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父女三人在餐云觀中盤桓半日后方告辭離開。

石堅很大方地將一罐茶葉分一半送給李直，李直也將李青鸞用的那套名貴茶具送給石堅。

出門時李直和李青鸞倒沒怎樣，李紫鹓卻格外舍不得綠兒這甚是投契的新玩伴，一步三回頭地甚是留戀。

父女一路走到山腳時，迎面忽見一個身穿白麻直裰、風姿卓然的青年僧人緩步而來。

李直只看了那僧人一眼，腳步立時頓住。

李家姊妹不知何故，也有些詫異的止步。

李直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那越走越近的僧人。

僧人早察覺他看著自己，卻始終神色從容、目不斜視。

直到李直試探著喚了一聲“壽王殿下”，僧人才終于停下腳步，移目向這邊望來，微笑道：“李御史風采依舊，但如今你眼前的只是僧人白云而非壽王。”

這一言卻分明承認了身份，李直登時心頭劇震。

這自稱“白云”的僧人，赫然竟是當今雍熙帝武栩的第十二子武熠。

他是武栩酒后臨幸一個宮女所出，在諸皇子中素來不受重視。

七年前，武栩忽罹重病，藥石罔效。

有一位自身毒國而來的號為“摩瑜利尊者”的僧人毛遂自薦。

他說武栩其實并非患病，而是前半生殺伐太甚，如今陽壽為罪業抵消日日縮減，才令身體衰朽如百病纏身。

為今之計，武栩只有舍一位嫡親皇子做替身，送入佛門剃度為僧，替武栩誦經禮佛消除罪業。

武栩雖是英明之主，在涉及自己生死的大事時，也是寧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無，于是傳旨令諸皇子自薦，看誰愿意代自己出家。

眾皇子暗中一番博弈，最后是一向透明人般被所有人無視，年僅十四歲的十二皇子武熠被推了出來，也不知是主動還是被動，反正是第一個上書自薦。

武栩對這險些遺忘的兒子大加慰勉，并打破皇子成年才能封王的慣例，特旨加封為“壽王”。

然后這位新鮮出爐的壽王殿下便被那位摩瑜利尊者帶走，自此不知所蹤。

不久后摩瑜利尊者返回，說已經安排武熠在一處寺院出家，武栩的病情果然逐漸好轉，數日后竟不藥而愈。

也是在這件事后，武栩便開始沉迷參禪問道追求長生，被他前半生勵精圖治而中興的大周江山隨之亂象滋生，日漸衰頹。

李直勉強按下心中驚異，笑道：“壽王已是白云禪師，老夫也已不再是御使，如今不過是長守林泉一閑人罷了。”

白云微笑道：“施主有經國之才，又得寧王殿下看重，朝夕便將重獲重用，又豈會空老山林與草木同朽？”

這句話說的李直心中驚疑不定，不知對方是隨口安慰卻誤打誤撞說中，還是耳目聰明已知自己與寧王見面之事。

他試探著問道：“不知禪師如今在哪一座寶剎清修？”

白云并無隱瞞之意，坦然道：“貧僧現下便落腳在翠微峰下的翠微寺。”

李直又問：“禪師來此是……”

白云仍是有一說一：“貧僧欲至丹霞峰上拜訪一位朋友。”

“難道這位白云禪師當真是身在空門而未斷紅塵之念？”

李直立時想到石堅身上，進而心中生出警惕之意，面上卻不動聲色，笑問道：“難道白云禪師也識得餐云觀的清虛觀主？”

白云稍怔一下，旋即搖頭道：“貧僧雖要前往餐云觀，卻并不識得那位清虛觀主，此行要見的是他座下一位火工道人張三郎。”

李直見他神色坦然，不似作偽，稍稍安心一點，雖仍有些疑慮，卻也知道再追問就太過魯莽失禮，當即見好便收，向對方躬身告辭。

白云合十還禮后，繼續不徐不疾地往丹霞峰上行去。

李紫鹓望著他的背影，帶著點好奇問道：“爹，這就是當初那位替皇帝出家的倒霉皇子？”

“阿紫不要胡說！”李直瞪了口無遮攔的女兒一眼。

李青鸞則低聲道：“爹你似對這位白云禪師有些戒心。”

李直卻并未解釋，只是搖搖頭嘆道：“希望是為父多心了。”

再說白云徑直來到丹霞峰山腰處，站在餐云觀外朗聲道：“翠微寺僧人白云，來拜訪張三郎施主！”

話音才落，張三郎便從門里奔出，滿面欣喜地問道：“禪師怎知我在此？”

白云卻先仔細打量他一番，繼而現出濃重愧疚神色，長嘆道：“當日貧僧冒昧邀施主同去解救劉家小姐，卻修為淺薄未能識破妖怪偽裝，以致令施主身陷險境。如今施主竟妖毒入骨，貧僧實在慚愧無地，特此向施主請罪！”

說罷，竟一撩僧袍向張三郎跪了下去。

“禪師不可！”

張三郎嚇了一跳，急忙上前伸手去攙。

但白云修為遠在他之上，執意下拜便非他能阻止。

眼看白云已雙膝著地，張三郎一急之下，只得后退幾步，也向著白云跪了下去。

白云向他叩拜一次，他也便還拜一次，便這般便如夫妻對拜一樣互拜了三拜。

門內傳出石堅的一聲輕笑：“三哥還是請白云禪師進來說話。”

“是！是！”

張三郎方才恍然，急忙起身去扶白云。

這一次白云卻沒拒絕，順勢起身隨張三郎進了道觀。

石堅在廊下相迎，遙遙地抱拳拱手：“福生無量天尊，貧道稽首了！”

白云忙雙掌合十：“南無阿彌陀佛，貧僧還禮了！”

彼此見禮已畢，白云先到正殿禮拜。

看到上面供奉的并非某一尊仙神而是“天地”二字，他心中也暗自納罕，卻還是恭謹爇香頂禮。

隨后石堅請白云到偏殿落座，現學現賣用李直贈送的茶具烹茶待客。

白云倒也是識貨之人，品茗后鼓掌贊道：“此茶深具禪味，飲之氣清神朗，可漸入三摩地！”

石堅謙遜道：“山野粗茶，見笑于禪師大方之家。”

如此一番客套之后，白云終于說到正事：“日前貧僧聽聞劉家小姐染急病猝亡，便覺其中必有隱情，遂至劉家求見劉員外，再三詢問方得知實情。貧僧很擔心與狼妖相處了數日的張施主，所以冒昧前來探看，方才發現他體內縈繞妖毒，這實在令貧僧……”

說到此處，他的自責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的張三郎忙道：“禪師無須自責，我當初既同意救人，有甚后果自然該自己承擔。再說我雖招了那妖怪的道，但在阿堅的幫助下，如今已算因禍得福。”

白云聞言，訝然望向石堅，目中隱含詢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