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石堅大致說了張三郎如今的情形,白云先現出如釋重負之色,隨即又鄭重其事地向石堅道謝:“清虛觀主此舉不僅拯張施主于災厄,亦是消除貧僧的惡業,貧僧謹此謝過。”
說罷,他略作沉吟,又向張三郎道:“施主體內的妖毒雖不能為禍,但還是容易被人感知到而引發誤會。貧僧欲傳施主一門功法,名為‘金剛伏魔神通’,乃是由打磨身體入手,進而開啟人體這座潛力無窮的寶庫,覺悟佛門六大神通。施主只消修成入門的煉體功夫,便足以掩蓋這一點妖氣。”
張三郎自少年時便自食其力,走村串鄉時也見慣人情世故,當時便明白對方所說的只是借口,真實的用意仍是心懷愧疚,想要用此一聽便厲害非常的功法補償自己。
但他秉性誠樸,自覺白云并無虧欠自己之處,也便不該接受補償,當時便要婉言謝絕。
石堅卻輕輕搖頭制止他開口,微微蹙眉向白云道:“這‘金剛伏魔神通’應是翠微寺不傳之秘,禪師就這般轉授他人不會有甚麻煩?”
白云似有些感觸地嘆道:“實不相瞞,因貧僧身份有些特殊,這翠微寺連同其傳承都算是旁人給貧僧的補償,如今雖還未接任主持,大小事務卻已能全權做主。”
“原來如此。”石堅恍然,卻也曉事的并未追問對方身份如何特殊。
隨即他轉向了張三郎,攤開手做無奈之狀道:“我知道三哥若無功受祿便會寢食不安。但將心比心,禪師若不能消除心中這份歉意同樣會寢食不安。雖然佛家常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三哥總不能就讓禪師受良心譴責而自己心安理得,所以還是勉為其難罷!”
張三郎聽得不住眨眼,只覺這番話似是有理,但哪里總有些不對。
白云則是啞然失笑,忖道:“都說我佛家舌燦蓮花,這位清虛道長竟也不遑多讓,三言兩語便將接受貧僧的好處說成是在成全貧僧!”
不過他此次登門為的就是送出好處,倒不忌憚是借著什么名義送出,當即順水推舟地附和道:“清虛觀主所言甚是,為了能讓貧僧心安,萬望施主勉為其難!”
張三郎見實在推脫不得,卻是當真“勉為其難”地點頭應允。
石堅雖有心幫張三郎拿些好處,自己卻并無趁機占便宜的意圖,不用白云開口,便主動避嫌說有事要下山一趟,隨即便起身收拾了些東西出門。
他說有事倒也不全是借口,這幾天他已又抄了幾回《石頭記》的書稿,原也打算找機會送去侯靜山處。
進了太平縣城,石堅仍來“沁馨堂”中。
此刻侯靜山并不在茶樓,卻自有人安排石堅上樓品茗聽書,并去尋侯靜山通報。
但這一次石堅等的時間格外長久,那位孫鐵嘴老先生已經將一回書說完,他桌上的茶水也換了一次,仍然不見侯靜山歸來。
他卻不知此刻的侯靜山正遇到些麻煩事。
太平縣縣衙后堂,知縣楊海欽居中而坐,一臉為難地望著下方相對而坐的兩人。
侯靜山面冷如冰,起身向著上座的楊海欽拱手道:“縣尊肯為鄙人介紹生意原是一番好意,但這位周老板方才所說的條件,實在不是做生意的態度,所以鄙人只能辜負縣尊的眷顧之情了,告辭!”
楊海欽急忙起身,愁眉苦臉地連聲道:“侯公子留步!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還有什么好說的!”侯靜山怫然道,“照周老板的意思,今后我沁馨堂的‘猴魁茶’只能賣給他一家,價格也完全由他來定,這豈不是要鄙人仰人鼻息討飯來吃?”
楊海欽似也知道這條件委實過分,只是訕笑而無言以對。
若換作尋常商賈,他自然不會如此為難,便算是再離譜的條件,愿意對你說一聲已是給你面子,否則真當所謂“破家縣令,滅門令尹”是句玩笑話不成?
問題是侯靜山絕非尋常商賈。
自從他白手起家數年掙下偌大家業以來,無論官面上還是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生了覬覦之心。
但只要是敢于伸手的,官場中人很快便被爆出許多罪證丟官罷職,江湖中人則干脆一夜之間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而侯靜山的手段遠不至此,在以雷霆手段打擊一批的同時,又拉攏與其對立的另外一批,很快便靠著人情和利益編織了一張龐大的網絡,甚至他他楊海欽亦身在網中。
若非另一邊來頭甚大,他今日根本不會安排雙方見面。
再說他事先也沒有想到,另一邊的胃口如此之大,吃相如此難看,想要的根本不是分一杯羹,而是將整口鍋端走。
此時那位生了副和氣生財面孔的周老板終于開口,說出的話卻半點也不客氣:“侯公子既然覺得討飯有失身份,便不用再吃這口飯了。自此之后,猴魁茶這門生意與你沁馨堂再無關系!”
侯靜山怒極反笑:“那猴魁茶是仙猿峰上天生天長的無主之物,侯某憑自己的本事采來,閣下又憑什么不許侯某買賣?”
周老板冷笑道:“無主之物,侯老板怕是沒聽過一句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今日起,那猴魁茶便有主了!”
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文牒,轉手遞向楊海欽。
“楊知縣,這是少府簽押的公文,已將仙猿峰所產猴魁茶列為御用之物,此后凡是私下采摘及經營猴魁茶者,皆以大不敬論處!”
“閣下是少府的上官?”侯靜山面色登時極為難看。
少府專司為皇室管理私財及生活事務,府監往往由皇帝親信宦官充任。
這些年雍熙帝武栩沉迷長生,經常令少府為自己搜集各種天材地寶。
少府各級官吏得了這名義,往往在民間大肆巧取豪奪,或真或假、或有用或無用的天材地寶確是找了不少,自己也都落個盆滿缽滿。
周老板很是矜持地笑道:“在下周成榮,不過是少府一個不入流的屬吏,不敢自居上官。”
他嘴里說著“不敢自居上官”,表現出來的氣派卻比甚上官都大。
事實上正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往往反是這等身份卑微又手握權柄的小吏,才盤剝得最兇最狠。
侯靜山似是知道今日這虧是吃定了,認命般地冷笑道:“鄙人自然不敢與少府搶生意,卻有一言敬告閣下——那仙猿峰上雖有好茶,卻并非人人都能采到手的,否則猴魁茶也不會是鄙人獨家經營的買賣!”
說罷,徑自冷著臉拂袖而去。
等走出縣衙后,他臉上的怒色散去,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忖道:“難道這便是那些人用來牽制我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