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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白癡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15071字
  • 2024-10-09 15:46:58

第三個同心圓是永恒,永恒的主題——人,人的哲學。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十八歲的時候就立志“研究‘人和人生的意義’”。他說:“人是一個謎。必須解開這個謎,即使你一輩子都在解這個謎,你也不要說你浪費了時間;我正在研究這一秘密,因為我想做一個人。”[7]他認為人是復雜的,人心是個秘密。他曾在他的筆記中寫道:“任何人都是復雜的,而且深得像大海,特別是神經質的現代人。”有些人貌似簡單,實際上很復雜。他內心的秘密,無意識(潛意識、下意識)的秘密,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察不出來,只覺得模模糊糊地一閃而過或者盤旋不去。他到底在想什么,連他自己都猜不透。正如《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所說:“奇怪的是,他心頭忽然產生一種按捺不住的煩惱情緒,而且每走一步,越接近家門就越厲害。奇怪的還不在煩惱,而在于伊凡·費多羅維奇始終弄不清煩惱的是什么。”[8]這就是人心的秘密,潛意識的秘密。

但是,人與人不同,同是復雜,但彼此各異。

《白癡》中每個人都是個謎,都處在自相矛盾之中。

書中的梅什金公爵是作者的理想,是基督式的“十全十美”的人,是作者把他作為“絕對美好的人”進行描寫的。即便他也處在不斷的矛盾和思想斗爭之中。比如,他鄙視加尼亞,看透了他利欲熏心、仗勢欺人的丑惡靈魂,但是他又可憐他,可憐他的墮落,希望能以自己為榜樣來感化他,使他改惡從善。再如,他看到羅戈任愚昧無知,天性粗野,愛與恨交織在一起,無所不用其極,曾試圖殺害梅什金公爵,可是梅什金公爵卻不相信手持利刃,試圖加害于他的兇手竟會是他的把兄羅戈任。最后,羅戈任由于得不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愛,一刀刺死了她。為此,梅什金受到了極大震動,可他仍舊以克制、寬恕和愛對待羅戈任。試看本書結尾最激動人心的場面之一——梅什金公爵和羅戈任并排躺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尸體旁,兩個情敵,兩個結拜兄弟,在他們兩人心愛的女人身旁,互相憐憫,互相同情。又如,梅什金看透了俄國貴族的腐敗、荒淫、落后和不學無術,可是他卻在葉府的晚會上說:“我聽到過許多議論,自己過去也曾對此深信不疑:有人說,上流社會只剩了空架子,一切都虛有其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本質已蕩然無存。但是我現在親眼看到,在我國,這是不可能的……難道你們現在統統是偽君子和騙子手嗎?我剛才聽到N公爵講的故事,難道這不是既淳樸敦厚而又熱情洋溢的幽默嗎?難道這不是真正的慈悲為懷嗎?難道這樣的話能出自一個……半死不活、心智均告枯竭的人之口嗎?難道一群行尸走肉能像你們對待我這樣對待我嗎?難道這不是……一群建設未來,實現希望的棟梁之材嗎?難道這樣一些人能不懂,能落在時代后面嗎?”梅什金既看到俄國貴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一些偽君子和騙子手,是一些落在時代后面的行尸走肉,同時又“恨鐵不成鋼”,希望他們重振雄風,建設未來,成為祖國的棟梁。

而梅什金的復雜最突出地表現在他同時愛著兩個女人。當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問他:“這么說,兩個女人您都想愛?”他答道:“噢,是的,是的!”其實,他真愛的是阿格拉婭,對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只是憐憫。可是當這兩個女情敵爭相想得到他的愛的關鍵時刻,他卻站到了被蹂躪、被羞辱、蒙受過巨大不幸和痛苦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邊。然而,他在答應同她結婚以后,又惶惶乎不可終日,總覺得丟掉了什么,想去找阿格拉婭解釋,請她原諒。

但是,作為一個人,最大的矛盾恐怕還是梅什金公爵自己。他既是一個“白癡”“傻瓜”,同時又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善于用自己的心靈感知一切,而不是僅僅依靠理智。作者在給自己哥哥的一封信中寫道:“認識自然、靈魂、上帝、愛——這只能通過心靈,而不是依靠智慧。”[9]作者在《群魔》中通過沙托夫之口也說:“理性從來也不能確定善與惡,甚至都分辨不出善與惡……”作者的意思是說,必須通過心靈才能敏銳地感知一切。而梅什金公爵貌似白癡,實際上卻有一顆非常敏感的心。

說他是“白癡”,固然由于當時俄國社會上的那些宵小之徒故意貶低他,但也有客觀原因。一是他從小有病,身患癲癇,近乎“白癡”;二是他長期生活在瑞士阿爾卑斯山下的農村里,不諳人情世故,一味同情別人,信任別人,對別人加諸他的侮辱,也但知忍讓和逆來順受。這是一名堂吉訶德式的人物,或者像阿格拉婭所說,是一名“可憐的騎士”。堂吉訶德之所以可憐,是因為他可笑,而梅什金公爵之所以可憐,是因為他天真。作者自己也說:“在基督教文學的美好人物當中,堂吉訶德是最完整的一個。但他之所以美好,唯一的原因是他同時又滑稽可笑。”[10]而梅什金在十九世紀的俄國,還想做堂吉訶德,用基督式的愛來“普度眾生”,那就不是“可愛”和“美好”,而是“可憐”了。

