗行為,而不是憤怒;更容易稱之為逃避或回避,而不是恐懼,因為的確很難了解動物的大腦活動。我們可以通過提問的方式讓人類告訴我們他們在想什么和感覺什么,但動物卻很難。盡管許多心理學家并不信任關于精神生活的主觀報告,但如果我們不能在某種程度上依賴人類的主觀報告,我們就會丟失關于情緒的重要信息,因為僅僅有行為是難以詮釋情緒的。
例如,攻擊行為并不一定意味著憤怒,回避或逃避行為也不一定意味著恐懼。如果我們把問題轉過來,正如艾夫里爾所指出的,憤怒不一定會導致攻擊(也許與攻擊的沖動或行動傾向相反),就像恐懼不一定等同于回避或逃跑一樣。用在動物和人類身上的方法的不同,以及由此產生的概念化的不同,給生物學上將人類和動物物種等同的普遍情緒理論帶來了認識論上的挑戰。
適當的解決方案——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是使用多個分析響應級別作為理解源,并將一個響應級別的分析與另一個響應級別的分析進行對比。例如,在人類實驗對象中,我們可以詢問憤怒的主觀體驗,以及測量面部表情或生理活動,因此,如果這個人否認憤怒情緒,卻表現出攻擊或與憤怒有關的面部和生理反應特征,我們就有理由推斷出憤怒可能已經發生。
適應性事件作為情緒的最佳語境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認為人與環境關系是情緒過程研究分析的基礎。這種關系的基本單位是一段適應性事件或人。有時,這種事件與短期、具體且即時的意圖有關;而有時,它涉及長期延續的既有問題,甚至可能持續終身。
適應性事件的邊界是情緒理論和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然而目前這一問題幾乎無人關注。在一項很有價值的、聚焦社會心理學領域關于“經歷”的概念評論中,福加斯考察了一系列社交互動,例如在餐廳吃飯、看醫生、與某人一起喝咖啡;然而,在餐廳吃飯可能與情緒僅有一點關聯或根本毫無關聯。如果我們想討論作為心理學概念的情緒——也就是說,考察什么對人們最有意義——那么,我們關注的中心肯定不能僅僅聚焦在單獨的社會互動上,也不能聚焦在互動的某些背景上,而應當聚焦于適應性事件中具有情緒重要性的特定方面。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些有關適應性事件的研究成果中,大家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社會互動的形式特征上,而非其內容。近期的研究試著去補償這一缺陷,我們將在關于功能等效性的討論后簡短提及這一方面。我們需要將我們的注意力收窄到具有適應性,進而具有潛在情緒性的事件上,需要將非情緒性的社會互動與情緒性的社會互動進行對照,并努力理解人與環境間那些能夠引起情緒的功能性關系。同時,我們關于適應性事件的觀點也應是理論驅動。
我主張,在一定程度上,適應性事件必定是以個人事務為中心才會引發情緒;它是一種同個人目標有關的、人與環境間的持續互動。個人目標與事件本身產生關聯,又與相關的環境背景緊密相連。此處的個人事務與“目標實現”以及環境中“對需求、局限和機會的管理”有關。關于情緒的動機基礎,我將在第三章進一步闡述。
越來越多的人正努力超越將事件中的人和環境的變異分開討論的傾向,試圖關注兩者之間的共同作用并將其概念化。眾人的齊心協力為賴特和米切爾聚焦人與環境關系的導向奠定了基礎。他們(1988)指出,例如,早期描寫特質的思想家就警示大家,如果研究特質脫離背景或情境,那是存在很大風險的;特質必然是呈現在一定的背景或情境中的。在一篇關于條件性特質研究方法的論述中,他們借鑒了功能等效性的概念,認為:
十多年來,互動主義方法一直強調,人格評估需要同時評估各種不同的情境……,并試圖發現各種功效相當的不同情境之間,與不同行為類別之間的關系……的確,對互動研究和我們的條件性研究方法來說,最大的挑戰之一就是去辨別與特定行為領域關系最緊密的條件類別,或者情境的“等價類”。從歷史上看,對“互動主義”的實證研究總是發現,給適用于傾向性陳述的個體進行分類比較容易……但是要確定最可能觀察到重要個體差異的情境則較難。如果不能區分這種不同情境的等價類,條件模型的應用就會跟以前某些互動主義的應用一樣具有風險,即有風險產生大量具體的情境—行為偶發事件。這些偶發事件在心理學上的重要性不顯著,且不能被提前預測到。
事實上,就像在第四章中會看到的那樣,評價正是將適應性事件或關系劃分成與適應相關的等價類的過程。例如,一個人必須判斷正在發生的事是否與重要的價值或目標相關。這件事是否詆毀了他的身份?是否突出了他的不足?是否對他的社會地位造成威脅?是否會導致重大損失?它是一個可克服的困難,還是無力彌補的傷害?或者它是幸福與驕傲的來源嗎?
