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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點 / Insights

設計何以促進社會變革?
社會設計的歷史、當下與未來

文 _ 張黎 劉宇佳(廣東工業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

近年來受到較多關注的“社會設計”(Social Design)概念,其內核實際上是設計作為一門學科的基本內涵之一。我們很難找到所謂反社會、超社會、不社會或者去社會的設計。早在19世紀,在“工業設計之父”莫里斯(William Morris)等人所主導的“工藝美術運動”中,即有對“設計應該為人民服務”“設計作用于社會改造”等蘊含著突出的“社會設計”內涵的思想表達。20世紀70年代,美國著名設計教育家、批評家帕帕奈克(Victor Papanek)的三部著作——《為真實的世界設計》、《為人的尺度設計》(Design for Human Scale)、《綠色律令:設計與建筑中的生態學和倫理學》——頗有先見之明地強調了設計的當務之急是“社會轉向”,呼吁設計師承擔起自己的社會責任,發揮設計技能以推動切實有效的社會變革,為美好生活服務,而非繼續作為消費主義的“同謀”而存在。在過去的50年間,“社會設計”在學界、企業、政府組織和非政府組織(NGO)等領域逐漸成為熱詞,然而這一術語到底意指為何呢?

何為“社會設計”?

社會設計由“社會”和“設計”兩個有著復雜含義的概念構成,因此這一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也更加模糊。這也是為什么學界內外對于社會設計的學科合法性依然存在很大爭議和質疑,雖然這并不一定是件壞事。“社會”可以作為名詞或形容詞,“設計”則可以作為名詞或動詞。不同的組合方式也會形成不同釋義,包括“在社會中(的)設計”(Design in Society)、“為社會(的)設計”(Design for Society)、“與社會一起(的)設計”(Design with Society)、“社會(的/化/性)設計”、“社交設計”等。

誠然,如前所述,設計本身就是社會的,具體展開有如下幾層基本內涵。第一,設計本身及其產物都必然具有社會影響,涉及的材料、工藝、結構、形態、生產方式等也都是社會的產物,受制于社會的發展。本文所談的社會設計更多地聚焦于產品被生產出來后所進入的大眾消費與日常使用等環節,以及設計之物產生的社會影響與文化意義。第二,設計是撬動社會文化創新的杠桿。社會設計的商業運作和產業融合是實現社會文化創新的必經之路。共享單車便是融合了商業、社會與文化創新的社會設計案例之一。第三,設計意味著多方利益相關者的參與和共同決策。以2016年普利茲克獎得主、智利設計師阿拉維納(Alejandro Aravena)的獲獎作品《半間房子》(Half a Good House)(圖1)為例。在政府資金有限、居民對生活方式的重大調整不滿的雙重壓力下,阿拉維納給出了與建設高層單體建筑不同的方案,即改建經費與設計介入由政府和居民各擔一半:房子只建一半,另一半空出來,由居民自己決定怎么建,協調了政府經費不足與居民不愿意住“鴿子籠”的訴求。綜上,可以說社會設計意味著強調“設計(的核心價值)是社會性的”。

作為一個具體領域的社會設計又是什么?維基百科上對社會設計的定義是:“社會設計運用設計方法來解決復雜的人類問題,并把社會問題放在首位。”在中譯本即出的《社會設計讀本》(Social Design Reader)中,對社會設計有如下界定:“‘社會設計’一詞越來越多地用于描述對社會世界的設計。該定義暗示了對人造現實世界的關注,因此只能由人類去改變,并且一直被人類改變。在這種視角下,‘社會設計’不可避免,不論他們是否意識到它的存在。社會現實是我們所有個體行為的總和。”[1]一份2014年發布的學術報告《社會設計的未來》(Social Design Futures: HEI Research and the AHRC)則將社會設計分為三類:社會創業、社會責任設計、設計行動主義(design activism)。當側重“社會”時,社會設計強調將社會作為服務對象、實踐情景、參與方式與價值取向,設計所解決的問題從純粹的商業議程轉移到了更復雜的人類問題;而當契合“設計”的實踐屬性時,社會設計則旨在強調設計如何促進社會變革,或設計何以成為推動社會變革的催化劑。這一點與由筆者引介到國內的“思辨設計”(speculative design)的核心倫理立意不謀而合(參見:《思辨一切:設計、虛構與社會夢想》,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7年)。思辨設計是一種批判、推測與反思新興技術及其社會影響的設計觀念與實踐,以社會為導向,旨在發現問題并啟發思考與論辯——這也是社會設計的突出特征之一,即比起解決問題,更強調對“這個”而非“那個”問題的探究。