但是,在世態炎涼、人情澆薄的俄羅斯,所缺少的恐怕還正是這種以“匡救世人”為己任的“傻瓜”和“白癡”。他同情一切“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都相親相愛,化干戈為玉帛。他是兒童的朋友,病人和“墮落者”的保護人。而聰明人是不屑于做這種“傻”事的。其實,與其說梅什金天真和可憐,不如說他是個悲劇人物。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聰明、高傲,具有非凡的美麗和復雜的內心世界,向往美好的生活和愛情;對玩弄和蹂躪她的地主貴族社會,懷有強烈的憎恨;她渴望人們能夠接近她,理解她;可是與此同時,她又感到自己是個“墮落的女人”,不配有更好的命運。她遇到公爵后對他產生了純潔的愛,但又覺得自己愛他會毀了他,她只配跟羅戈任這樣的人一起鬼混。她對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說:“你當真以為,我要把這么一位具有赤子之心的人毀了嗎?這不正中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下懷:他就喜歡不諳世故的少男少女!”但是,她又對梅什金公爵一往情深。她在橫下一條心,跟羅戈任出走之前,曾無限深情地對公爵說:“再見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真正的人!”在此之前,她還當眾訴說她從前對純潔愛情的向往和追求:“難道我就不曾幻想過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嗎?你說得對,我很早以前就幻想過……一個人想呀想呀……老是想象著能夠找到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又善良、又誠實、又好,像你一樣帶點兒傻氣,他會突然來到我身邊,對我說:‘您是無辜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非常非常愛您!’我經常這樣想入非非,再往下想非發瘋不可……”她雖然認為自己只配嫁給羅戈任,可是每到快要結婚的時候,又突然逃跑——她實在不愿嫁給一個她所不愛的人。她之所以決定嫁給羅戈任,是希望他把她殺了。在私心深處,她仍然強烈地愛著公爵,她愛他,可是又想方設法避開他;她愛他,可是又極力促成他與阿格拉婭的婚事。正如她所說,她只希望公爵幸福。這是一種無私的愛,自我犧牲的愛。對于這,書中有一段令人蕩氣回腸的描寫:“她跪在他面前,發狂似的跪在馬路中央,他害怕地向后倒退,她卻抓住他的手連連親吻……在她長長的睫毛上還閃著兩顆晶瑩的淚珠。‘起來,起來!’他伸手扶她起來,低聲而又害怕地說道,‘快站起來呀!’‘你幸福嗎?幸福嗎?’她連聲問道,我只要你對我說一句話,你現在幸福嗎?……我遵照你的囑咐,明天就走。我再不回來了……這是最后一次見你,最后一次!……’”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畢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不僅有理智,還有感情。她內心充滿失去愛情的劇痛。在兩個女情敵唇槍舌劍、爭奪公爵的時候,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取得了勝利。她歇斯底里地大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把他拱手讓給這位小姐!何必呢?何苦呢?我真是瘋子!瘋子!……”可是當萬事俱備,就要進教堂同公爵舉行婚禮時,她又發瘋似的逃跑了。她寧可葬身于羅戈任的刀下,也決不愿犧牲公爵的幸福。

阿格拉婭也是一個聰明、美麗、高傲的姑娘。她性格堅強,不為貴族社會的世俗成見所囿。她力排眾議,大膽地愛上了被人視為“白癡”的梅什金公爵。書中對她的愛情心理刻畫得十分細膩、生動、逼真。她心里愛他,但嘴上卻對他竭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口口聲聲說她不愛他,而且無論誰,一提到她的婚事,她就發火。她心中的癥結,就是公爵始終忘不掉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阿格拉婭不愿意將公爵的愛與別的女人分享,因此才有那場情場“決斗”。在最后關頭,“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動搖”。當時,阿格拉婭的“目光里表露出這么多痛苦,同時又顯露出無限的仇恨”。

