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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離魂怪癥,虎紋怪魚

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

武宣大州,漓江鎮(zhèn)

沿江小鎮(zhèn),銀裝素裹,暮氣沉沉,家家戶戶緊閉著大門。

大清早,天氣肅寒,行走在風(fēng)雪中的穆無昱不由裹緊身上單薄的蓑衣。

他槁項黃馘,年歲約末十八,瘦瘠的手提著釣竿魚簍,腰間別著把磨得锃亮的柴刀。

饑寒交迫,他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只存在于幻想中,香氣氤氳的可口菜肴。

但適得其反,每一次情不自禁的遐想都令他口舌生津,咂嘴咂舌。

此行正是為了釣魚,自鎮(zhèn)子沒落后,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食物了。

腳步未敢停歇,深深陷入厚實的雪地,帶起積雪下的泥濘塞入鞋底。

臨近江岸,行至鎮(zhèn)南口。

一旁門檐下,一位三十出頭,柳腰花態(tài)的女子正向自己招手。

“愚癡兒,過來...”

“嫂..嫂..”

穆無昱神色木訥,有些討厭這個稱呼。

他雖不情愿,但還是走上前。

雪地濕滑,腳下一個趄趔,他結(jié)實地?fù)湓谂拥膽牙铩?

一股窒息感帶著奇異的濃香撲面而來,下意識地吸了口氣,嗆的他噴嚏連連。

“去去去!真晦氣,知道今兒什么日子嗎?”徐桂娥嘴上咒罵,推搡著穆無昱。

“打魚...的...日子。”穆無昱摸摸鼻子,磕巴道。

“打魚打魚,天天就知道釣?zāi)隳瞧启~,我說愚癡兒,自打臘月里妖君過境,江面早都凍實了,你還釣勞什子魚?”徐桂娥絮絮叨叨。

漓江鎮(zhèn)本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漁業(yè)興旺,直到三月前有一位妖族大君過江走水,所到之處冰封萬里。

而那些追隨來的妖怪,像是稻田鬧蝗災(zāi)一般,將冰面下那些幸存的江魚吃得近乎絕跡,鎮(zhèn)中漁業(yè)也就此衰落。

但穆無昱不肯放棄希望,義正言辭道:“可...兄..長,需要..補身子...”

“別跟我提那姓穆的,提起他我就來氣,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跑去黃夷山采藥。

這下可好,摔折了腿不說,還連累我一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的...”徐桂娥尖酸刻薄。

“他,也..是為...為你好...”穆無昱努力反駁。

“你還敢提?你這病秧子,要不是試了好多種藥都治不好你這副呆相,我家姓穆的又怎會上山,落得這么個下場?”

穆無昱見她如此不講理,一時不知說什么。

徐桂娥看著漫天大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差點忘了正事,愚癡兒,今個正是元宵,我家少爺自仙山回鄉(xiāng),估摸著也快到了,你快幫我到鎮(zhèn)北頭迎他去。”

“我不..去..”穆無昱轉(zhuǎn)頭就走。

徐桂娥口中的少爺正是她弟,想起那人的嘴臉,他心頭一陣嫌惡。

當(dāng)年,她那弟弟徐少清為了拜入仙宗,沒少當(dāng)穆家的吸血蟲。

現(xiàn)在,要不是為了徐少清在仙門的前程,兄長也不至于以身犯險。

徐桂娥瞪大了眼,手指戳向他的脊梁骨。

“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說什么?可別忘了,當(dāng)初是誰被江潮沖上了岸昏迷不醒,又是誰每天一碗魚湯一把藥的把你給救活了!?”

“反正...不是...你。”

穆無昱轉(zhuǎn)頭就走。

“畜生,給我停下!”徐桂娥急得跳腳,一把拽住對方衣角。

蓑衣陳舊,她這一抓,竟帶起大把稻草棕繩飛揚。

大片樹葉制成,包扎用的裹簾自臂膀掉落,顯現(xiàn)一塊四四方方的剜口,滲出道道血跡。

天寒地凍,連條泥鰍都難尋,他在鎮(zhèn)子地位低微,這是他自挖血肉制成魚餌留下的傷口。

穆無昱呆在原地,右手臂涼颼颼的。

徐桂娥眼疾手快,順手奪過他頭上斗笠,毫無憐憫之意。

“還..我..”

