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兩天就聽見宋律師交代葉律師提前把兩份文件的定稿版本準好，今天一早發給客戶。”看林翎驚得說不出話來，周心悅不無同情地悄聲道，“你今天才第一天入職，項目時間緊張，你又不了解項目的具體情況，senior們不會單獨讓你一個人干的。所以，你不用這么緊張。”

周心悅一語驚醒夢中人：proofreading看似小事，但實則擔著影響正式簽約的天大干系，宋斐又怎么完全指望林翎這樣一個毫無經驗的新人，沒有提前準備任何備選方案。周心悅雖然沒有直說，但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宋斐只是想試一試林翎的實力，順便給破格錄取的林翎一個下馬威。

林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原本以為自己能力不足影響正式簽約的內疚心情消散如煙，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羞辱感，自己就如同馬戲團里的猴子，按著主人的指令上躥下跳，自詡努力工作，實則是被耍得團團轉，做的都是無用功。

林翎不甘心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剛重新校對到一半的文件。她真想現在就沖進宋斐的辦公室，將門卡往她桌上一扔，大喊一聲“我不干了！”，然后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景明律所。

但是，她的理智不允許她這么做，只有留在景明律所才能查清楚哥哥林翊的自殺真相；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許，她就像一個充氣皮球，越是被宋斐打壓，她越是想重重彈起，急切地想證明自己可以做到。

林翎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中的憤懣之氣，轉頭向身旁的周心悅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謝謝你的好意！但既然這是交代給我的任務，我會按要求做完的。”說罷，林翎將周心悅的餅干擱在一邊，又埋頭繼續校對的工作。

距離宋斐所給的deadline只剩下十五分鐘的時候，林翎終于全部校對完畢。林翎戰戰兢兢地敲開宋斐的辦公室大門，將兩份文件整整齊齊地放在宋斐面前。宋斐拿起文件掃了一眼，隨手翻了翻，哼了一聲“放著吧”，便示意林翎出去。

林翎悄悄退出辦公室，長吁一口氣，只覺得精神力耗盡，饑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后背，她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著餅干。

林翎正式入職景明律所的第一天，宋斐的刁難仿佛是一場針對職場新人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閃電戰”，總算是有驚無險地結束了。但是，林翎沒想到的是，接著迎接自己的就是曠日持久的持久戰。

入職之后，整整兩個禮拜，林翎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九、十點，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只想癱在床上，一動不動，最好連洗漱都省了，第二天一早又要打起精神，面對如雪片般飛來的工作任務。就這樣周而復始，甚至連周六周日也不例外。

但長時間的加班還不是最讓林翎頭疼的，畢竟林翎對紅圈所的工作強度早有心理準備；最讓林翎覺得焦慮的還是自己分到的工作任務，全部都是枯燥乏味、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dirty work，俗稱“臟活累活”：打印文件、掃描歸檔、裝訂協議、制作簽字頁等，其中勉強有一些需要稍微用到腦子的工作，就屬校對和翻譯了。

林翎曾經幻想紅圈所律師們經手幾百億美元的項目，在商場上呼風喚雨、談笑風生的樣子，而如今她美其名曰確實在做幾百億美元的項目，但是她和這些項目的關系只有：寫著幾百億美元估值的那張紙是自己打印的。

這天一大早開始，林翎又是dirty work纏身。上午剛翻譯完宋斐需要的文件，就收到葉晚晴的郵件，要求林翎打印目標公司虛擬數據庫VDR里的法律盡調材料。林翎一打開目標公司的VDR就傻眼了，VDR還是最原始的版本，根本沒有批量打印的選項，里面230多份文件，只能手動打開一份、打印完關掉，再打開下一份。為了加快速度，林翎只好抱著筆記本電腦，跑到打印機旁蹲點，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全用來打印文件，也只打印了不到一半。

眼見得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林翎抱著一下午的打印成果垂頭喪氣地回到工位。隔壁的周心悅正輕輕點擊郵件發送按鈕，然后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開始哼著小曲收拾東西，似乎已經做好了下班的準備。

自從林翎加入景明律所以來，她就沒見過周心悅怎么加班，最晚也就七、八點就能下班走人。林翎心下有點羨慕，忍不住向周心悅打聽：“心悅，你在景明已經工作快三個月了，你每天主要都干些什么工作？”