圖1 阿拉維納的作品《半間房子》。左圖和右圖分別為由公共資金資助和居民建成的“半間房子”。

照片由Cristobal Palma拍攝

今天,社會設計作為一個新興的學科方向,其理論和方法還不甚清晰,未成范式。從強調社會、人和物的視角出發,其可能的子領域學科集群可分為三類:第一類強調對社會的關注與介入,例如社會責任設計、社會響應設計(socially responsive design)和轉型設計(transition design)等;第二類強調人本價值,例如設計行動主義、設計人類學和女性主義設計等;第三類則擅長“以物為媒”,建立人與社會的多元關系,例如思辨設計、對抗性設計和話語性設計(discursive design)等。

實際上,上述不論哪一種分類都在強調設計(之物)對社會整體的道德引導與倫理落地。為什么今天我們會執著于以設計來改造、修復社會呢?原因之一,是我們業已處于以技術,尤其是新興技術為主導的社會進化階段,進入了由技術統治的技術社會(technosociety),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世界的交互關系被重新“集置”于新興技術的邏輯之中。下文將聚焦技術社會語境,以社會設計的兩個分支——女性主義設計和話語性設計——為例,以期以微知著,呈現筆者對“設計何以促進社會變革”這一宏大議題的思考。

為所有人的女性主義設計

女性主義設計重點關注那些尚未被很好地關照到的邊緣人群,及那些人群所遭遇的、被主流知識共同體所忽視的社會問題。女性主義設計不是“僅為女性的設計”,女性只是所有邊緣弱勢人群的典型代表之一。其社會性立意與英國設計理論學者索普(Ann Thorpe)在2008年提出的“設計行動主義”十分接近,這一理念關注受氣候、戰爭等自然或社會問題迫害的人群,每一次設計行動都以具體任務為導向,有著明確的工作意圖,其關鍵在于以設計去整合具有顛覆性美學的視覺實踐與微觀政治之間的融合關系。

誠然,父權制社會的商業設計,無論其表面的功能設定還是隱含的內在價值,甚至其使用方式,都主要面向、迎合以男性為主體的人群的需求、取向與習慣。比如醫生的工作服與常用工具,即使是最小的尺碼可能仍不適合身材嬌小的女性醫生,這大概是因為在醫生、建筑師、律師、金融等行業中,男性依然是主力。新冠疫情暴發初期,就有過關于經期女性醫生如何處理厚重的防護服穿脫及其衛生安全問題的討論。當然,上述問題也并非女性主義設計關心的核心,女性主義設計在嚴格意義上的定義更接近于“通過設計的女性主義”(feminism through design),即設計作為媒介,尤其是以一種善用“物”為媒介的實踐方式去干預、挑戰、改變、激活人們對以女性為代表的弱勢邊緣人群的社會問題及其解決方式的關注與參與。女性主義設計除批判主流文化中貶低女性的因素,暴露主流文化對女性的貶低與排擠,還基于關注、關懷和勇氣的開放性意圖,認可女性個體經驗的價值,借助視覺敘事將之在社會話語與公共事務中公開,鼓勵釋放女性文化的力量與特質,為共同的女性經驗提供理解與認可,進而更新社會對女性境況的解讀和時代對女性價值的表征。

女性主義認識論是女性主義設計重要的智識來源之一,強調知識生產的原創性、自發性、即興性。此外,被傳統認識論所忽視、質疑的身體經驗與身份體驗等都是女性主義設計的重要資源,以生殖、生理、生育、養育等女性個體的身體經驗為意圖和話語的設計作品近年來顯著增多。身體的樣貌代表的是身份的敘事,會影響經濟、觀念、價值、生活方式以及社會階層諸多個體的社會信息。以2010年尾崎優美(更廣為人知的是其藝名Sputniko!)的碩士畢業設計作品《月經機器》為例,它呈現了在能以外部技術干預甚至取消女性月經經驗的未來,女性可能會失去月經這一重要的身體體驗,這種體驗的喪失必然會帶來一些社會問題,比如對女性身份認同的困惑。該設備可以幫助未來被動失去月經的女性重溫月經的諸種感受,比如腹部脹痛、腰酸、不間斷地出血等,將女性這一典型的私人經驗置于公開話語空間。另外一個案例是日裔藝術家長谷川愛(Ai Hasegawa)在不同時期創作的兩件作品:《我想生一條鯊魚》與《我想生一條海豚》。基于自己意外懷孕的經歷,她反思并意識到人類女性身體具有孕育(非人類)生命的跨物種價值。如果人類女性沒有做好成為一位母親的準備,她是否可以將身體讓渡出來,幫助其他物種的延續呢?基于知識建構論的具身性理論,女“身”可能更容易生動闡釋人“心”。所謂“感同身受”,準確說來應該是“身”同才能“感”同,這也是女性主義設計的主流策略之一。

