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無昱循聲走了出去，來到門口查看。

一名衣衫襤褸的老者，坐在四位藍衣小廝抬著的鏤空轎中。

他左手捻指，右手執一柄桃木劍，白眉長須，雙眼半闔，頗有仙風道骨之意。

正是靈廣仙師趙玉發。

這就是仙師？

穆無昱難免有些失望，在他模糊的印象中，所謂仙師，應當是御空飛行的。

可這老頭走路都需要人抬，定非真正的仙人。

轎子在眾小廝合力下來到穆宅門前。

他這才看見，那頂轎子后面，跟著一頭頭生雙角，青光鑠鑠，形似馬匹的兩角獸。

兩角獸步伐輕巧，懶懶散散，一雙橫瞳似要朝到天上去，與那仙師的神態如出一轍。

它背上馱著一名桃李年華的女子，女子口中銜著根糖棍，略施粉黛的俏臉蛋上，桃腮微微鼓起。

她身著一襲青色勁衫，英姿颯爽，柳眉鳳眸間，卻透著股若有若無的媚意。

這是什么馬？感覺肉很多的樣子，但應該不能吃...

穆無昱雖覺得新奇，這兩角獸對比尋常馬匹，倒也沒顯得多么與眾不同。

若只是馬匹，吃了可惜。

這位姐姐倒是生的好看，只是，怎么感覺她有點面熟...

穆無昱探頭探腦。

在隊列最后，分別還站著兩位馬夫，各牽著一匹駿馬，拖著輛裝有木箱的馬車。

“嗯？”

趙玉發輕咦了一聲，睜開眼來，目光矍鑠地掃向穆宅門前，卻只見得一位正好奇打量自己一行的呆滯少年。

抬轎的小廝會意，清了清嗓子，又是一聲高宣道：“落日仙宗靈廣仙師駕到?。　?

堂內徐少清甩甩凌亂的衣袖，率先迎上來單膝跪地，行禮恭敬道：“弟子恭迎靈廣長老蒞臨寒舍，屬實讓這宅院蓬蓽生輝！”

“不知仙師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多有得罪！”

堂內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一個個誠惶誠恐地接連跪下，唯恐仙師大發雷霆。

趙玉發對眼前這一幕似是極為受用，輕捋長須。

他隨后發現，唯有穆無昱未跪地，不過心里倒也沒在意。

這少年神情呆滯，定是被自己強大的仙人氣場所震懾，一時忘我而已...

但他旋即眉頭一挑：這徐少清為何如此張揚，錦衣繡襖？

他難道不知道，老夫這趟過來，為了搜刮更多錢財，必是要先賣慘的嗎？

胸前還別了朵女人家才喜歡的藍靈花，這成何體統！

“少清，上前?！壁w玉發表面冷靜，使喚道。

“是！”徐少清應了聲，還未走到轎前，趙玉發突然一揮衣袖，卷起一道罡風掌印襲向面門。

“啪！”

徐少清右臉結結實實挨了一掌，整個人在空中翻身，摔了個底朝天。

徐桂娥跪在地上，眼見徐少清被掌摑，大氣也不敢出。

“少清，你可知錯？”

趙玉發旁敲側擊，指了指徐少清身上華貴衣衫。

徐少清捂著通紅的臉，眼冒金星，錯把趙玉發手指的方向看成了身后穆無昱所站的位置。

他心中立刻領悟。

這小魔頭，真的是嫌活得命長了，敢對仙師這般大不敬。

我都跪著，你憑什么還站著？

大難臨頭還不自知，惹得我家仙師不忿...

“弟子知錯！”

他擼起袖子，氣勢洶洶朝著身后走去，一巴掌朝著穆無昱扇了過去。

他右手用力懸在半空卻不得寸進，只見一只潔白如玉的手，輕松制住了自己。

“云師姐？”

徐少清訝然，兩角獸背上的女子不知何時下馬，阻攔了自己的動作。

下一刻，被他喚作云師姐的女子翻臉不認人，反手倏地向他左臉扇來。

“啪！”

徐少清又中一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昱兒，海記待握么？”

云淑瑩含著糖，話語含糊不清。

她想要拉起穆無昱的雙手，穆無昱這時卻本能地將魚簍釣竿護在身后。

“你是，誰？我們，見過？”

他警惕出聲，向后撤了一步。

云淑瑩手持麥糖，輕掩朱唇，笑吟吟道：“小昱兒，這么快就不認得我了？”

穆無昱搖搖頭，卻看到一旁的小廝走到眾人跟前，宣道。

“我家仙師掐指一算，料到近日漓江小鎮有邪靈作祟，煞氣之災，特此趕來消災救人！”

“好好好，咱們小鎮終于有救了...”

一眾長者議論紛紛，以為仙師是來解決寒江凍土之禍患。

那小廝邁步上前，對著他們使了個眼色：“只是...”