功能等效性,或者說等價類的概念,其實是一種努力,努力制定將人的特性與環境條件聯系起來的原則,以便用適應性、情緒性等術語來定義人—環境關系。賦予適應性事件以情緒性價值和力量的是一個人的動機模式。動機模式提供了適應性事件的心理框架組織過程。例如,當福加斯要求被試描述社會事件或經歷的特征時,他觀察到:
對事件的情緒反應,例如自信、親密、投入、愉悅,比客觀的事件特征更重要。這表明,被試確實依靠與個人相關的、功能性而非客觀的、描述性的標準來進行判斷。
現在,仍待解決的問題是,一個適應性事件的邊界是應該由某情緒狀態到另一情緒狀態的變換節點來決定,還是應當由正在互動的事件來決定,或者由兩者共同決定?我對情緒的觀點將這些都貫通在一起;個體對當下事務走向的評價和其所經歷的情緒是聯系在一起的,而且二者互為基礎。這樣一來,當情緒在強度與性質上發生變化時,變換節點隨著人—環境的關系變化而變化——實際上,也隨“當下事務的狀態”而變化。因此,邊界問題的關鍵在于:是以情緒狀態及其變化來界定適應性事件的邊界更有效,還是以變化涉及的事件狀態來定義更好?這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如果我們將當下事務作為整個適應性事件的決定性因素,那么就算是在單獨一段經歷中,事件也會發生數次變化。在大多數適應性事件中,很可能存在幾個甚至許多不同類型的經歷,這使界定邊界的工作更加困難、更加復雜。原始的關系性主題——比如說,應對拒絕或被拒絕的威脅——也許在短短一段時間里就會變成其他主題——變成感到喪失尊嚴,感覺自己違背了社會規范,感覺自己表現出色,或感覺被自己在意的人欣賞。這些是部分關系性主題,而在此基礎上人們會產生憤怒、愧疚、悲傷、驕傲、喜歡、愛等情緒反應。
對于復雜的適應性事件中的組織過程與操作目標的變化,目前還幾乎沒有研究涉及。或許一開始有一個最重要的主題,但隨著適應性事件的進展,一些次要的潛在主題逐漸冒出來占據優勢地位。例如,也許一個人的某段適應性事件始于如何說服他人采取某個行動,但接著卻因為意外收到對方有敵意的反應而產生威脅感,因為這種敵意威脅到原本與當前事件毫不相關的另一個目標。任何一個適應性事件可能都包含兩個或兩個以上相互矛盾的經歷。例如,一個人因被侮辱而感到憤怒并持續心懷怨恨,同時也許還因為他揭露了另一人的腐敗、強勢或敵意而意識到自己帶來了社會收益。這樣一來,此人就基于利弊分析以及對關系性主題的相應關注,產生了不止一種情緒體驗。
最近,我和一個學生在討論他的口試;他的一系列情緒歷程驗證了我先前的論述。他是個出類拔萃、口齒清晰的學生,可他在口試開始時就顯得很焦慮不安,急切期待能抓住這個機會以展示自己在心理壓力與應對領域的能力,對這項能力他很自信。當我選擇不問他這方面的問題,而是問了他一個很難的綜合性問題時,他變得沮喪,或許還有一種并未表現在臉上的焦慮與惱怒的組合情緒,因為他的第一反應是:我讓他失望了(沒給他表現的機會)。不過,他應對自如,且很快意識到,正是我對他的高期待使我用難題挑戰他,而非僅用簡單的問題敷衍了事。他只花了一點兒時間就意識到我的所作所為是在表揚而非冒犯他;在他明白這點后,他的情緒反應似乎就變積極了。
在這次事件中發生的事情是,除了因為這個問題出乎意料而感到驚訝之外,這位學生原本的目標,即保護自己受到威脅的私人和公共形象,轉變為挑戰自己與老師們一起解決難題的能力,而之前由受到威脅而引起的焦慮也隨著煩惱的消失一起被緩解了。我的計劃恰恰不是敷衍了事;我覺得這沒必要。這個例子說明,在同一情境中,個體間與個體內的評估可能是不同的,而這評估來自不同的個人計劃和觀點。它也說明,在一個適應性事件中,目標、利害關系和主要人物的行為都是可能發生變化的。為了便于比較短期和長期的適應性事件,我們不妨設想一個目標層次,其中,短期目標,如通過考試,會服務于更大的、更長遠的目標:對高聲譽、高收入和具有挑戰性的職業生涯的渴望。例如,一次考試的失利可能會影響一個人的終身承諾;相應地,一個長期承諾可能要求考試成績出色,因而可能使短暫事件中的失敗變得越發難過和緊張,甚至導致暈厥,這就比沒有長期承諾的情況要緊張得多;與此相反,如果沒有長期承諾,眼前的失敗可能就變得微不足道。個體間長期承諾的程度與模式不同,就造成個體生命中出現的周期性情緒與情感主題是不同的,也造成當下情緒反應的差異。