羅戈任是因繼承父親遺產而成為百萬富翁的。他沒有受過任何教育,是個生性粗野而又不學無術的人,“甚至連普希金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追求的是女人的外貌美,而不是心靈美,他“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就因為她美艷絕倫。為了得到她,他可以一擲萬金。十萬盧布被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扔進火里,他連眼睛都不眨,甚至還十分欣賞,陶醉:“這才是女王的氣派!這才是咱們應有的氣派!”他忘乎所以地大叫,“喂,你們這幫騙子手,誰有種來玩這把戲,啊?”為了得到她,他可以拔刀相向,行刺與自己剛交換過十字架的把兄弟。因為得不到他心愛的女人,他可以一刀結果了她。如此看來,這是個壞透了的人,毫無價值的人,是個有錢的流氓啰?其實不盡然,他的人性并未完全泯滅。在作者看來,只要引導得法,他也是可以挽救的。這人就如他的穿戴一樣:“圍巾上別著一枚很大的甲蟲形的鉆石別針,右手的骯臟的手指上還戴著一枚很大的鉆石戒指。”——“骯臟”與“鉆石”并存,雖然主要是“骯臟”。比如說,他捐棄前嫌,與梅什金公爵結為把兄弟,就是為了約束自己,因為按照基督教教義:不可殺人,更不可殺害自己的兄弟。與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相處的日子,在她的開導下,他開始讀書,自學《俄國歷史》。最難能可貴的是,這么一個但知性愛的既野蠻又粗俗不堪的人,在與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朝夕相處的那幾天,居然沒有對她強行非禮,而是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不吃不喝,不睡覺,硬要她原諒他。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被他刺死以后,他也沒有畏罪潛逃,而是悄悄地把公爵找來,兩人一起守護在心愛的女人身旁,因為他知道她在公爵心中的地位,他不忍心在她死后,還不讓公爵見她一面。他被捕后對自己的罪行直言不諱,并沒有嫁禍于公爵。他默默地、若有所思地聽完了對他的判決——十五年苦役,然后平靜地走上在苦難中凈化自己的靈魂的贖罪之路。

再看加尼亞的父親伊沃爾金將軍,他渾渾噩噩、窮愁潦倒、撒謊吹牛,最后甚至偷了自己的好友列別杰夫的四百盧布。但是,后來他還是良心發現,把偷的錢一文不少地悄悄送了回去。他曾向公爵大吹法螺,說一八一二年拿破侖打進莫斯科的時候,他做過拿破侖的少年侍衛,而且出入宮禁,非但了解拿破侖的許多軍事秘密,而且還知道拿破侖的不少隱私。公爵是個非常有禮貌的人,他恭恭敬敬地聽著,假裝信以為真。但是將軍心里是明白的,公爵只是出于禮貌才洗耳恭聽,因此將軍對他十分感激。與此同時,他又感到惱怒,感到受了污辱,因為公爵只是可憐他,才屈尊裝出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他在這種復雜的心態下,伸出雙手,捂住了臉,急速地跑了出去。

書中最復雜的兩個人是列別杰夫和伊波利特。列別杰夫已如上述。

伊波利特的主要特征是二重人格,內心分裂,集好壞于一身。上帝和魔鬼同時占據著他的心靈。正如作者形容《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德米特里一樣——集圣母瑪利亞與所多瑪城于一身。

伊波利特出身貧苦,父親早逝,母親中年守寡,但是弟妹成群,他又身患不治之癥——肺癆,已不久人世。他身居社會的最底層,處境屈辱,但是他又受過較好的教育——中學畢業。他曾經想轟轟烈烈地干一番事業,但是疾病使他不能有所作為。他在上學的時候潔身自好,看不起那些貴族出身的公子哥兒。即便重病纏身,他也盡力做了些好事,幫助過一位因開罪上峰而丟掉職務的醫生。他曾想在他離開人世前盡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用他的話說,就是“您投下您的一顆種子,投下您的一份‘施舍’,以及您不論用什么形式做的一件好事,也就是向別人獻出了您身上的一部分,并把他人身上的一部分化為己有。你們彼此互相接近了”。

這是他內心的“天堂”,但是他內心還有一個“地獄”。他因為將不久于人世,因此看到一切健康的人和幸福的人就嫉妒,就憎恨。他特別恨公爵,因為公爵本來跟他一樣,甚至還不如他,竟出乎意料地得到一份遺產,成了“百萬富翁”,成了葉潘欽將軍心目中的“乘龍快婿”;再加上公爵心腸好,許多人都喜歡他,而伊波利特自視甚高,認為自己是世上“最優秀的人”,是“人世間公認的至善至美的人”,他只要向人民大眾說一刻鐘的話,人民就會擁戴他,跟他走,可是天不假年,造化存心作弄他,把他這個“至善至美的人”創造出來以后,又要親手毀掉他。公爵是個孤兒,是個“白癡”,卻這么幸運,什么都有,而他卻什么都沒有。因此他聲嘶力竭地當著眾人的面,口吐白沫地嚷道:“我恨你們大家,恨所有的人!但是世界上我最恨的是您,您這個口蜜腹劍的偽君子、白癡、假仁假義的百萬富翁!我剛聽到您的情況的時候,我就一眼看穿了您,恨您,對您恨之入骨……我不要您的恩賜,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恩賜……我詛咒你們大家,永遠詛咒你們!”

