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收成要比以往幾年強(qiáng)上不少,但這與徐州城外流落的饑民沒有任何干系。
抬頭望望天,氣溫是涼爽多了,太陽依舊那么刺眼。
徐州城南門外,眼下聚集著上千名或赤身裸體,或衣衫襤褸的百姓,皆是最近才逃難而來。
清軍在山西、河南兩地與大順軍時不時的爆發(fā)小規(guī)模沖突,夾在兩方之間的土著百姓,只得攜家眷南下。
至于城外之前的那一批流民,要么是一個接一個的投了土匪,要么是沒挺過這個夏天,死在了秋收到來的前一日。
余子舟拉著板車,上面躺著他的父親與母親,瘦骨嶙峋,每走一步,那掛在肩膀上的麻繩就要在他的皮膚上摩擦出一道鮮紅的血飲。
“我兒,就把我們倆拋在這吧……你是秀才,你一個人肯定能有活路,別被我們拖累了……”板車上,一名老嫗從喉嚨中擠出這么一句話。
余子舟額頭滴下豆大的汗珠,又向前邁出一步,咬牙說道:“爹,娘。你們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我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不孝之事來!”
老嫗一旁的老翁,面露不忍,閉上雙眼,顯然是心疼兒子。
四野的饑民好奇的打量著這一家人,相比于他們,這一戶的條件無疑好的太多了。
雖然大家都吃不上飯,但好歹人家還有個板車呢!
這時,卻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城門有人發(fā)糧啦!城門有人發(fā)糧啦!”
這群饑民眼前頓時射出精光,掙扎著爬起身來,喪尸般向著城門方向奔去。
說是奔,其實(shí)也沒比走快上多少,畢竟大家實(shí)在沒有什么力氣了。
余子舟也是面露喜色,連忙小心翼翼的將板車安放成斜立壯,那老翁、老嫗現(xiàn)在就仿佛是斜放在木板上,被人售賣的商品,樣子有些滑稽,又有些怪誕。
“父親,母親,我去討糧,有糧食我們就能活下來了!”
老翁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能說出那句話:就憑南明官差的作風(fēng),發(fā)糧也是被克扣過的糧食,又能有多少?若是沒有自己夫婦這兩個累贅,恐怕兒子一定能多活幾日。
多了自己這兩張嘴,那便只能是吊著性命了,可自己難道不想活嗎?
余子舟擼起袖子,再沒了讀書人的樣子,呲牙咧嘴的跑向城門,在那伙圍攏的饑民群里擠進(jìn)去。
只聽到身邊有人嘆息:“唉,原來不是發(fā)糧,是找人賣命呢!”
“這不是招兵么?有糧吃就行,那管的了那么多!”
“好男不當(dāng)兵,你真以為當(dāng)了兵就好啊,教當(dāng)官的天天欺負(fù),到時候還要送你去跟李皇帝(李自成)打仗!”
“廢話說了那么多,你若是不想就趕緊走啊,別擋在我前面!”
“我憑什么走?我只是說好男不當(dāng)兵,俺都落魄成這樣了,早就不是好男人了!”
余子舟這才發(fā)現(xiàn),透過幾個后腦勺的縫隙,前面臨時搭著一處矮臺,一尺高,大概只到人的小腿。
矮臺上放著一口木箱,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胖墩,警惕著看向臺下流民。
正中是一名面貌英氣,但是有些瘦削的青年,身后跟著一名看面相就老實(shí)的少年,眼神里透著淡淡的憂愁,一臉苦相。
最奇怪的是,在右側(cè)居然還放著一張木桌,后面坐著一員容貌俊美,錦衣華服的美少年,旁邊立著一桿“新社”的旗幟。
說是旗幟,也不過是用木棍糊上片破布。
“這新社又是什么學(xué)社?早就聽說南地士子結(jié)社風(fēng)氣盛行,沒想到居然都已經(jīng)插手到軍伍之中了嗎?”余子舟心生好奇,看向美少年的目光充滿羨慕,同是讀書人,人與人的差距,真是比人與狗還大。
不出意料,此次招兵應(yīng)當(dāng)是由他做主了,或許應(yīng)當(dāng)是某個將軍的兒子吧?
卻不料,下一刻開口講話的,居然是正中的那名英氣青年。
只見青年向前邁出一步,臺下頓時安靜下來:發(fā)糧得看人家的臉色,事關(guān)性命,大家皆不敢發(fā)出聲音,唯恐漏聽了重要消息。
而后,他開口說道:“諸位,大家皆是各地逃難來的百姓。我也不多做自我介紹,我姓李,名昭鳳,目前添為徐州大營游兵營下百總……”
“老爺,俺知道你是來招兵的,你就說,咋樣才能吃上軍餉吧!”臺下有人喊道。
李昭鳳并沒因被人打斷而生氣,只是笑笑,說道:“很簡單,只要三十歲以下,父母親眷尚在者,身高五尺二寸(約 160cm)以上。來我這按了手印,就能拿兵餉,吃兵糧!”