當我們試圖把情緒僅僅理解為即時的適應性事件帶來的結果時,我們就忽視了圖形—背景關系,因而有可能對所產生情緒的性質與強度產生誤解。例如,在一項針對青少年情緒的調查中克洛斯與辛格發現,在一段親子互動中,孩子的憤怒喚起以及互動事件中產生的重復性思維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過去長期的親子關系壓力的影響。情緒反應既受背景關系的作用,又受即時事件的影響。
圖形與背景的比喻仍難以界定適應性事件的時空邊界。一對夫婦早上上班前的爭吵就能說明這個問題。盡管具體的行為和言語一開始就啟動了這次適應性事件,但因為他倆的夫妻關系長期緊張,早在那天早上爭執爆發前問題就產生了。如果對這段夫妻關系的發展史不甚了解,我們沒法理解這次夫妻爭吵的更深層次,甚至可能是無意識的原因,也無法理解爭吵中的每個人和關系動力。
此外,這場爭執的結局或解決策略遠非明朗。例如,也許他們結束爭吵,只是因為雙方都得去上班了;在上班時,雙方可能都暫時忘掉了這次爭吵,畢竟工作中出現了一些新問題;然而,當夫妻倆回到家里時,這個事件又浮現在他們的腦海中,也許這時他們會陷入壓抑的沉默,或表現出敵意的姿態,或者短暫的憤怒爆發。盡管這件事看起來好像有其清晰的開始與結束,但這只是表面上的。然而,這更加明確地提示我們不應混淆背景與圖形間的區別,因為早上的事件產生的情緒狀態不是持續性的,而是有起有伏,與夫妻間的實際互動關系是相關的。
在我看來,邊界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必須是將復雜的適應性事件分解成各個子主題,并對它們在體驗情感中產生的過渡和變化保持警惕。在一個正在進行的情緒事件中,每一個目標和關注點都是一個獨立的組塊,或者稱之為事件原子。如果我們沒能在時間進程中進行劃分,就會陷入困惑,不明白在互動中究竟發生了什么,既無法有效地研究情緒過程,也找不到與情緒相關的心理學與生理學或心理學與社會學的交集。成功做到這一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但這對做一個高質量的情緒研究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例如,當我們關注心理與生理過程的交集,并希望將生理反應與特定的刺激與情緒狀態聯系起來時,我們就得在人—環境關系及情緒狀態發生變化前對心理、生理都進行測量。由情緒狀態產生的各種激素和其他化學物質,在被完全排泄、代謝掉或通過穩態平衡再吸收之前會在組織中滯留一段時間。如果憤怒突然之間變成了愧疚或放松,或改變了強度——正如從惱火到狂怒或從衰弱到冷眼旁觀那樣——那么我們先前測量的結果與改變之后的狀態就沒什么關聯了,我們因而很可能在心理生理學過程方面被誤導。這不僅僅是技術的問題,因為在大量研究中,最大的困難在于缺少合適的、有關情緒過程本身的理論。我們需要一套理論,來指導我們找到可信的研究策略,來有效地澄清情緒的心理生理過程。
情緒理論的重要議題與任務
現在,也許是時候列出不管是哪種情緒理論都必須強調的最重要、通用的、牽動人心的議題了。對于這些議題,我的認知—動機—關系理論在接下來章節的不同部分給出了一些回答。完整的列表是很長的,但在這里只用提到12條就足以預測接下來的章節內容了。
(1)情緒是由什么組成的?情緒理論應該發揮什么作用?我會簡單講講這些問題。