“主要是做一些legal research”，周心悅看林翎臉色一沉，眼珠滴溜溜一轉，旋即笑著補充道，“當然打印、掃描的事情也逃不掉，我們這些低年級junior律師做的大多是這些基礎工作。紅圈所就是這樣，為了保證工作質量，沒有一、兩年的工作經驗不會讓你直接做法律盡調，沒有三、四年的經驗不會讓你上手做交易文件。像一般律所那種隨便帶個實習生就上項目，在景明這兒是不允許的。”

所謂“legal research”，中文稱之為“法律研究”。律師在日常工作中遇到的法律問題往往五花八門，想要得出正確的法律意見，就要靠檢索法規和案例，這個過程就是法律研究。法律研究是一切律師工作的基礎，也是非訴律師的看家本領，辨別一個非訴律師是否專業，不是看他是不是能全文背誦法條，而是看他法律研究的質量如何。

林翎眉頭緊皺，心里暗暗叫苦：senior們到現在為止一次都沒有找自己做過legal research，可見自己和周心悅比都差得很遠，自己得等到哪天才能參與投融資項目？林翎不怕吃苦、不怕加班，甚至不怕干得不好挨罵，但自己加入景明律所是想成為優秀的交易律師，調查清楚哥哥自殺真相，自己光做這些dirty work又有什么裨益？

“那我們能不能找以前的項目來學習？”林翎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想換個方式挖掘遠景智行公司的蛛絲馬跡，“景明律所在市場上有這么多知名重大投資項目，我們在內網里查一下過往項目的情況，找出項目文件來自己學習、揣摩一下，這樣至少成長得更快。”

周心悅沒等林翎說完，頭就搖得像撥浪鼓一般：“不可能，不可能。景明律所的文件管理系統是按最高保密級別設置的，每個項目都有Chinese wall，項目防火墻，只有經手的團隊才能看到，保證保密信息的絕對隔絕，像我們這種junior根本沒有權限查詢。”

周心悅的一番話仿佛一盆冷水澆得林翎渾身冰涼，周心悅看林翎低著頭沉默不語，便微笑著朝林翎擺擺手，頭也不回地下班了。

林翎心里煩躁焦急，但思來想去一時又想不到解決辦法，只能繼續機械地整理打印好的材料，像預先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般將所有文件按VDR中的順序排列好并貼上標簽。等全部完工，林翎又從頭檢查核對了一遍，才拿著盡調材料去向葉晚晴匯報進度。

主辦律師葉晚晴和二年級律師陳子堯共用一個辦公室，林翎輕輕敲開辦公室門，將打印好的盡調材料放在葉晚晴桌上，小聲地說：“葉律師，VDR里的材料只能一份一份打印，速度很慢，這是今天打印的，您可以先看起來，其他我再繼續打印。“

葉晚晴頭也不抬地看著電腦屏幕，一邊打字一邊說：“先放著吧，我這兩天也沒有時間看，剩下的明天繼續吧。“

林翎心下一動，這不就是擺脫dirty work的絕佳契機嗎？她順著葉晚晴的話搶答道：“好的，那我手上暫時沒有其他事情了，如果現在有什么legal research的工作，我也可以幫忙做！今天晚上加班也沒關系。“

還未等葉晚晴接話，隔壁的陳子堯突然插嘴道：“哎？你手上沒有其他事情了嗎？那今天晚上做一份授權函，明天一早幫我去工商調企業內檔，明天下午五點前要。Wendy，插在你的打印文件前面，可以嗎？“

葉晚晴仍舊是盯著電腦屏幕，漫不經心地答道：“行，明天全部打印完就行，工商調檔完回來再做也行。“兩人一問一答，未等林翎回答，便決定了她的命運。

林翎本想借著機會向葉晚晴要一份legal research的工作，哪怕代價是加班到深夜，但誰知被陳子堯橫插了一杠子。林翎皺著眉尷尬地看看兩人，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明說自己不想再做dirty work了，擔心兩個人反而留下眼高手低、不能吃苦的不佳印象，只能默默退出了辦公室。

林翎照著陳子堯給的地址一查，才發現需要調檔的公司遠在上海郊區，單程就得兩個多小時，一來一回大半天就沒了。難怪陳子堯會把這份工作派給林翎。工商調檔原本只能由已經取得律師證的律師去現場辦理手續，無奈但凡律師熬到了取得律師證的年頭，他的時間就已經變得過于寶貴，這些跑腿的工作只能由沒有律師證的律師助理代勞。

林翎扶著額深深嘆氣：自己本想爭取一個做legal research的機會，希望能慢慢擺脫只做dirty work的現狀。結果，到頭來反而又“爭取”來了一件dirty w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