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睿周報·第19輯(第109-1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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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08 19:02:54
廣雅 / Review
在拉丁美洲理解全球化的歷史、現狀與未來
讀《想象的全球化》
世界上沒有哪個區域比拉丁美洲更能呈現全球化與地方社會的復雜糾葛了。2022年7月,旅居墨西哥的阿根廷人類學家坎克里尼(Néstor García Canclini)的代表作《想象的全球化》的中譯本終于面世。不同于坎克里尼此前從微觀視角、以專題方式對文化遺產、手工藝人的研究,在這本書中,他以拉丁美洲為基本立足點,借由學術主張與自身境遇的結合,呈現了對全球化的認知。這一理性分析與感性境遇并行交錯的敘事方式,實踐著他推崇的敘事與隱喻的結合。這本書在呈現全球化與拉丁美洲的張力關系的同時,也以碎片化、多義性的方式勾勒了全球化的沉重歷史與復雜面向。正是這一分析視角,使《想象的全球化》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民族志,具備了宏觀層面的哲學深度。
全球化審視的拉美立場
作為拉丁美洲學者,坎克里尼熟諳殖民主義進入拉丁美洲后拉美國家卷入全球化的歷史,并對20世紀新自由主義在拉美國家的興起了然于胸。新航路發現后,殖民者從拉丁美洲掠奪的大量金銀幫助歐洲完成了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拉丁美洲作為資本主義采掘經濟起源地的地位因此得以確立。跨大西洋貿易的發展以及這一貿易體系下人、物和資本流動的方向與格局,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決定了世界體系的等級與秩序。這一進程將拉丁美洲的歷史與資本主義的發展進一步聯結,并在對拉丁美洲的征服、控制中,不斷將其邊緣化。一系列征服戰爭以及隨之而來的暴力沖突與種族融合,在改寫拉美文明發展道路的同時,也使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淪為殖民者的奴隸,呈現出一種強烈的恥辱、死亡的生命政治。拉丁美洲被全球化裹挾的進程并沒有因為拉美國家的獨立而終結。20世紀70年代后,新自由主義改革在拉美國家鋪開,歐美國家在經濟層面上以無聲戰爭的方式延續著對拉美的征服。
對拉丁美洲的征服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世界秩序,不僅決定了拉丁美洲在世界體系中的邊緣地位,更使得邊緣成為拉丁美洲知識生產的基本空間隱喻與共識。自由主義者對拉美政治經濟體系的批判,正是這一認知預設的投射。后殖民主義者對世界體系的反抗與行動,更顯示出對拉美處于邊緣地位的認知已成為今日拉丁美洲社會行動的基本支點。就此而言,坎克里尼對世界體系與全球化歷程的分析,不僅勾勒出了殖民主義支配拉丁美洲的歷史圖景,更指出了這樣的事實:所謂的全球化,在相當程度上是西方社會對于世界的支配。西方社會關于拉丁美洲的知識生產,從未超越以歐洲為中心的歷史時空的界限,本質上仍然是西方中心主義的認識論對全球發展秩序和世界體系的切分。
不同于前述視角,坎克里尼表現出強烈的拉美認同,主張從拉丁美洲本土社會出發,理解、剖析全球化的復雜圖景。這一立場的形成,在某種程度上是建立在他對福柯知識生產主體性的高度贊同的基礎上的,也與其人類學者天然呈現出的反思性與批判性不無關系,更離不開拉美社會對西方主導的全球化的回應與抵抗。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在新自由主義大獲全勝,福山寫出“歷史的終結”的20世紀最后十年,拉丁美洲仍然出現了以薩帕塔運動為代表的以本土知識和地方傳統回應、替代西方全球化的努力與嘗試。這也意味著,盡管拉丁美洲是資本主義支配得最為徹底、深入的區域,但其社會一直呈現出思想場域的獨立性。進而,雖身處世界體系的邊緣,拉丁美洲仍以其對全球化回應的獨立之姿顯示出強烈的中心性。就此而言,坎克里尼對于全球化的認知,正是這一獨立思想的重要組成。