(2)哪些反應是情緒,哪些不是,我們應當通過怎樣的依據來判斷?吃驚是情緒嗎?驚喜呢?那痛苦和愉悅呢?共情和美感呢?挫敗、威脅、挑戰、希望是情緒還是評價的類型呢?這些問題我們會在第二章加以討論。
(3)情緒是應當被看作獨立的類別——例如憤怒、恐懼、焦慮、愧疚、羞恥、羨慕、嫉妒、悲傷、幸福、愛、驕傲、欣慰、希望、憐憫——還是應當被看作一系列因素維度,例如愉悅與不快,緊張與放松,或類似的維度?在第二章中可以看到對這個問題的討論。
(4)在情緒中,行動傾向和生理活動是否起作用,以及都有什么作用?我們的答案是應當像弗里達那樣,認為每種情緒有其獨特的行動傾向;還是像奧托尼、克洛爾和柯林斯那樣,堅稱這種說法站不住腳?如果有的話,在情緒中的行動傾向與生理活動間的聯系是怎樣的?生理活動應當是情緒的重要屬性嗎?還是有的情緒可能并沒有可測量的生理活動?這也將在第二章中涉及。
(5)憤怒、焦慮、愧疚、悲傷、欣慰等,這些情緒之間在功能上有什么關聯?目前,我相信,我們被告知在人類的關系中恨(憤怒)和愛(喜愛)是緊密地糾纏在一起的。隨著一位痛苦的精神疾病患者逐漸好轉,據說抑郁(通常包括焦慮、愧疚和悲傷)會讓位于向外的憤怒,這說明這兩種情緒也是緊密關聯的。我們如何理解這些關聯?這個話題會在第三章進行詳細討論,并會在第三部分再次提及。
(6)希爾加德所稱的心智三部曲——也就是認知、動機以及情緒——此三者間在功能上有什么關聯?我會在第二部分進行介紹,不同情緒理論的區別主要體現在這三者如何共同工作,而此問題在整個情緒研究的歷史中不斷變化,紛繁復雜。例如,在情緒的產生過程中,認知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它是情緒產生的充分必要條件嗎?有哪些認知類型,它們都對情緒過程產生影響嗎,是以同樣的方式產生影響嗎?我們在第四章和第五章將討論這一議題,并且評價是理論的核心概念。
(7)生物科學家,以及那些以自然選擇和物種進化為關注焦點的人,傾向于強調情緒過程中的物種普遍性,從而排斥多樣性的存在;相反,社會科學家及那些關心個體發育和學習的人傾向于強調社會和文化在情緒塑造過程中的作用。我們應當如何調和生物學上的普遍性和社會文化資源上的多樣性?請閱讀第五章和第九章。
(8)我們應當如何把認知評價的概念和精神分析學以及無意識精神活動聯系起來?情緒產生的規律在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心理內容之間有差別嗎?第四章會討論這個話題。
(9)每一種情緒產生的過程有什么不同?是什么條件將不同情緒區分開來?請閱讀第三部分,第六章和第七章。
(10)我們應當如何理解情緒發展?影響的根源是什么?生物學因素,如氣質的作用是什么?學習和人格的作用是什么?自我同一性?或自我意識呢?這些問題在第八章中將加以探討。
(11)情緒對長期的適應性結果有什么影響,例如對個體的身心幸福、社會功能及健康?我將在第十章中討論這個問題。
(12)我們應當如何減少情緒過程的功能失調,就像在心理治療中那樣?我將在第十一章解答這個問題。
盡管上述許多問題已經在不同的論文中被一次又一次地探討過了,但為了系統地呈現情緒及其概念化進程,我就想通過寫這本書來對其進行全面的闡釋。在我的大多數論述中,我相信——至少我希望——我在已有成果中添加了一些新鮮內容。至少,我嘗試著提出一套自洽的、連貫的體系將情緒相關議題串起來;為此,我勢必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
基于上面提到的這些議題,情緒理論的“任務”是什么?當然,其中一項任務是去試著定義情緒。在此關鍵時刻,要想形成一個完美的定義是很難的;定義中的每一元素在解決問題的同時可能也會產生同樣多的問題。通常的解決措施之一是僅依靠情緒反應本身給出一個描述性的定義。大多數基于反應的描述指向三個特征:生理上的紊亂或變化;不一定會表現出實際行為的行動傾向;主觀體驗,通常被稱為“情感”。