小廝假裝為難，長者們立刻會意，表示愿邀仙師入內堂一敘。

這幫人精哪能看不出對方的心思，心中暗嘆：今日怕是要“大出血”了。

徐少清躺在地上，眼看趙玉發與一眾鎮民進了堂屋，這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他左右臉龐各帶著個巴掌印，看著云淑瑩與穆無昱看似親昵的模樣，心中嫉妒。

云師姐怎和那小魔頭廝混在一起？

云淑瑩在宗門內乃是內門弟子，地位非凡。

徐少清為提升宗門地位，無所不用其極，時常向她表達自己的傾慕之情，妄圖結成道侶，攀得這高枝。

得知她這次要跟隨長老一同前來，特地準備了一朵極為稀罕的藍靈花。

這可花了他五十塊下品靈石，于專賣女修脂粉等用品的妙音坊購得，只求紅顏一笑。

怎能讓這小魔頭捷足先登？

“云師姐，別來無恙?！毙焐偾遄呱锨?，將胸前壓得有些皺癟的藍靈花掏出，遞了過去。

干巴巴的藍靈花近乎要湊到云淑瑩面前，但她渾然不覺，不斷跟穆無昱套著近乎。

這小魔頭，難不成又使了什么魔功，魅惑了師姐？

徐少清嫉妒的牙癢癢，這時徐桂娥卻走了過來，一把扭住他的耳朵，怒叱道：“給老娘過來！...”

“哎，姐，疼！別動手??！”

徐少清踉踉蹌蹌地被拽著走，只當是自己的老姐吃醋了。

他很想喊一句，我的心里，只裝得下你一位美人兒，卻不能說出口。

可他全然沒有發現，此時徐桂娥瞥向云淑瑩的眼中，那抹深深的畏懼...

內院格外冷清，小廝們也早早拉著馬匹去往馬廄，只剩穆無昱與云淑瑩二人。

“小昱兒，我兩年前來過這里，那時，你好像還沒這么高。”

云淑瑩難抑興奮，用手比劃著兩人身高。

穆無昱滿臉不自在，他只覺得面前女子確實眼熟，但沒有印象。

“你忘啦，當時，我還給過你糖吃?！?

云淑瑩呵氣如蘭，嘴里帶著一股好聞的甜味。

穆無昱皺著眉頭，隱約想起一點回憶。

記憶中的一個雨夜，他饑餓難耐，蜷縮在街邊。

那時，自己餓的神志不清，只記得抬頭看見一雙潔白如藕的玉腿緩步走來，后又遞給自己一塊糖...

云淑瑩見他低頭沉思，應當是記起了什么，竟將手中麥糖一把塞進他的嘴里。

穆無昱不自覺嘗了嘗口中甜味，隨后睜大了眼：“恩人，是你...”

他眼神下意識向下瞟去，但云淑瑩身著青衣勁裝，褲裙長擺遮蓋了一切。

“怎么，想看啊？”

云淑瑩湊過身前，更近了一步，故意撩起半截調笑道。

穆無昱感覺胸前有股壓力頂了過來，當即面紅耳赤，嘴里一個吸溜，麥糖隨著糖棍一同下了肚。

“小饞貓，怎么不給我留一點。”

也就在這時，穆無昱突覺意識有些恍惚，眼前出現好幾道重影...

怪癥竟在此時發作，待他回神，卻見自己褪下了蓑衣，漁具也不見蹤影，獨留腰間柴刀。

諾大個院子擠滿了方才那些人，甚至他們家中小輩也趕了過來。

一座祭壇，立在穆宅院子中央。

趙玉發拿著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此時換上了一身黃袍，煞有其事得開壇做法。

一套跳大神般的動作做完，他手掐劍訣，自桃木劍灌出一道肉眼不可見的靈氣。

轉瞬沒入祭壇上的一壺陶罐中，其內盛滿了清泉。

趙玉發紅光滿面，大費周章，像是已與鎮民達成了交易。

穆無昱側目看去，卻見宅中游廊內，杵著拐杖，年過四十的穆兆明神搖意奪，在他丈母娘徐秀蓉的攙扶下，緩緩走入內院。

他不禁緊張起來，穆兆明滿臉漲紅，與那圓子中邪者并無區別。

眾人紛紛好奇，穆兆明現在過來是要做什么。

徐秀蓉此時向著趙玉發點了點頭，趙玉發隨后自陶罐捻起一把清水，彈指潑灑到穆兆明身上。

穆兆明漲紅的身軀，肉眼可見的淡了下來，不消片刻便已容光煥發。

他的目光逐漸清明，口中振振有詞道：“諸位鄉親，想必都知我穆某，前些日子攀登黃夷山摔斷了腿，昨日又中了邪...”

穆兆明慢慢走向院中央，做了個眾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撇下拄拐，張開手臂，在院中走了幾個來回。

他又向著趙玉發躬身抱拳，道：“仙師慈悲，救我穆家于水火，穆某感激不盡，特備白銀百兩，靈藥五箱贈予上仙！”

“嘿，真是神了！...”