他偷偷地愛著阿格拉婭,可是阿格拉婭卻愛上了公爵。這也是他受不了的。因此,他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極力破壞他倆的婚事。最后,阿格拉婭與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為爭奪公爵進行的那場情場“決斗”,就是他從中策劃、挑唆、安排的。他還極力激怒阿格拉婭,說她跟公爵好是吃人家的“殘羹剩飯”。當他的目的達到以后,看見公爵真的撇下阿格拉婭,要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結婚了,似乎也很幸福,他又覺得受不了,于是反過來又把他倆即將舉行的婚禮作為嘲笑對象,心懷叵測地對公爵說:“以愛報愛,以怨還怨;您搶走他(指羅戈任)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也可以殺死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雖然她現在并不是您的未婚妻,但是您畢竟會感到難過的,不是嗎?”他說這話的目的,就是:一、破壞公爵的幸福感,使他惶惶不安;二、以此勸說公爵到國外去結婚,把阿格拉婭留給他,以免節外生枝,雖然他明知道阿格拉婭不愛他,也絕不可能愛他。

值得注意的是,伊波利特這一人物的某些特點,是影射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比如伊波利特說他只要向人民大眾說一刻鐘的話,大家就會擁戴他,跟他走,等等。試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八六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寫給卡特科夫的信中曾提道:“我們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就常說,他只要跟人民談一刻鐘的話,他就會立即說服他們轉向社會主義。”[11]

可見,伊波利特這一形象具有極大的論戰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人心是一分為二的。有些人身上常常是善惡并存,人性與獸性并存。他不承認“人之初,性本善”,他認為人生下來就有善惡之分。但善中有惡,惡中有善。善戰勝惡,還是惡戰勝善,應該由每個人自己負責,而不應歸咎于社會,歸咎于環境。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記》中說:“有些人的性格天生就是那么美好,仿佛是上帝恩賜的一般,你甚至不敢設想他們有朝一日會變壞。”又說:“劊子手的特性存在于每一個現代人的胚胎之中,然而人的獸性的發展程度是不同的。如果一個人的獸性在其發展過程中勝過了他的其他特性,這個人自然就會變成一個可怕的怪物。”[12]

《群魔》中的斯塔夫羅金是“一條絕頂聰明的毒蛇”,他在做壞事的時候,也頭腦冷靜。懂得善與惡的界限,但是他可以同時宣揚兩種互相排斥的思想,而又不相信其中的任何一種。正如他談到自己時所說:“我依然像素來一樣可以希望做好事,并從中感到愉快;同時,我又希望干壞事,并且也感到愉快。”他甚至說,從審美的觀點看,他看不出“一樁禽獸般的淫亂行徑,跟任何一件豐功偉績,甚至是為人類獻身的行動,有什么區別”[13]

《白癡》中的列別杰夫是個小丑、拍馬逢迎者、陰謀家和造謠誹謗者,但又可以同時是個頭腦清醒的哲學家和宗教宣傳家。

人的善惡是天性,還是環境使然,存在決定意識?這是十九世紀后半葉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爭論的焦點。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環境對人有影響,但不是決定性的影響。善惡是人的天性。在同樣的環境下,一個人做何選擇,這才是主要的。人屬于社會,但并非全部屬于社會。

正如《罪與罰》中的拉祖米欣所說:“爭論是從社會主義者的觀點開始的……犯罪是對社會制度不正常的抗議。”他接著又說:“他們把一切都歸之于‘環境的影響’——此外就再沒有別的了!這就是他們愛用的詞句!從這里直接得出:如果把社會正常地組織起來,一切犯罪行為就會立刻消失,因為再沒有什么可抗議的了,大家轉眼之間就都成了正人君子。天性是不被考慮在內的。天性是被排除的,天性是不應該存在的!”[14]

《白癡》中提到好幾件謀財害命的兇殺案。作者通過書中人物不止一次地嘲笑了“殺人是因為窮”這一荒謬論點:“我看,世界末日當真到啦。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奇談怪論。”

在作者看來,把人心中的惡諉過于環境和社會,就是替罪犯開脫,解除他良心上和道義上的責任。

陀思妥耶夫斯基發現,人心中還有一種奇怪現象:一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身處社會最底層,除了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感到走投無路、抬不起頭來以外,還會產生一種自甘下賤、甘當小丑的傾向,好像自己卑賤、低下得還不夠,必須這樣來刺激一下自己心頭的創傷似的。有些人是自我調侃,帶有諷刺性,比如《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中的葉惹維金。還有一種人是想以此來巴結主子,撈點好處,比如《白癡》中的列別杰夫。請看下面一段對話:

……羅戈任又惱怒地、惡狠狠地用頭指了指他,“反正我一戈比也不會給你,哪怕你兩腳朝上在我面前走個來回。”

“一定,一定照辦。”

“去你的!哪怕你在我面前跳一星期舞(俄諺,指拍馬),我也不給,就是不給!”

“不給就不給!我要的就是你不給。可是這舞我跳定了。撇下老婆孩子,我也要在你面前跳舞。這馬屁我算拍定了!”

再一種人是身居底層,身無分文,卻幻想金錢和權力,幻想當羅思柴爾德和拿破侖。《罪與罰》中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就是想當拿破侖的一個。《白癡》中的加尼亞想當羅思柴爾德,伊波利特既想當拿破侖,又想當羅思柴爾德,只是因為身患不治之癥,才未能把幻想付諸行動。他幻想“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為大眾造福,為發現和宣告真理而活著”。——這就是想當拿破侖,或者美其名曰想當“人民的領袖”。再就是,他認為,若不是他臥病在床,他一定能夠當上羅思柴爾德。他認為窮人窮是活該,只能怪他自己沒有本事。他在他那份《我的必要說明》中寫道:“噢,無論現在還是過去,我對這類傻瓜毫無憐憫之心——我可以自豪地說這話。他自己為什么當不了羅思柴爾德?他沒有羅思柴爾德擁有的百萬家私,他沒有堆成山似的帝俄金幣和拿破侖金幣,沒有謝肉節貨棚下堆成高山一樣的金山和銀山,這又能怪誰呢?既然他活在世上,就事在人為,就能夠做到一切!他不明白這點,又能怪誰呢?”