“還不快去?”徐桂娥將斗笠藏至身后,嘲弄道,“你要將我家少爺伺候好了,他說不準(zhǔn)會賞你點吃的..”

穆無昱不想與她糾纏,只得撿起地上裹簾快步離去。

“我呸,無昱無魚,活該你釣不著魚!...”

他越行越遠(yuǎn),走到江邊,還能聽見身后喋喋不休的叫罵聲,長嘆口氣。

我只是想吃飽飯而已。

我,不想被人看不起...

穆無昱打著冷顫,雪花落在額頭融化,感覺身體在快速失溫...

實際上,他并非這個鎮(zhèn)上的原住民。

三年前的冬天,他被鎮(zhèn)上一位叫穆兆明的漁夫在江灘發(fā)現(xiàn)并帶回了家。

當(dāng)時江水冷冽,他又傷的很重,多虧穆兆明才撿回一條小命。

但一冷一熱下,他又發(fā)了場高燒,長病不起。

鎮(zhèn)上人都勸穆兆明放棄,還好,他最終挺了過來,也被穆兆明收養(yǎng)為義弟。

可還是不幸留下了后遺癥。

自他燒退醒來后,他的行為舉止就難受自己控制。

常常表現(xiàn)為癡傻呆愣的模樣,也因此,受盡了鎮(zhèn)上人的欺辱。

食不果腹已是常態(tài),穆兆明礙于臉面,能給他的安身之所,也僅是穆家郊外小院一間破爛的柴房。

如今鎮(zhèn)上漁業(yè)荒廢,他四處討要拾荒,才撿來這身破損的蓑衣與漁具。

而這些,便是他的一切...

正當(dāng)穆無昱出神之際,驀地發(fā)現(xiàn)眼前竟是一間破落的小院。

他撓撓頭:奇怪,我不是去釣魚么,怎么回來了?

臉上濕噠噠的,他不禁舔過嘴邊又抿了抿。

咸腥的澀味襲至舌尖,只覺味道甚是鮮美,身體都暖和起來。

手上也沉了幾分,魚簍中像是盛著什么重物。

他伸手摸進(jìn)去,一條口生利齒,兇目紅光,滿身魚鱗似虎紋,一尺魚尾若蛟身的奇怪生物被拎了上來。

怪魚大約十六斤重,長有嬰兒胳膊粗細(xì)的枯槁四肢,卻無力地垂下。

它血液流干,魚目圓睜,魚身滿是人齒咬痕,死了有一會了。

死相極為凄慘,仿佛死前遭遇了什么大恐怖。

我何時釣著魚了?...

穆無昱心頭巨震,自己不知幾時褪下了蓑衣,風(fēng)雪也已停歇,晌午一輪大日,高高懸在天邊...

難不成怪癥又發(fā)作了?

要論他行為異常,根本緣由,還是因他患有一種離奇怪病。

這種怪病,會讓他時常失了魂一般喪失記憶。

記憶支離破碎,對于過往老早的經(jīng)歷,依稀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畫面。

畫面好似有兩個世界,一處滿是深夜里都燈火通明,五彩斑斕的高樓建筑,路上隨處可見鋼鐵制成的陸地行舟,光怪陸離。

而另一處,則有無數(shù)奇人異獸自天外飛來,所過之處遍地斷臂殘肢,尸山血海,好似人間地獄。

忽聞身后傳來低聲細(xì)語。

他當(dāng)下警覺,借由院中茅草掩護(hù),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男一女向院子走來。

他們渾然不懼風(fēng)霜,急匆匆走著,只因在那男子身遭,蒸騰著股似有實體的氣罩。

未近那男子身遭二寸,那些雪花便已蒸發(fā)殆盡。

“姐,許久未見,你的身段是愈發(fā)誘人了...對了,那些‘圓子’可有分發(fā)到位?”男子拎著兩包布袋,神色陰鷙。

“噓,小聲點,別叫人聽著了..”女子摟著他的肩膀嗔怪回應(yīng)。

竟是徐桂娥徐少清兩姊弟。

“怕什么,少爺我現(xiàn)在可要成為落日宗的大紅人了!”