當然,沒有兩種情緒是完全相同的,因為概念內容由具體情境決定,而具體情境間往往在細節上有所差異。例如,如果我對我的老板和妻子都感到憤怒,這兩種情緒狀態存在交集,卻在概念內容上存在差異,因為,一個人想起妻子與想起老板的方式肯定是大不相同,盡管在適應性事件發生的當時有某種程度上的功能等效性:這兩個人都把我惹惱了,而我表面上如何反應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關系的未來發展走向及其相關的細節因素。
不管怎樣,希爾曼認為,在情緒的各種定義中,針對這些有關反應的方面存在相當程度的共識。他引用了德萊弗的《心理學詞典》中的下述定義:
情緒:被不同的心理學家給予不同的定義,但他們都同意它是有機體的一種復雜狀態,包括軀體層面廣泛特征的變化——呼吸、脈搏、腺體分泌等——以及,在精神方面,包括一種興奮或不安的狀態,以強烈的感受為標志,并常常伴隨某種明顯的行為沖動。如果情緒十分強烈,認知功能就會受到干擾,個體可能采取解離的措施,并可能有作出低等或原始的行為傾向。除去這些描述之外,任何其他的內容可能都是存在爭議的。
盡管我對上述定義的絕大部分都沒有異議,我仍舊認為單純聚焦于反應是不全面的,因為要這么做必定引發一系列重要問題。一套理論得解決特定問題,而德萊弗的定義則沒法完成這一任務。一套情緒理論的基礎任務是將環境和個人的誘發因素,思維、動機、行動傾向和生理活動等具體過程整合起來,所有這些成分組合起來才能稱為情緒。為了完成這項基礎任務,有幾件事必須加以處理。
第一,我們必須假定情緒是一個普遍現象——這就是說,我們必須描述情緒過程是如何運轉的,并指出此過程的重要變量。這些觀點應當強調兩個重要方面:
(1)影響情緒的因變量或自變量,包括人格特質,例如設置目標層次;對自我與世界的信念體系;生理與社會環境的需求、資源與局限;影響情緒的社會結構與社會文化的意義;人—環境關系,以及知識、評價、應對過程。在這里,情緒是因變量。
(2)情緒過程對適應性結果的短期與長期影響。這包括它對自我發展的影響、對當時人—環境關系及個體人格的影響、對評價與適應過程的反饋效應,以及情緒對身體及精神健康狀況的影響。在這里,情緒是自變量。
第二,對情緒類屬或子類——例如憤怒、焦慮、愧疚、愉悅、驕傲,等等——的劃分最好與情緒治療的觀點相一致。當然,這首先考慮的是如何界定情緒。這些觀點并非憑空產生,而是對邏輯分析與近期關于情緒評價的系統研究進行的有機結合。其中,邏輯分析以認知—動機—關系理論,以及關于每種情緒產生條件的長期思考與觀察為基礎——這些正是歲月沉淀的智慧。有人可能會質疑已有的數據資料是否有說服力——因為通常這些數據是非正式的,甚至只是傳聞。但它確實為建立有關每種情緒的評價模式奠定了基礎。我認為,針對這些模式的相關性研究及實驗研究會持續為理論建構提供實證支持;事實上,這些研究已經在飛速開展了。
在決定要研究哪些情緒后,就必須確定每種情緒包含的變量。此外,還應關注個人情緒(作為自變量)對適應性結果的影響。例如,焦慮的后果可能與憤怒或厭惡的后果大不相同;幸福的后果也與愛的后果不一樣。
作為自變量,情緒對社會功能、個人幸福及心身健康如何產生影響,這也需要加以探討。在這里,重點在于情緒一旦產生會帶來怎樣的影響,以及這些影響是從感知和評價兩方面產生的對個體的整體反饋,并進而影響下一個情緒的產生。
如果沒有一套理論來作為武裝,我們可能就會認為無法在情緒的經典定義基礎之上進行修正,而更有可能就直接采用那些經典或原型定義了。關于情緒的原型定義認為,一些反應(如憤怒、害怕、愧疚)與另一些反應(如驚嚇、興奮、驚訝、厭惡、痛苦、饑餓以及渴望)相比,可能是更原始的情緒。興奮、驚訝、厭惡及類似的表現比較模棱兩可,它們看起來更像是感覺運動反射和驅力,而不是情緒。