人心是復雜的,人心同大海一樣深不可測。

其所以復雜,所以深不可測,就是因為人除了意識還有無意識,除了理性還有非理性。同弗洛伊德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人的無意識活動是大量的,無意識是心理活動的基本動力。

無意識不能用言語表達,但卻可以通過某些情感的流露表現出來。比如:

一、煩惱和悶悶不樂。有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煩惱什么。例如,梅什金公爵在兩個女情敵當面交鋒之前,就有一種沉重的預感,到底是什么,他也說不清,但他覺得今天一定要出事,而且是件大事。他當時的表現就是悶悶不樂,這就是一種下意識的活動。“這天早晨一開始,公爵就有一種沉重的預感,他所以有這種預感,也可以用他的病情來解釋。但是他莫名其妙地悶悶不樂,這正是他感到最痛苦的。誠然,擺在他面前的事實是印象深刻的、沉重的、令他痛定思痛的,但是他的悶悶不樂遠遠超過他想得起來并且考慮到的一切……漸漸地,他油然產生的一種期待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今天他一定會發生某種特別的、不可改變的事。”

這就是一種下意識活動。

二、莫名其妙的恐懼。這也是一種無意識的心理活動。這情緒比煩惱和悶悶不樂要強,要清晰,但他到底怕什么,還是說不清。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跟隨羅戈任逃走之后,公爵趕到彼得堡到處尋訪他倆的蹤跡,但遍尋無著。他先是感到苦悶,感到煩惱,然后產生了恐懼。“只有上帝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也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么。許多事情他都感到害怕,并且痛苦地感到自己對此怕得要命。”

三是笑。一個人怎么笑,常常能暴露出這個人的靈魂和靈魂深處的東西。比如列別杰夫干笑,羅戈任獰笑,梅什金苦笑,加尼亞奸笑。再有,梅什金聽到加尼亞居然也能發出孩子般的笑聲,說明這人的人性還未完全泯滅。公爵對加尼亞說:“我感到奇怪,您竟能這樣真誠地大笑。真的,您竟能發出孩子般的笑聲……由此看來,您童心猶在。”作者在《死屋手記》中曾借主人公之口說到他對笑的看法:“也許我的看法是錯誤的,但我總覺得可以從笑聲中識別一個人。如果您跟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初次相遇,他的笑聲使您感到愉快悅耳,那您就可以大膽地說,他是一個好人。”[15]

四是直覺。梅什金公爵從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照片上憑直覺感到“她的命運一定很不一般”,“她一定受過很大的痛苦”,一定很“高傲”。也是直覺驅使他當天就去參加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晚會。也是憑直覺,他感到羅戈任決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拔刀相向,加害于他。他前去找羅戈任的時候,也是憑直覺認出了羅戈任的家。“有一座房子,大概由于它的外貌特別,老遠就開始引起了他的注意;公爵后來想起,他當時曾對自己說:‘一定就是那座房子。’……這種房子里里外外都給人一種不好客和冷冰冰的感覺,一切都仿佛鬼鬼祟祟,藏著掖著似的,至于為什么會這樣,光從外表看,實在難以說明究竟。”

而且這種直覺十有八九是正確的。一個人的直覺并不是上帝的天賦,而是人的一種自然能力,通過無意識洞察現象的本質。須知,梅什金公爵并沒有洞察一切的超自然能力,但是他能憑直覺感知羅戈任的本質,察覺羅戈任的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的聯系。“這宅子有一副你們整個家族和你們整個羅戈任家生活的面容,你倘若問我何以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也說不清。”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出逃以后,梅什金公爵遍尋無著。他直覺地感到,根本用不著去找他們,羅戈任自會找上門來。“如果他的情況好,他就不會來。如果他的情況不好,他很快就會來。而他的情況肯定不會好……”至于為什么會這樣,他就說不清了,他并沒有預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被殺的超自然能力。

五是錯覺或幻覺。阿格拉婭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寫給她的三封信交給了公爵,請他抽暇一讀。他看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信中極力促成他和阿格拉婭的婚事。他在信中看到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難言之痛。他知道她是愛他的,但又不能不違心地忍痛割愛。特別是她在信中提道:“令姐阿杰萊達曾經對我的照片下過這樣的評語:具有這種美貌的人,可以把世界翻個個兒。但是我看破了紅塵。”“我已經幾乎是一具行尸走肉。”“我會因為怕他而殺死他(指羅戈任)……但是他肯定會先下手,把我先殺死……”看到這話后,梅什金公爵感到不寒而栗,他早預感到她的悲慘結局。“他沿著公園四周的路向自己的別墅走去。他的心在跳,思緒很亂,他四周的一切像場夢似的。驀地,就跟前兩次他每次醒來時都看見同樣的幻象一樣,這次,同樣的幻象又出現在他面前。那個女人又從公園里走出來,站在他面前,仿佛特意在這里等他似的。他打了個哆嗦,停住了腳步,她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了握。不,這不是幻象!”前兩次,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以幻象出現。這次,幻象卻成了現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幻覺、幻象和現實,就這樣撲朔迷離地交織在一起。