在拉丁美洲審視全球化的想象性
雖然經濟一體化是全球化的重要面向,全球化卻并不局限于經濟領域,而是全球社會空間內政治、經濟和文化實踐匹配、組合、運轉的一種方式。政客鼓吹資本的全球流動會為世界帶來繁榮,全球化會推動世界的聯結。然而,這一許諾只是資本家和政客的想象,實踐層面上的全球化則呈現出切線狀的圖景——“由于人們接觸所謂的全球經濟和文化的機會并不均等,導致他們對于全球化的理解有寬有窄”。這也意味著,全球化不僅沒有推動世界體系的聯結,反而加劇了全球社會的不平等與不均衡。全球化對世界體系的切分,隨著新自由主義的鋪開而越發劇烈。資本主導下的新自由主義不斷撕裂著國家的統治,并對經濟社會與文化發展造成了一系列沖擊。
坎克里尼從拉丁美洲的視域出發,進一步剖析了全球化的復雜面向與切線狀圖景。雖然在全球化的滲透下,歐洲、北美與拉美的經濟合作得到加強,卻并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推動拉美國家的發展。在新自由主義的滲透下,拉丁美洲許多國家的政府決策為國際資本所主導,導致了國家主體性的缺失與政府職能的不足。在拉丁美洲對歐美國家的依賴加深的同時,前者源源不斷地為國際資本生產利潤,也進一步鞏固著自殖民時代就已經形成的全球秩序。全球化對拉美地方社會的滲透在當地激起了較為強烈的反應,并使得二者關系呈現出緊張的態勢。
全球化的切線狀圖景也表現為其在日常生活層面對個體的滲透與影響。經濟社會的高速發展、便捷交通網絡的形成推動著人與物的流動,使得個體能夠便捷地跨越時空的界限,以參與者的姿態進入全球化。然而,對于大多數亞非拉國家的民眾而言,他們接觸全球化的機會是不均等的。此外,全球化的發展改變了傳統社會的自足面向,增大了普通民眾接觸多樣性的可能,但并沒有為普通民眾理解、實踐這一多樣性做出知識指引,由此在個體和群體層面導致矛盾與摩擦增大,為人類社會的發展帶來諸多不確定性。
坎克里尼的分析呈現出這樣的實質:雖然全球化在客觀層面上推動著世界一體化,但就實踐維度與行動路徑而言,全球化是曖昧不清、充滿張力甚至矛盾的。且正是全球化在實踐維度與行動路徑上的復雜面向,在知識范疇上造就了全球化多元甚至完全相反的復雜敘事。“一些人以史詩的方式呈現全球化的交融盛景,另一些人卻以情景劇的方式,呈現出全球化的撕裂、暴力以及在這一跨文化進程中的苦難。”坎克里尼語重心長地指出,如何理解他者、呈現多元是全球化時代世界、國家和民眾必須共同關注的問題,更是影響人類命運的問題。坎克里尼在20世紀末全球化風頭正勁時做出的這一判斷,顯示出一種突出的預見力與洞察力。雖然其揭露了全球化的復雜面向與不確定性,但坎克里尼并未徹底否定全球化的未來。他認為,雖然全球化在宏觀結構和微觀層面上存在一系列問題,但個體、社會和國家等多個維度的主體具備重建公民身份、回應全球化危機的能力,由此也具備消解資本與權貴階層控制的全球化的統一性與均質性,實現全球化多元發展的可能。這一點,離不開邊緣的拉丁美洲。
拉丁美洲與全球化的未來
不同于左翼對殖民主義、新自由主義的批判,以及右翼對新自由主義的歌頌和對拉美國家制度的抨擊,作為哲學家、人類學家的坎克里尼沒有陷入對全球化的二元評價之中,而是審慎地將全球化視為重建自我、他者與社會的關系,重置世界體系的動力與契機。坎克里尼摒棄了殖民敘事對于拉美邊緣的定義,祛除了歐美文明對拉美文明的邊緣建構,在對拉美社會與文化主體性認同的基礎上,實現了拉美本土文明意義的再發現,并賦予其支撐全球化發展的中堅地位。