對解決概念定義這一難題的理論需要帶來了一個認識論上的兩難境地。通常,定義是在描述一種可以被普遍觀察到的現象,而不是對現象進行解釋的一系列過程。這里有一段我在五六年前關于定義的思考,試圖來解決這個兩難問題:
情緒是有組織的心理生理學反應,是對持續進行的人—環境關系的信息的反應。“信息”是一種口語化的表達,指對人—環境關系對個人福祉之意義的知識或信念。情緒反應的性質(如憤怒還是恐懼)及強度(運動—生理變化的程度)取決于主觀評價——我稱之為認知評價——關于我們如何對待短期和長期目標的認識,也取決于指向關系的行動傾向。這種意義取決于一個人的目標和信念與具有威脅性的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情緒,實際上,是認知—動機—關系的有機整合體,其狀態隨可感知和評價的人—環境關系的變化而變化。
在這一觀點中,正如那些強調反應的定義一樣,情緒反應包括德萊弗的三要素:(1)按照特定方式行動的強烈沖動(例如,攻擊或逃跑,興奮地大叫,向另一個人傳遞溫暖,躲起來等);(2)與行為傾向相匹配的身體變化模式,通常但不一定是為了某種適應性目的而進行的身體動員或激活;(3)體驗成分(通常稱為情感),包括評估或判斷,也包括“評價”的內容。這一觀點還包括了我前面討論過的關于情緒的四個跨學科觀點,個人、觀察者、社會以及生物物種的視角。
將其稱為定義的問題在于,它是以一個理論為前提的,因此,那些必須基于經驗證據解決的問題,例如評價是不是情緒的充分必要條件,都是理論假設或公認體系的一部分。就像所有理論一樣,這些結論都是通過斷言的形式給出的,因此選擇這種定義方案的話我們就不知道構成該理論的主張是被證實還是證偽。所以,我之前引用的觀點并不是定義,而是組成理論體系的命題的提示,它是受制于經驗評估的。
理論概覽
我們先來簡單介紹一下認知—動機—關系理論的主要觀點。這些觀點將在第二、三、四部分詳細闡述。此理論可分為五個元理論性的、本質的主題。我會在第十一章回顧這些主題,到時我將講述對這一理論的系統應用。
五個元理論主題如下:
(1)系統原則。系統原則指出,情緒過程包括由多種變量組織而成的結構:前因、中介過程及后果或反饋。沒有一個單獨的變量足以解釋情緒的結果,所有的變量都是相互依存的。這套系統中的變量將在第五章表5.2中列出。
(2)過程—結構原則。情緒表達了兩個相互依存的原則:一是過程原則,指的是變動或變化;二是結構原則,指的是一種觀點,即在同一個人身上總有某種穩定的人—環境關系導致個體重復的情緒模式。
(3)發展性原則。影響情緒的生物性變量和社會性變量自個體出生開始就處于不斷的發展變化之中,尤其是在童年時期,當然在人生的晚些階段也有可能。這就是“發展性原則”;它同時表明,情緒過程在生命的各個階段不是一模一樣的,在第四章、第八章和第九章中,我們將深入探討這個話題。
(4)特異性原則。每種情緒類型的情緒過程是相互獨立的。這一點,“特異性原則”,正如我先前提及的觀點:情緒理論的首要任務就是要形成具體的子理論,以探討不同情緒類型(例如憤怒、焦慮、驕傲)的具體情緒過程是怎樣的。這要由接下來介紹的第五條原則來實現。
(5)最核心、最本質的主題是“關系意義原則”。第二部分中第三章與第四章將完整地闡釋這一原則,稍后在第三部分的個人情緒及第四部分有關發展的章節中將對其加以應用。這一原則認為,每種情緒都由特殊的、明確的關系意義決定。每種情緒中,這種意義都由“核心關系主題”來表達,核心關系主題概括了每種情緒都是基于對具體人—情境關系中的利弊分析。這種人—環境關系的情緒意義由“評價”過程來建立,這也是該理論的核心概念。