本書結尾,有一處描寫了幻聽或幻覺。羅戈任和梅什金一起躺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尸體旁,羅戈任告訴梅什金,他是怎樣一刀捅進她的心臟,把她殺死的。就在這時,羅戈任聽到了隔壁屋子里有人走動,而且兩人都聽見了。這無疑是幻聽或幻覺。如果用神秘主義來解釋,有兩種可能:一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鬼魂出現(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創作本書的預備材料中就是這樣解釋的[16]);二是掛在客廳里的那幅《死基督》復活了,也許,他正以悲天憫人的目光注視著這件慘絕人寰的罪孽。

六是夢。伊波利特做了個夢,夢見一個蝎子似的怪物,有毒,滿屋子亂跑,后來又援墻而上,幾乎爬到與他的腦袋平行。這蝎子似的怪物就是伊波利特部分本質的真實寫照。他在清醒的時候是認識不到這點的。他自視甚高,自我感覺一貫良好。可是在夢中,他的潛意識告訴他,他只是一個到處螫人的有毒的怪物罷了,甚至在命歸黃泉的時候,它還在扭動,還在放毒。

描寫夢境最突出的是《罪與罰》。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行兇殺人前夢見自己的童年,看到一匹駑馬拉著一輛超載的車子,任人鞭打,被折磨至死的悲慘情景。這夢是象征性的。他前面擺著兩條路:像那匹瘦馬那樣任人驅趕,被折磨致死呢,還是鋌而走險?他選擇了后者。他做出這一決定的時候,不僅有他的“理論”和理性在起作用,他的潛意識也在暗中推動他走上殺人的路。夢,就是潛意識活動的表現。

再一個富有象征意義的夢,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西伯利亞流放地,在病中做的。他夢見世界末日,人們失去了理智,互相仇恨,互相殘殺,火災發生了,饑荒發生了,一切人和一切東西都在毀滅。按基督教教義,世界末日,世人都要接受上帝的最后審判。得救贖者升天堂,享永福,不得救贖者下地獄,受永罰。拉斯科利尼科夫正是在基督教精神的感召下,走上悔罪之路,在苦難和博愛中凈化自己有罪的靈魂,救贖自己的有罪之身。

《白癡》中有一段關于做夢和夢境的概述:“有時候,人們常會做一些奇怪的夢,既不可能,也不自然,醒來后夢境歷歷在目,您對這個奇怪的事實會感到驚訝:您首先記得,在您做夢的整個時間內,理智一直沒有離開過您。……為什么您從夢中醒來,已經完全回到現實中來以后,幾乎每次,有時印象還十分深刻,您總感到,隨著夢境的消失,您也留下了一些捉摸不定和猜不透的東西呢?”

七是預感。梅什金公爵在羅戈任家看見羅戈任用來裁紙的一把小刀,這刀是全新的,本來是果園里修剪果樹用的。他的潛意識告訴他,這里一定有蹊蹺。他從羅戈任家出來后,精神恍惚,可是這潛意識卻一直支配著他,使他欲罷不能,念念不忘。他無意識地幾次駐足在一家刀鋪前,觀看這里出售的一把同樣的刀子,甚至毫無必要地給它估了價:“當然,只值六十戈比,再多就不值了。”這把刀子,加上同一天他三次看到雜在人群中的羅戈任的眼睛,給了他一個不祥的預感:羅戈任是會行兇殺人的。果然,不多一會兒,在旅館的樓梯上,羅戈任向他拔出了那把明晃晃的尖刀。又過了一個月或一個多月,這把刀子又插進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心臟。這是預感,但不是神秘主義的未卜先知,也不是魔鬼悄悄地告訴他的。我們如果把看到的各種現象仔細分析一下,也會得出相同的結論。然而當時公爵思緒萬千、百感交集,并沒有用理智來分析,而是潛意識引導他作出這一恍惚而又模糊的猜測。

八是病態心理或是癲癇病發作前一剎那的心理。《白癡》中有一段這樣的描寫:“他在發癲癇病的時候,幾乎就在發作之前,還有一個預備階段……就在他心中感到憂郁、沉悶、壓抑的時候,他的腦子會霎時間豁然開朗、洞若觀火,他的全部生命力會一下子調動起來,化成一股非凡的沖動。在閃電般連連閃爍的那些瞬間,他的生命感和自我意識感會增加幾乎十倍,他的智慧和心靈會倏忽間被一種非凡的光照亮,一切激動、一切疑慮和一切不安,仿佛會霎時間歸于太和,化成一種高度的寧靜,充滿明朗而又諧和的歡欣與希望,充滿理性與太極之光。”這也是作者本人的切身體驗。也許有人會說這是神秘主義,是病態,是子虛烏有。也許吧。但是怎么知道這是子虛烏有呢?這種神秘的心態不是人人都有的。