徐少清挺胸高亢,一把抓向徐桂娥胸前山巒,蹂躪了幾下。

徐桂娥登時嬌嗔道:“討厭!我都按照你說的,全都發(fā)給鎮(zhèn)民吃去了,只留下幾家比較富裕的...”

“好好好,這事干的漂亮,只待我今晚傳訊,請仙師長老下山驅(qū)邪了!”

徐少清喜上眉梢,所謂“圓子”是由宗內(nèi)長老制成的元宵狀吃食,內(nèi)含黑羽草,可令人上癮。

近日鎮(zhèn)子因那妖君過江不景氣,又恰逢元宵,那些鎮(zhèn)民自是抵擋不住圓子的誘惑。

只待明日仙師駕臨以邪靈作祟為由,大辦驅(qū)邪儀式,便可乘機(jī)斂財...

計劃可謂天衣無縫!

穆無昱躲在暗處,豎耳想要聽清二者交談。

圓子?驅(qū)邪?

可當(dāng)他只聽得只言片語,心中琢磨不得之際,倏地毛骨悚然。

不知何時,那徐少清竟出現(xiàn)在自己身前。

“臭小子,什么時候在這偷聽的?”

他一把拽起穆無昱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也就在這時,穆無昱頓感燥熱難耐。

只覺肺腑都被火焰灼燒,渾身發(fā)抖著喘不過氣來。

徐少清見他模樣怪異,滿嘴腥味,嫌棄地運勁一腳踹向穆無昱。

穆無昱身遭重?fù)簦麄€身子不受控制地倒飛出去。

水...我要水...

他雙目通紅,趴倒在地,神志不清地爬向院中小井陶缸邊,勺起大瓢水來就往嘴里灌。

但連這般做法,也無法遏止全身傳來的火熱,他索性趴在壁口,整個臉都埋了進(jìn)去...

“格勞子的,又犯什么毛病!”

徐少清見他異樣倒習(xí)以為常,瞧他手中似是抱著什么東西,對準(zhǔn)雙手又是一腳。

“撲通!”

穆無昱應(yīng)聲掉入缸中,肚子逐漸脹起,一大缸清水竟被他豪飲的一干二凈。

穆無昱口鼻生煙,心中焦頭爛額的感覺有所緩解。

腦海中,竟浮現(xiàn)出一塊神異的印記。

屏息凝神,逐漸看清,印記圖案竟是一尊太極。

驀然發(fā)現(xiàn),體內(nèi)水分遏止了怪魚帶來的火熱。

有一縷黑色的氣流,緩緩流入丹田之中。

徐少清剛要邁步上前,卻見自穆無昱毛孔中噴出氣浪,熱氣隨著氣浪排出體外。

“嗤!...”

整個缸中白霧繚繞,徐少清皺著眉頭抖動衣袖驅(qū)走煙霧。

缸中,穆無昱鼓起的肚囊不斷收縮,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體型慢慢恢復(fù)成原本模樣。

丹田黑氣愈發(fā)濃郁,他頓覺渾身舒暢,力氣似乎也大了幾分。

他又看了看手中緊抓著的魚身上的牙印,心中納悶。

莫不是我自己啃的?

這魚肉能令人力大無窮?

還未來得及多想,那徐少清一掌擊出,實實拍中陶缸,缸體砰然破碎。

煙塵散盡,待到徐少清看清他手中抓著何物,不由瞪大了眼睛...

“九品虎紋鰱魚妖!”

徐少清大驚失色,口中訝然出聲。

這世間存在妖怪,由弱到強(qiáng)按九品至一品排列。

可哪怕是這最弱的九品妖怪,那也是練氣四重都難以輕易搏殺的存在...

何況是那水生妖物!他是怎得捕來一只!?

就連他自己也不過是練氣二重境!