評價和應對過程是人格和環境變量的共同產物,在人—環境關系中得以統一;這一關系勢必要求提出理論分析的新水平,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關系意義”;這一意義強調個體身上發生的事情對其幸福感的重要性。這依賴于環境因素如何與個人的信念和目標產生關聯。評價的任務就在于如何根據所發生的事情對個人幸福感的意義將兩類前因變量——人格與環境——整合到關系意義的水平。我們能理解情緒反應是從個人興趣和適應的角度解讀所發生的事情帶來的影響。
如果對事件重要性的評價涉及利弊權衡,情緒的產生就包含原始的行動傾向,這種行動傾向提供了關于每種個體情緒獨特的生理活動特征。應對過程可能與行動傾向一致,也可能與之相沖突,也可能會抑制行動傾向;它是更心理的、計劃性的、深思熟慮的過程,并且會影響具體的行動和生理模式。
為了總結本書的組織結構,在第二部分,第三章,我會詳細介紹人—環境關系、核心關系主題、應對及動機基礎。在第四章,我關注的是意義加工及無意識評估的過程。在第五章,我會討論因果關系的問題。
在第三部分,第六章,我將解釋目標不一致或消極情緒。而在第七章,我將同時討論目標一致或積極情緒,以及相關的問題情緒。
在第四部分,第八章講述情緒發展的個體間差異。第九章則關注情緒的社會影響因素,包括文化以及社會結構在塑造情緒中的作用。
第五部分中,部分內容與作為自變量的情緒帶來的影響有關。第十章討論情緒對健康的影響。而在第十一章中,我指出了這套理論系統在三個實踐領域的應用方向——研究,測評,以及治療與預防。
總結
直到20世紀60年代,在心理學中,情緒主題都被淡化處理了。這十年以新行為主義和社會學習理論的出現、認知主義的興起和對系統理論的更大興趣為特征。在心理學思想的所有領域中,情緒是一個整合性的、機體的概念,它包含了心理壓力和應對,并將動機、認知和適應結合在一個復雜的系統中。情緒理論也以人與環境的關系為中心,而不僅僅關注環境或個人事件。
情緒作為一個主題,與四個領域的觀點——個人、觀察者、社會和生物物種——看起來都不同,而這四個觀點對于全面理解情緒都是必要的。情緒是個體經歷的,通過有意或無意的交流,可能被觀察者推斷出來;它們是關于人們以及他們如何在他們的世界中相處的寶貴信息來源。社會創造和塑造了個體情緒及其表達的行為和觀念模式。生物遺傳也塑造了情緒過程。情緒理論的任務是在理解情緒如何運作時,整合社會和生物的觀點。
情緒的舞臺是人與環境的關系,基本的分析單位是適應性事件。在情緒理論中,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定義事件的邊界,無論是水平的還是垂直的,后者指的是深度心理學和無意識心理。功能等效性的概念提供了一個動機原則,試圖將適應性事件引向個人的重要目標定位,這些目標的突出性隨著事件的展開和變化而變化。急性情緒源于適應性事件中的具體事務,而心境則與個人的整體生活和生存感有關。個體會對適應性事件的事態發展和生活本身進行個體評價,這是情緒體驗的基礎。
第一章以對認知—動機—關系理論的主要任務和必須解決的最重要問題(包括情緒的定義)的驗證結束。這些任務有兩個方面:(1)描述情緒作為一種普遍現象的運作過程以及這個過程中的重要變量;(2)提出與一般理論一致的命題,關于特定情緒,如憤怒、焦慮和自豪,可能被視為單獨的子理論。
在前述內容中,通過討論它的產生過程,情緒被視為因變量。然而,通過檢驗它如何影響社會功能、主觀幸福感和身體健康,情緒也必須被視為自變量。
在深入研究第二部分的認知—動機—關系理論之前,我們仍需要解決情緒研究、測量和分類的問題,以便確定后面要處理的特定情緒。我將在第二章中討論這些問題。
1 我之所以使用生命科學這個術語,是因為心理學既是一門生物科學,又是一門社會科學,而生命科學是研究生物適應性斗爭的一種恰當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