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西門慶在州衙后堂見到的紫袍人,正是樞密使童貫。
童貫也不起身,只擺了擺手,張太守會意,躬身施禮自去了。
童貫飲一口熱茶,問西門慶道:“你本是東平府文武雙解元,不悉心備考明年汴京會試,怎地拐個大彎來泰安州了?”
西門慶答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汴京會試尚在明春二月,時間盡可來得及。”他心中暗道,童貫兵權在握,乃當朝一品大員,自己志在天下卻羽翼未豐,今兒就好好哄騙哄騙這老官兒,反正上一世這事自己也辦過,算是輕車熟路了。
西門慶上一世時,漢末董卓殘暴,簡直人神共憤,他心里深恨董賊,卻迫于董賊勢大只能先曲意迎奉,取得信任后卻持七星刀欲除去董賊,不料卻因為鏡子反光被發現只得隨機應變,以獻刀為名糊弄了過去,后匆忙逃出相府。
西門慶望著童貫,神色恭順,心里卻暗忖:“你這老兒雖說也是國賊,卻如何比得了當年董卓?哼,看我今兒怎么忽悠你。”
八角亭中,童貫飲一口茶,對西門慶道:“會試前四處游歷也有好處,怎地,你來泰安州,也是來看‘泰岳大擂’熱鬧的。”
西門慶道:“熱鬧也看,泰山也登,同時積攢閱歷,三不耽誤。”
童貫一笑,道:“你怎么看‘泰岳大擂’?”
西門慶略一思索,道:“‘泰岳大擂’看似江湖武人較量,但也對朝廷利大于弊。”
童貫“哦?”了一聲,道:“講下去。”
西門慶道:“大宋上至朝堂,下至鄉野,向來重文輕武,然大宋四周遼、西夏等如群狼環伺,民間尚武之風若濃,打狼時豈不更方便些。”
童貫點點頭,道:“說得不錯,來啊,看座。”
一旁,張清搬來一個繡墩,西門慶坐了,心下暗道,童貫最初不過是西北軍中一監軍,隨后一路火箭般升遷,先是以太尉為陜西、河東、河北宣撫使,接著又命為開封府儀同三司,領樞密院事。這樣升遷履歷一路軍權在握,必然對大宋重文輕武有著不同見地,自己先投其所好這般說,自然錯不了。
童貫果然心中滿意,特意為西門慶賜了座。
童貫接著考校西門慶,又問道:“大宋民風尚武雖是好事,但好斗之風一旦蔓延,豈非易出匪患?”
西門慶心道,方才拍得他心癢癢,何妨再拍一記馬屁?當下道:“國人尚武的確易出匪患,梁山晁蓋、江南方臘、淮西王慶、河北田虎等等都是匪患,然這些人只知好勇斗狠,兼之目光所限終也難成大器。須知文武之道,當相輔相成,借勢而為,些許匪患朝廷早晚必剿之。”
童貫頷首,捻了捻胡須,道:“有見識,來啊,看茶!”
張清轉身而出,片刻間端了一杯熱茶放在西門慶身邊案上。
童貫捶捶腿,道:“我是老了,呵呵,將來剿匪守邊,還得靠你們年輕人啊!”
西門慶一抱拳,道:“樞密大人正值壯年,何出此言!”
童貫搖頭道:“我雖才過天命之年,朝里多少人卻巴不得我死呢,誰讓我是宦官呢。”
宋朝重文輕武,對宦官更是另眼看待。宋太祖趙匡胤在位時,曾頒布過一項嚴厲的法令,禁止宦官干涉朝政,并對太監的數量進行了嚴格的管制。趙匡胤時代,宦官的數量僅為五十人,而宋太宗時代,宦官的數量也不到一百八十人,宦官實力弱小,哪怕童貫官居一品,在將軍面自是前趾高氣揚,但在蔡京這般權相面前也只能唯唯諾諾。
正因如此,上下皆戲稱蔡京為“公相”,稱童貫為“媼相”⑴。
想通了這一點,西門慶一笑道:“宦官又如何?官宦之孫還能做皇帝呢!”