女性的邊緣化社會地位及其私人身體經驗可作為分析和批判主流知識的另類視角與起點。超越狹義的女性議題,當代女性主義設計實際上更關注社會權力關系中隱秘復雜的不公正機制,為邊緣人群提供一種理解霸權的有效工具。比如,女性主義設計通過從“剩余物”(remainder)出發的另類視角,試圖在人與物之間建立強調關懷與責任的新關聯,制造與世界互動的新方式,接受并引入各種對話形式,并努力改變主流文化的固定樣貌。除了性別問題,女性主義設計還涉及種族、階級、年齡、經濟、能力等問題,以及人與生態自然、人與物之間的包容和修復力。女性主義設計也代表了一種追求差異性平等與多元的價值觀,強調個體的賦能與群體的合作,其底色是質疑與批判,尤其是對強權、二元論、效率至上、結果導向等傳統社會價值的反抗與更新。正如設計史學者巴克利(Cheryl Buckley)所提,女性主義方法既不是次要問題,也不是新穎的歷史視角,而是當代設計的一個核心問題。換言之,女性主義設計也應該是社會設計的重要維度之一。

以物為媒的話語性設計

話語性設計由美國設計理論學者撒普夫婦(Bruce Tharp &Stephanie Tharp)在其著作《話語性設計:批判、思辨與替代之物》(Discursive Design: Critical, Speculative, and Alternative Things,由筆者翻譯的簡體中文譯本即出)中提出。從“以物為媒”的角度來看,話語性設計可以作為總領的“屬”的概念,涵蓋女性主義設計、思辨設計、批判性設計等新興設計實踐。作為“通過設計的話語”,話語性設計強調物作為引發意義的觸媒,尤其關注技術問題,以基于反思的論辯作為意義構建與參與的方式,進而促發社會行動。不同于資本邏輯下的商品物,話語性設計里的“物”是一種“有益于思考的”(good for thinking)觀念、意圖和意義的物質性媒介。

話語性設計由“話語”和“設計”兩個概念組成。從詞源來看,其拉丁詞根dis-和-currere的原意是“來回地奔跑”,即話語的歷史本身就表征著言說者和受話人雙方的主體間性。基于對世界現實的社會構建性的相信,話語驅動著社會現實、社會關系和自我身份的構建:世界現實是由話語構建起來的,同時可以利用話語去重新構建另一種社會現實。作為一種構建性實踐,話語不再是簡單的符號系統,更不是自言自語,而是一種在雙方主體之間進行的互動。這便要求話語能夠被接收、認知、討論、反饋,同時能夠影響話語的接受者。反觀設計亦然,設計是設計師與用戶之間的一種互動行為,互動的中介是“設計之物”,傳遞的是設計師的設計意圖。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設計活動也是一種話語行為。話語性設計正是將設計和話語聯通起來的一種實踐。

話語性設計采納了人類學對于人作為“活生生的社會存在”的關注以及對“非常規價值”的包容,即設計師要在社會整體的系統觀念中理解用戶及其需求,也邀請用戶以超越傳統人造物的基本形式和實用性的視角去理解物。其作為一種關注物的智識影響與啟蒙價值的設計類別,主張“設計可以有益于思考”(而不僅僅是“有益于衣食住行用”的物質需求)。話語性設計往往出于超越實用與傳統功能主義的設計意圖,其敘事語言和思維范式與商業設計不同,超越了以利潤為中心的理念及物的基本形式和實用性,關注產品對觀眾智識的影響力,以提出問題的方式促進反思,并以此作為解決問題的方法。比如,圖2中的設計就試圖詰問:當今數字技術和市場力量到底以哪種隱形的方式影響著城市公民?圖3中的作品則關注個體如何以民主的方式掌握權威監測數據。圖4、圖5中的設計分別試圖反思:機器的設計原則一定要以人為中心嗎?超生產力文化是否與人類的心理和大腦相適應?諸如此類的設計有可能對個人行為、公眾辯論、專業實踐、制度政策制定及新知識生產等產生積極影響,并成為引發社會文化轉型的燎原之火。[2]基于人類學與物質文化、社會學與非物質設計的基本立場,話語性設計將設計作為引發凝視與反思的事件,通過公眾的積極參與與討論形成對話與討論,逐漸構建起關于某一社會、技術、文化等議題的公共話語。