九是宗教感情。在談這個問題以前,首先要談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觀。

作者在一八五四年離開鄂木斯克囚堡之后,曾給一位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馮維辛娜寫過一封信,信中提到他的宗教信仰:“我是時代的孩童,直到現在,甚至(我知道這一點)直到進入墳墓都是一個沒有信仰和充滿懷疑的孩童。這種對信仰的渴望使我過去和現在經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啊!我的反對的論據越多,我心中的這種渴望就越強烈。可是上帝畢竟也偶爾賜予我完全寧靜的時刻,在這種時刻我愛人,也認為自己被人所愛,正是在這種時刻,我心中形成了宗教的信仰,其中的一切于我說來都是明朗和神圣的。這一信條很簡單,它就是,要相信:沒有什么能比基督更美好、更深刻、更可愛、更智慧、更堅毅和更完善的了,不僅沒有,而且我懷著忠貞不渝的感情對自己說,這絕不可能有。”[17]從這封信中,我們可以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相信存在于我們之外的“獨立自在”的上帝。從他的作品中,我們也屢次看到這一觀點。在《白癡》中,我們也讀到,梅什金公爵看了小霍爾拜因的名畫《死基督》后說道:“可是看了這幅畫,有人會喪失信仰的!”因為這畫上畫的完全是個死人,他的弟子和信徒怎么會相信這樣的人會復活呢?!但是作者又渴望獲得信仰,甚至羅戈任也“想努力恢復自己失去的信仰。他現在非常需要信仰,需要到了痛苦的程度……是的!一定要信仰一種教義,信仰一個神!”這信仰就是愛——愛人和被愛。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上帝存在于我們心中,而不存在于我們之外。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尋找我們心中的上帝,尋找愛。他認為基督就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是一種道德理想,一種象征。但是,這種理想,這種象征,不僅應從理智上接受,而應是一種全身心的向往。這種信仰,應當融化在人的血液中,融化在人的意識和無意識之中。甚至可以說,宗教信仰并不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而是一種無意識的皈依和向往。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梅什金公爵之口說道:“宗教感情的實質既不能歸結為任何論述,也不能歸結為任何過失感和犯罪感,更不能歸結為無神論對宗教的種種抵牾,這里別有一種不能言傳的意蘊,永遠別有一種意蘊。無神論的說三道四永遠是隔靴搔癢,似是而非,永遠說不到點子上。”這也就是我國老子《道德經》開宗明義所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理。

在說這話之前,關于宗教信仰,梅什金曾舉了幾個例子,以志說明。他說,他在兩天內遇到了四件不同的事。一是他在火車上遇到一個很有學問的無神論者,他不相信上帝,但是談來談去,始終談不到點子上。二是他在客棧里聽說,就在頭天晚上,這里發生了一件命案:一個農民發現另一個農民有一塊懷表,頓生歹念,于是他乘表的主人轉過身去不注意的時候,手起刀落,劈死了他的伙伴。可是這人在行兇前還畫了個十字,默默禱告:“主啊,看在基督分上,饒恕我吧!”三是他在街上遇到一個喝醉酒的士兵,掏出一枚錫十字架,冒充銀的賣給了他。四是他在回客棧的路上遇見一位母親,抱著一個剛出生六七星期的嬰兒。這孩子忽然咧開小嘴,向她莞爾一笑。母親看到孩子笑容后高興極了,虔誠地畫了個十字。公爵問她這是干什么?她說:“一個母親發現自己的孩子頭一次笑,做母親的那份高興呀,都這樣,就像上帝在天上,每次看到一個罪人在他面前真心誠意地跪下禱告時,所感到的喜悅一樣。”梅什金認為這女人說出了“那異常深刻、異常透徹,而且真正符合宗教教義的思想,在這思想里,基督教的本質一下子全都表現出來了,也就是,應當把上帝看作我們的親生父親,把上帝對人的喜悅看作父親對親生孩子的喜悅——這就是基督的最主要的思想!”

這四件事最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觀:一個真正基督徒的宗教感情,既不像無神論者推測的那樣,也不在于一個人是否受過洗禮,是否經常去教堂,有些人名義上是基督徒,也禱告,也畫十字,也掛十字架,但實際上是敵基督或者出賣基督的人。基督教的本質就是一個字——愛。愛上帝,愛他人。真正的宗教感情就應當像那個懷抱嬰兒的母親一樣愛人——愛上帝,愛孩子,愛一切有罪無罪的人;愛萬物——愛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