“老爺,為啥非得要有爹有娘的,大伙逃到這來,誰還能顧的了爹娘?俺有力氣,俺吃的還少,要俺唄!”又有一名饑民焦急喊道。
是啊,能活到現(xiàn)在已是不易,大多流民早就失了雙親,眼下就連人家當(dāng)兵都不要孤兒了,這些流民又是生氣,又是悲傷。
有人提及父母哭出聲來,有人點(diǎn)著了火氣開始起哄,場面隱隱有些控制不住的趨勢。
幸好這時,張松齡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根大棒,雙目圓瞪,一剁地面,還真有大將風(fēng)范。
一下子,臺下的饑民看了看人家魁梧的身材,又看了看自己清晰可見的肋骨,不敢再吵鬧什么。
李昭鳳贊賞的看了一眼張大少,后者得意的回了一個眼神。
“我這是招兵,不是做善事。我是百總,不是施粥善財(cái)?shù)拇髴簦∧銈內(nèi)胛吟庀拢也坏o你們每月七錢銀子,還管你們吃住,給你們發(fā)糧食讓你們養(yǎng)活爹娘。一共就要一百人,我是給你們這些死了都沒人埋的人活路,還是給人家有爹有娘的人活路?!”
話說的難聽,但理卻是這么個理。
但余子舟看的出來,這其中還有另一層意思:能不拋棄爹娘逃到這里的,基本也都是有情有義的漢子。把命賣給人家,實(shí)則也是拿父母當(dāng)做人質(zhì),若是自己有什么壞心思,恐怕人家就會對自己的爹娘下手!
七錢銀子,其實(shí)不多,當(dāng)下明軍一年的軍餉,大致也就在七兩銀子左右,但誰不知道你們欠餉已成習(xí)慣?
只靠口頭說說,對這些人其實(shí)并沒有什么吸引力。
但李昭鳳招了招手,張寶領(lǐng)悟,打開了一旁的木箱,里面頓時露出了白花花的銀錠。
這下他們可精神起來了:好家伙,你玩真的?!
李昭鳳笑道:“今日按了手印,當(dāng)場我就給你支一年的軍餉,給你做安家費(fèi)。到了晚上就給你們發(fā)飯吃,還給你們爹娘安排地方住!”
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的自然是雙親還在,愁的自然是早已孑然一身。
臺下頓時擠攘起來,余子舟在這群人中被擠來擠去,東倒西歪。
秀才出身,若投身軍伍,雖然投筆從戎說起來好聽,可實(shí)實(shí)在在的不就是會被其他讀書人瞧不起么?
余子舟是有些糾結(jié),但一想到那在板車上等著自己,只有幾口殘氣的父母,頓時又狠下心來。
他也不管顏面,死命的向前擠進(jìn),還舉起手來高呼:“我有爹娘,我還讀過書,我是秀才!”
話音一落,其他人都對他投來了厭惡的目光——這不赤裸裸的內(nèi)卷嗎!
李昭鳳把他拉到臺上來,打量他一番,看出他似乎也有些窘迫,笑道:“沒什么可丟人的,我之前也是逃難來的難民,我爹還是進(jìn)士,給爹娘掙飯吃,不丟人!”
一聽到這青年是進(jìn)士之后,余子舟生出些好感,問道:“你真愿意發(fā)糧,還給我父母安排住處嗎?”
“我騙你做什么?”李昭鳳走到木箱前,翻出一粒小銀塊,掂了掂,大致有個八兩重。
而后對著余子舟道:“你去那里報(bào)上你的籍貫,按下你的手印,這銀子就是你的了。”
余子舟看向夏完淳,不自覺的升起一股自卑感,走到桌前。
夏完淳很有禮貌的問道:“這位兄臺,請問你的籍貫與姓名?”
“河南開封府封丘縣秀才,余子舟。”他說完,又好奇的看向木桌上的那一冊小本子,最頂端寫著:我們是百姓的子弟,自愿投身軍伍,服從李百總的領(lǐng)導(dǎo),努力學(xué)習(xí)新學(xué)思想,保護(hù)百姓的利益,不拿百姓一針一線……
這其實(shí)是李昭鳳讓夏完淳用來在軍中講給士卒聽的,還打算讓他們每日背誦一遍。
夏完淳擔(dān)心自己背錯,就在這小本子上抄寫了下來。
余子舟心里有些欽佩又有些可笑,這李百總果然也是士人之后,還以為掌兵是講些道理就行的了么?誰不知道兵匪一家,要讓官兵做到這些,那不是癡人說夢嗎?
他本就做好昧良心的打算,這當(dāng)兵和從匪,在他看來其實(shí)是一個意思。
在夏完淳處按下了自己的手印,他便成了李昭鳳事實(shí)意義上的第一個士卒。
后者言而有信,直接就把手中銀子塞進(jìn)他的手中,拍拍其肩膀道:“去把你父母帶來,在后邊這側(cè)空地上等著,一會兒兵額招滿,大家一起吃飯。”
看到銀子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發(fā)到了人的手里,這當(dāng)百總的好像脾氣也不像自己印象里的那樣暴躁,臺下的流民頓時沸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