圖2 思辨設計案例 "聯合微型王國" ( United Micro Kingdoms) , 圖片轉引自: 雷比. 思辨一切: 設計虛構與社會夢想[M]. 張黎,譯. 南京: 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7.

圖3 對抗性設計案例 "野性機器狗" (Feral Robotic Dogs ) , 圖片轉引自: 迪賽歐. 對抗性設計[M]. 張黎,譯,南京: 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6.

圖4 物導向設計案例 "布蘭迪" (Blendie) , 圖片轉引自: 張黎. 人類世的設計理想與倫理: 非人類中心主義與物導向設計[J]. 裝飾,2021(1).

圖5 話語性設計案例 "單任務手機殼" (MONOCovers) , 圖片轉引自: 張黎. 話語如何設計: 另類之物與溝通倫理[J]. 藝術設計研究,2021(5).

未來社會設計的局部可能

綜上,社會設計并不是一種具有獨特設計方法、明確設計對象以及固定設計領域的設計類型,實際上它更適合作為一種錨定設計重點或理解設計意義的認知方式。前文盡力描摹了社會設計的歷史與其模糊的當代形態,以下將草擬一些未來社會設計可能的工作重點。

物導向生態觀。將社會設計的“社會”從人類的小社會拓展到人與非人的大社會,借用基于物導向本體論的物導向設計,對以人為中心的設計本體論進行微調。當我們反思技術時代的社會文化創傷的深層原因時,會發現它實際上是人類世的一種必然結果。[3]從人的視角出發應對人為問題,難免加劇以人類作為唯一中心的價值觀。倡導物導向生態觀,將人與非人視為“物”這一新的共同體,也許是未來社會設計要努力實現的一種新的倫理可能。

敞開學科自身。未來的社會設計不會局限在社會學與設計學的交叉融合之中,畢竟這兩個學科領域也在不斷地反思與更新,不再依賴或強調以設計為本的思路,而是以真實的問題與需求為導向,以倫理為主旨,盡力實現以多元、自治、兼容等態度為基本立場的設計創造。

多元主義。在處理文化問題時,需要區分不同的價值,并對邊緣的、小眾的、少數的價值保持尊重與敏感。按照阿羅不可能性定理,不存在讓所有主體都滿意的社會決策。因此,我們需要去思考如何進行價值選擇,如何識別不同主體的差異化價值。要想實現真正的社會設計,能夠真正地尊重并包容多元價值是關鍵之舉。

無論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的免黜,還是對另類路徑的探尋,抑或對多元價值的尊重,最終都指向了人類對自我的反問和反思。旨在促進社會改革的設計,更多偏向社會語境,并不意味著去制造一種具有普遍性、通用性的物理實踐裝置,而是作為一場以啟蒙與明智為目標的社會實驗,以物為媒,激發不同群體的自我反思與共同溝通,從而形成某種話語,乃至開啟某些行動,這才是我們以為的社會設計的重要潛能所在。

[1] 作為 "鳳凰文庫·設計理論" 研究系列的最新譯著(2024年即出),《社會設計讀本》以社會設計作為主題,收錄了多篇有代表性的論文。

[2] THARP B, THARP S. Discursive Design: Critical, Speculative, and Alternative Things[M]. Cambr idge: The MIT Pr ess, 2019: 7.

[3] "人類世" 是對一種地質紀元的指稱,在這個階段,人類及其活動給地球的地質和環境帶來了不可逆的負面影響。其形成原因主要來自長期以來作為支配性意識形態的人類中心主義。可參見: 張黎. 人類世的設計理想與倫理: 非人類中心主義與物導向設計[J]. 裝飾,2021(01): 2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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