坎克里尼對拉美文明之于全球化的意義的發現,首先表現在雜糅(hibridación)文化的概念上。拉丁美洲的雜糅文化源于拉美本土社會人、自然與社會共生的文化傳統,殖民混血與天主教文明的融入則進一步發展、豐富了雜糅文化的來源與面向。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規范性認同與混血雜交,雜糅并非建立在混血基礎之上的強制性認同,而是建立在對多樣性的認同的基礎之上,對他者和自我身份的彈性認同。這一雜糅的文化,并沒有切斷主體與不同身份來源之間的聯系,而是在多元身份與主體認同的基礎上實現彼此的混合,并在這一過程中完成自我認同、異質性和跨文化共識的生成。值得一提的是,拉丁美洲的雜糅文化與多種社會運動融合,超越了文化層面的范疇,具備了社會共識的基礎性意義。顯然,拉美社會雜糅文化是對多元文化主義“名義上承認、事實上區隔”的一種超越。這也正是多元族群的拉丁美洲呈現出彈性社會特征的根源所在。
拉美之于全球化的第二重意義,在于雜糅文化基礎上的民族國家構建方式。雖然認為全球化是知識資本和精英的一種想象,但坎克里尼明確地意識到全球化背景下人、物的流動普遍發生,以及這一流動性導致的多元文化性對民族國家的挑戰。他對不同區域應對多樣性的模式予以歸納:以法國為代表的歐洲國家采用了世俗的共和理念應對多樣性,美國選擇了將不同族群區隔的多元文化主義。然而,歐洲的共和主義模式在世俗層面上對平等的強調,并沒有解決一體化之后移民與外來人口的問題。美國的多元文化主義同樣沒有改變族群間的對抗屬性,其在強化彼此區隔的同時,也加劇了社會的矛盾與沖突。與之相對的是,拉美國家在19世紀初吸收了歐洲的共和主義理念,并在回應雜糅文化的基礎上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民族國家建構方案。阿根廷通過以白人替代原住民的方式完成了一致性的民族國家建構。墨西哥實行印第安人服務于國家、土生白人主導的現代化方案,同時允許混血發生。對雜糅文化貫徹得最為徹底的當屬巴西,在承認多元族群合法性、賦予不同族群保存自身文化的權利的基礎上,巴西社會亦形成了“任由他者附身”的隱喻,由此具備滲入他者,實現雜糅生成的可能,在賦予文化與身份認同形成的基礎上,實現著階層、族群關系的緩和與國家的穩定。
拉美之于全球化未來的第三重意義,在于其以文化的方式來回應全球化的危機。20世紀末,新自由主義在世界的盛行似乎讓很多人產生了全球市場一體化的錯覺。然而,坎克里尼引用哥倫比亞學者馬丁-巴貝羅(Jesús Martín-Barbero)的評論指出,“市場不能沉淀傳統、不能創造社會聯結和不能推動社會創新”。破解全球化困境的,正是資本和市場一直試圖介入的文化領域。坎克里尼對雜糅文化之于全球化危機破解的意義給予了充分肯定,他認為,雖然雜糅以及均衡的發生會在一定程度上對多樣性產生影響,主張社會文化與群體聯結的雜糅卻是消除區隔、減少對抗、重建人際聯結與實現社會團結的方式。此外,對主體性的承認、對差異性的尊重使得雜糅成為一個充滿創新性活力的進程。在實現人類文明賡續創新的同時,以文化的方式開辟了一個新的、公共協商的空間,從而構建不同于資本、市場建構的邊緣與中心的全球化格局,推動全球化恢復多樣性的本原。
坎克里尼從拉美地方社會出發對全球化的研究,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其對全球化時代人類學研究旨趣的理解。在這個全球流動加劇,族群、文化沖突不斷發生的時代,人類學研究的意義不只是呈現對抗,或是以人類學知識發現并呈現社會問題,而是在對他者理解的基礎上彌合人與人之間的裂縫,重建社會的聯結與秩序。就此而言,坎克里尼構想的人類學研究并不只用于揭示權力的幻想,或是用于安慰那些被邊緣化、區隔的少數群體,使他們暫時屈服于權威,或是通過文字的修飾與描述,將文明、階級、族群的沖突轉化為委婉的象征表達,而是在呈現區隔、對抗開放性傷口的基礎上,彌合傷口,重建人與社會之間的團結。坎克里尼的主張,在一定意義上顯示著拉丁美洲人類學實踐傳統的延續,這也是其在當代拉丁美洲人類學史上獨樹一幟的重要原因。正是這樣的理念,使得坎克里尼對于拉美的呈現超越了單純意義上的悲情敘事,舍棄了社會運動研究的對抗思維,源源不斷地給予遭受全球化沖擊的人民以思想指引,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全球化時代里給予人們信念、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