穆無昱置若罔聞,為了驗證心中猜想,他狠狠咬向怪魚,大快朵頤,一顆圓珠滾落在衣服上。

撿起圓珠,穆無昱毫不浪費,一把納入口中。

“你怎敢生食妖肉!...”

徐少清渾身癱軟,跌坐在地上,手指顫抖,見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樣,目中驚懼更甚,不由頭皮發(fā)麻!

修真界常理而言,妖怪血肉雖靈氣充沛,但其中雜質(zhì)邪性眾多,為求減少對自身損害,須得煉制成妖丹。

但那也是魔修所為!

而眼前的穆無昱,竟比魔修還要生猛,渾然不顧邪氣入體,生啖血肉!

熾熱再度涌現(xiàn),穆無昱依葫蘆畫瓢,打足井水一并下了肚。

丹田那團(tuán)黑氣,又壯大了幾分。

“內(nèi)丹,魔血,療愈,吾身...”

幾個詞語,冷不丁從他口中蹦出。

穆無昱滿嘴是血,他那口吃的毛病,竟緩和了不少,神智也清明了些許。

他就此回憶起,剛吃下的怪魚圓珠是叫做內(nèi)丹的玩意。

雖然只是一點片面的理解,但他知道,這類怪魚對他的身體有好處。

他不由握緊雙拳,欣喜難抑。

只要再抓著這類似的魚,輔以清水生食,不光不用擔(dān)心日夜挨餓,甚至還能治好自己的怪病,恢復(fù)記憶!

他目露紅芒,眼神轉(zhuǎn)向臉色蒼白,瑟瑟發(fā)抖的徐少清,心頭困惑。

剛剛發(fā)生了何事?

他只記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猛踹過,但現(xiàn)在竟毫無痛感。

而那徐少清,卻是像見了鬼一般看著自己。

“你...你,居然沒事?...”徐少清咋舌,支支吾吾著,“你到底..是人是鬼...”

穆無昱見他如此,只當(dāng)是怪病復(fù)發(fā),又給人嚇著了。

兩年前,他也曾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那時,徐少清可是嚇尿了褲子。

想起他是仙門中人,穆無昱很是好奇對方所說的九品虎紋鰱魚妖是為何意,剛要出口詢問。

但見徐少清撒腿就跑,渾然不顧愣在原地的徐桂娥。

徐桂娥擠眉弄眼,堆出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愚癡..啊呸,穆少爺勇猛非凡,嫂嫂佩服..佩服..”

她雖不是仙門中人,但傻子現(xiàn)在都能看出不對勁來。

她一邊打著馬虎眼,一邊也想效仿徐少清腳底抹油。

但穆無昱豈能如她所愿,一把上前擒住她的肩膀。

“疼疼疼...”

徐桂娥吃痛叫喚,感覺像是有一把虎鉗制住肩膀,動彈不得。

穆無昱反應(yīng)遲鈍,并無憐香惜玉之心,斷斷續(xù)續(xù)道:“圓子,虎魚,是為,何物?”

徐桂娥老實回道:“嘶..嫂嫂我并非仙家子弟,又如何懂那妖怪來由,不過...”

她心思敏捷,想到了什么,又道:“你若好奇,我這還有一些圓子,你大可拿去細(xì)細(xì)品嘗。”

她解下腰間荷包,穆無昱一把奪過,松開了按在她肩膀上的手。

徐桂娥心中肉疼:荷包里還有少許銀子...

但她哪敢出口討要,一雙繡花鞋健步如飛,眨眼逃出了小院...

妖怪...

穆無昱攥著荷包怔怔出神。

四周不知何時暗了下來,他一抬頭,只見皓月當(dāng)空,靜謐的小院再度落下細(xì)密的小雪。

怪癥再度發(fā)作,此時已近戌時,他不知道的是,遠(yuǎn)方沉悶的小鎮(zhèn),已然響起密集的鞭炮聲。

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

他們手中,正抓著一顆顆面團(tuán)糊成的元宵,不斷地向自己快咧到耳根的大嘴中塞去...

仿若人間珍饈,吃得醉生夢死...

穆無昱站在小院中茫然無措,鼻中飄來陣陣清香。

卻見得自己手中,正拿著一塊面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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