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楔子 大地在訴說
書名: 南京大屠殺:每一個中國人都不應該遺忘的歷史作者名: 徐志耕本章字數: 1730字更新時間: 2024-10-09 09:29:21
這是一座以陵墓為勝跡的城市。自從兩千四百多年前越王勾踐在秦淮河邊修筑越城后,這里戰火連年,烽煙不絕。楚勝越,晉滅吳,隋亡陳,南唐、大明、太平天國、辛亥革命,虎踞龍盤的石頭城諸侯爭斗,帝業興衰,六朝金粉,灰飛煙滅,只落得秦淮水寒、鐘山荒丘!
明孝陵、靈谷寺、雨花臺、中山陵,還有吳王墳、南唐二陵、六朝王陵,一處處古跡留下了一塊塊石碑。每一塊石碑都是一位先人,向后人訴說著它的榮耀和它的不幸。
悲歌和歡歌編織了歷史。石頭城的人們,世世代代訴說著有關這座古城的故事,訴說這座古城的血淚和仇恨!
我在大街小巷中穿行。我敲開了一家又一家的門,尋訪經歷過浩劫的老人。我想用他們的苦難和血淚編織一個巨大的花環,獻給不幸的人們。
很抱歉,我打擾了老人們的平靜和安寧,我觸動了老人們深埋在心底里的不愿再提起的悲哀。提起它,他們恐懼,他們驚慌,他們痛苦,他們憤怒!四牌樓街道的涂寶誠指著一扇舊板壁對我說:“原來這上面有我父親被害的血跡,現在血跡逐漸淡沒了,可日本兵給我心里留下的創傷,是一輩子也抹不掉的!”長白街的老人熊華福訴說了他被日本侵略者害得家破人亡的苦難后,沉痛地說:“同志啊,世上什么苦都能吃,可千萬不能當亡國奴!”
我在濃蔭如傘的泡桐和高高的棕櫚樹下推開了老式樓房的小門,一位矮個子的白發老婦步履蹣跚地笑著迎出來了。我遞過介紹信,她一看,臉色立即變白,淚水順著密密的皺紋淌下來,她的手和腿都在微微地顫抖。她的丈夫和哥哥等四個親人都被日本侵略者殺害了,她守寡了五十年!
慈眉善目的宏量法師是虔誠的佛教徒。當我問及日本侵略軍在南京的暴行時,他抖動著白發白須,哭訴了僧侶們的苦難。他的代刀師父梵根是長生寺的住持,日本兵來時,他正帶著弟子們跪在大殿中合掌念佛。兇暴的日本侵略者把佛門弟子一個一個地拉到殿下的丹墀上,一槍一個,一連殺了十七個!
江水滔滔。一位在集體大屠殺中的幸存者指點著五十年前受害的現場——長江邊,聲淚俱下:“那時江邊全是尸體,長江水都是紅的!”
血海、火海,銘刻在人們的心海!兩眼紅腫的夏淑琴大娘哭泣著向我訴說了她的悲哀:“我那年才八歲,日本兵一來,全家九個人被殺了七個,只剩下我和吃奶的妹妹,我天天哭,眼睛哭爛了,爛了五十年了,一直看不清!”
經歷磨劫的老人們捧出死難者的照片給我看,掀起衣襟露出一塊塊的傷疤給我看。他們還把埋藏在心頭最隱秘的、羞于人言的深仇大恨講給我聽。啊!我的被欺凌和被污辱的同胞!
近百位老人悲愴地向我訴說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我的心在顫抖,我的神經像觸了電!我驚愕了:這綠色古城的昨天,曾是一片血泊火海!
南京,因為她染上了太多的血,因而她生長了更多的綠。我對這綠蔭森森的城市忽然陌生了,都市的喧鬧聲變成了三十萬鬼魂的呼號。擰開自來水龍頭,我感到水中還有一絲絲難聞的血腥氣。見到馬路邊從地下崛生起來的一條條銀灰色的梧桐樹根,我疑心是死難者枯朽了的根根白骨。中山路上一盞盞金紅色的街燈,可是遇害者淌血的眼睛?
今天人流如潮的鼓樓商業區,當年是尸山血塘!車水馬龍的新街口矗立的高樓金陵飯店,五十年前是趕馬車的崔金貴搭蘆席棚躲避日本兵的地方。他對我說:“日軍進城的第二天,新街口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中國人的尸體。對面那幢粗大的黑色圓柱支撐的中國銀行,那時是日軍的司令部!蒼松如濤的靈谷寺四周,當時尸橫遍野,白骨散亂,三千多位遇害者叢葬,立了一塊‘無主孤魂碑’!”
一位目睹當時情景的外國傳教士曾說:“知道但丁在《神曲》里描寫的煉獄的人,就不難想陷落時的南京。”
從1937年12月13日至1938年1月的四十幾天時間里,侵華日軍在南京屠殺了三十多萬個中國人。三十多萬個生靈,是三十多萬條生命!三十多萬個人排起來,可以從杭州連到南京!三十多萬個人的肉體,能堆成兩幢三十七層高的金陵飯店!三十多萬人的血,有一千二百噸!三十多萬個人用火車裝載,需兩千五百多節車廂!
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是與奧斯維辛集中營一樣的人類毀滅人類的大悲劇!它是獸性虐殺人性、野蠻扼殺文明的記錄!那是人退化為野獸的日子!
我從金色的天堂之門進入了黑色的地獄之門。我見到了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一群又一群怪物。是人?是神?是獸?是魔?是妖?是鬼?我聽到了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獰笑、悲號、慘叫、乞求和祈禱。
這是人間的不平和人類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