梅什金公爵在葉府為他舉行的晚會上十分激動地陳述了他的宗教感情:“你們知道嗎,我不明白,當一個人走過一棵大樹,看到樹影婆娑,怎能不感到幸福呢?當你能跟一個你所愛的人說話,怎能不感到幸福呢!……世界上又有多少這樣美的東西啊,簡直隨處可見……你們不妨看看孩子,看看天賜的朝霞,看看正在生長的青草,看看那些注視著你們并且愛著你們的眼睛……”愛,就是一種宗教感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句名言:“美能拯救世界。”這話就是在《白癡》里說的。這美不僅指人的容貌美,更重要的是人的心靈美。美就是真與善。達到真與善,才有美。而美的集中體現,就是愛與寬恕。東正教的真諦就是愛。

《白癡》尾聲中有一個充滿宗教色彩的場面——梅什金公爵和羅戈任并肩躺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尸體旁,梅什金對羅戈任充滿了無限憐憫和同情——憐憫和同情一個背離基督教導的有罪的人。“一種全新的感覺,以無邊的苦惱折磨著他的心。”“他把自己的臉緊貼著羅戈任的蒼白的、一動不動的臉,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流到羅戈任的腮幫上。”羅戈任殺害了他的未婚妻,捅死了一個他深切同情的美麗而又不幸的女人,但是他寬恕了他,因他走上歧途而憐憫他,愛他。誠如耶穌基督在《登山寶訓》中所說:“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這樣,就可以做你們天父的兒子。因為他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你們若單愛那愛你們的人,有什么賞賜呢?”過去,梅什金就曾針對羅戈任說過這樣的話:“同情心是全人類得以生存的最主要的法則,也許還是唯一的法則。”同情自己的仇敵,憐救一個有罪的人——這就是耶穌基督匡世救人之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邁科夫的信中寫道:“有神論給了我們一個基督,即如此崇高的人的概念,使人對之不能不肅然起敬,不能不相信這是人類永垂不朽的思想。”[18]

梅什金公爵就是作者心目中基督這一理想的體現。試看作者在給伊萬諾娃的信中寫道:“長篇小說(指《白癡》)的主要思想是描繪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美是理想……在世界上只有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基督,因此這位無可比擬、無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現當然也是永恒的奇跡(《約翰福音》也是這個意思,他把奇跡僅僅看作是美的體現,美的表現)。”[19]由此可見,梅什金就是基督式的絕對美好的人。而要理解這個絕對美好的人,就必須深刻懂得作者的宗教觀——基督就是“絕對的美”,而“美能拯救世界”。

屬于第三個同心圓的,并不局限于上述這幾個方面。作者在展示現實生活廣闊畫面的同時,還提出和探討了人和人生哲學的其他問題(如人生的意義,能獨立自主的人和不能獨立自主、但知人云亦云的人,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面包與自由,理智與感情等),以及倫理道德問題(善與惡,同情、憐憫與愛人等),政治問題,文藝美學問題,等等。

要分析所有這些問題,需要寫一部專著。而且,即使寫一部專著,也不見得說得清楚。

真是說不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高爾基在第一次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所做的報告中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是無可辯駁的,就描繪的能力而言,他的才華也許只有莎士比亞可以與之并列,但是作為一個人,作為‘世界和人們的裁判者’,他就很容易被認為是中世紀的宗教審判官。”[20]

這是高爾基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評價,幾乎成了定評。但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作“中世紀的宗教審判官”,未免囿于成見,有“莫須有”之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是基督。而中世紀的“宗教大法官”正是他痛下針砭、大加撻伐的。[21]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面向未來的作家。他提出了許多永恒的、至今猶激動人心的問題。現在,一門新的學問——陀思妥耶夫斯基學,正在俄羅斯和世界各地悄然興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是非功過,他對人類的評價和預言,自有歷史評說。武斷地過早下結論,無疑是不適宜的。

有一位名叫艾亨瓦爾德的俄羅斯評論家寫道:

“這位偉大的苦役犯,步履沉重,臉色蒼白,目光如火,拖著鎖鏈,走過我國的文壇。他那瘋狂的步伐,使我國文壇至今猶迷離惝恍,如墮五里霧中。他在俄羅斯的自我意識的巔峰,打了一些至今猶無法辨認的信號,他那舌敝唇焦之口還說了一些預言和不祥的話。現在,斯人已去,我們只能獨自來猜測這些啞謎了。”

臧仲倫

于北京大學承澤園


[1] 高爾基:《論文學》(續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50頁。

[2] 19世紀的俄國,有所謂西歐派與斯拉夫派之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和思想,反映了這一爭論。

[3]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76頁。

[4]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77、178頁。

[5]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俄國的革命民主主義者統統稱為自由主義者、虛無主義者,甚至是“反動分子”“俄國的死敵”。

[6]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78頁。

[7]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9頁(譯文略有改動)。

[8]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96—397頁。

[9]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5頁。

[10]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92頁。

[11]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51頁。

[12] 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79、252頁。

[13] 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338頁。他甚至“在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行為中發現了相同的美,嘗到了同樣的快感”。

[14]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38頁。

[15] 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0頁。

[16] 參見《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集)俄文版,列寧格勒,第九卷第287頁。

[17]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64頁。

[18] 參見《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集)俄文版,列寧格勒,第二十八卷(下冊)第210頁。

[19]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91—192頁。

[20] 高爾基:《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16—117頁。

[21] 參看《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二卷第五章《宗教大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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