鎮民一陣嘩然，驚嘆穆家出手之闊綽，又感嘆仙師道法之神妙。

“客氣客氣，不過是舉手之勞，本仙師身負憫世救災之責，實也不想收取那身外之物，只是修道一途損體費神，實在是身不由己...”

趙玉發擺出虛懷若谷的模樣，滔滔不絕。

徐少清有些茫然：我這冤種姐夫自哪備來這么多厚禮？

難不成，黃夷山一行是假摔？

他們有什么事情在瞞著我...

徐少清臉色陰沉，陰晴不定地來回看著趙玉發與穆兆明。

穆無昱眼見穆兆明痊愈，倍感心安，忽地感覺有一團奇怪的東西，在自己胃里蠕動著。

每一次蠕動，都帶著股強烈的疼痛，似火灼過胃壁...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回想起怪癥前的一幕。

那麥糖有問題！

他左右環視，發現了隱藏在人群后的云淑瑩。

奇怪的是，她現在若無其事，反倒不斷給在場的青壯鎮民發放著麥糖。

她看似溫和的笑容中，帶著股令他不寒而栗的冷意。

穆無昱雖不知對方在謀劃些什么，但還是趕緊張大了嘴，想要提醒兄長。

可半天發不出一點聲音...

不光如此，隨著胃內傳來蠕動，他身體酥麻，提不起一點力氣。

鎮民見慣了穆無昱這番怪異的舉動，并未想太多，反而接連上前恭維著趙玉發，實則暗地里往對方的袖中塞去銀票等物。

他們不少人身上留有舊疾，這時瞧見仙師神通廣大，也動了心思。

趙玉發不動聲色，內心笑開了花。

這一切，實是他與穆兆明安排的一出戲。

他哪懂得替人治病，只不過用自身靈氣，中和消解了那圓子中上癮的黑羽草而已。

而徐少清，也只不過是兩者用來溝通的工具。

他心情大悅，呼喚道：“徒兒們，快快開箱，準備做法！”

先前那輛裝著口木箱的馬車再度拖入院中，趙玉發大手一揮，命小廝們揭開箱口。

一張張涂彩面具顯現出來，面具形態各異，雕刻著兇面怒目的夜叉神鬼圖樣。

而在面具下方，還放有各式各樣的兵器。

斧鉞鉤叉，刀槍劍戟，不過并未開鋒。

“諸位，此趟驅邪游街，須得儺舞請神，但儀式需我全程操持，分身乏術。

而我手下又人手不足，望借十二位鎮上氣力大的青壯男子，擔此游神重任。

要求只有一個，能同時揮舞得動兩件兵器即可，若有愿者，我愿每人酬予二兩白銀，以表謝意！”

羊毛出在羊身上，趙玉發表面為難，實際這請神儀式只是圈錢的幌子。

哪有什么神明上身，只是青壯年身手靈活，方便他游街時暗中操縱這些人的動作，讓儺舞像模像樣而已。

一眾吃了云淑瑩麥糖的青壯躍躍欲試，紛紛上前取走兵器，在手中端詳不斷，十分新奇。

他們此時奮力揮動手中重達數十斤的兵器，感覺極為吃力。

但忽然，胃中翻涌出一陣力道游過全身，竟一下子揮舞的虎虎生風。

趙玉發求財心切，未看出什么端倪，面露滿意的神色，交由小廝分發下賞錢。

穆無昱努力想要控制自己不聽使喚的身軀，卻無任何成效。

他驀地開口道：“我也，要去..”

他心中一驚，這句話并非他自主所說。

眾人聞聲看向穆無昱，七嘴八舌。

“這病秧子湊什么熱鬧？”

“就是就是，人家仙師大人，要的可是青壯男子，這瘦骨嶙峋的少年，能做成什么事？”

“這不是穆家那位愚癡兒么，這怕不是餓昏了頭，以為這賞錢誰都好拿吧！”

眾人哄堂大笑，引得趙玉發也側目看向不起眼的穆無昱。

他暗自搖了搖頭，這少年瘦成了排骨架，怕不是經不起折騰。

穆無昱卻眼睜睜看著自己不受控制地走向馬車...

“這愚癡兒要做什么？難不成又發病了？”

只見穆無昱雙手牢牢握緊裝有木箱的馬車車輪。

“真是不自量力，這愚癡兒難不成是想舉起馬車不成？”

“笑話，老夫我早年游歷時，遠遠瞧見過一幫來自霞赤城的天驕。

他們天生神力，不足十歲便已能憑借氣血舉鼎，這愚癡兒怕不是也想效仿，實在是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

原本還在等著看笑話的人群遽然瞪大了眼。

穆無昱力拔山兮氣蓋世，雙手發力，運勁將那整輛馬車，生生抬了起來。

眾人登時驚掉了下巴：“這愚癡兒竟真有此等神力？”

“這馬車，怕不是有四百余斤重，他竟能舉過頭頂！”

趙玉發目光一凝：天生神力？

他并未從穆無昱身上發現任何修行過的痕跡。

此子，難道是個可塑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