童貫道:“此話從何講起?”
西門慶道:“魏武帝曹操,其親曹嵩乃漢末宦官曹騰的養子,曹騰可不就是宦官?”
童貫一拍大腿,樂道:“可不是嘛?解元郎果然有見識,來來來,入亭來坐。”
西門慶起身入了八角亭,坐于童貫對面。
童貫對西門慶頗有好感,他當日親眼所見西門慶于汴京校場大戰關勝,武藝是不用考校了,不過西門慶韜略如何,他還要考校一番。
當下,童貫以棋盤為沙盤,復盤大宋對陣武平、后蜀、南漢、南唐、北漢等大戰役,這些戰役詳細收錄于兵部,常人根本無從得知始末。
童貫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看一看西門慶是紙上談兵之人,還是腹有真才實學。
西門慶何等謀略,只略微問及敵我兵勢,便能指出關竅所在,何處守關、何時出擊、何地奇襲、何所借天時地利……簡直就是兵法大家一般,驚得童貫目瞪口呆。
更難得的是,西門慶從始至終不卑不亢,有禮有節。
童貫心中暗道,古人云“聞言不驕不躁者,可當大事,與上不嗔不怒者,可處大用,用心不妒不求者,可謀大略,此子才華橫溢,偏偏不嬌不怒,不嗔不怒,不妒不求,實非常人也。”
二人直聊到子時,童貫親衛來催促三遍,童貫這才意猶未盡準備安歇。
“年紀大了,該睡就得睡”,童貫打著哈欠,命親衛取來一個外繡金魚的錦袋交給西門慶⑵,道:“持此‘金魚袋’前往汴京參加春闈大考,沿路州縣可無人敢阻,官驛車馬亦可隨時調用,入汴京后直去樞密院,自有人引你去一處清凈宅院,你可安心備考。”
西門慶接過“金魚袋”收入懷中躬身致謝,心道童貫這明顯是要招攬與我了,我且收著,這金魚袋今后自有用處。
童貫睡眼惺忪,由兩個親衛攙著去了,臨行前又轉身笑道:“還有五六日才是‘泰岳大擂’,到時你在我身后觀擂就是,明日讓張將軍帶你去泰山游覽一番,你這等才華,會試定能‘一覽眾山小’。”
西門慶再次致謝。
當下,張清引西門慶出了州衙,親自駕車送他回去。西門慶與他攀談起來,方知張清原為另一處州府守將,與雙槍將呼延灼一般,也是因“泰岳大擂”專調來泰安當差的。
送至住處,張清抱拳道:“今日方知西門解元果然文韜武略無一不精,‘西門吹血’當真人中龍鳳。”
西門慶笑道:“將軍也知我諢號?”
張清道:“‘西門吹血’大名如雷貫耳何人不知,小可也有諢號,人稱‘沒羽箭’,比之西門解元,當真如土丘之比泰山。”言罷,躬身告辭而去。
西門慶回到宅院,張順等人還在等候,西門慶當下喚來眾人一一做了安排,眾人各自領命,張順連夜出城而去。
次日一早,彤云密布,天空洋洋灑灑飄起小雪花。西門慶起身見雪大喜,張清也一席便衣駕車前來,邀西門慶雪中去泰山游覽。
當下,西門慶帶了時遷一同前往。
馬車直奔泰山,一路雪花越下越緊,及至泰山山腳下,但見高山聳起,放眼白茫茫一片,莽莽群山如詩如畫,美不勝收。
張清問道:“西門解元,大雪山路溜滑,如何登得泰山?不妨在山腳下走走,改日天晴再來。”
西門慶卻興致頗高,一指白雪皚皚山間,道:“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必成。”
當下二人大笑邁步上山,時遷緊緊跟上。
一路大雪紛飛,山間云遮霧繞,兩人都有武藝在身,腳程絲毫不慢。談笑間經南天門、碧霞祠、唐摩崖,直抵玉皇頂。
玉皇頂又名天柱峰,是泰山主峰之巔。三人登至峰頂玉皇殿,神龕上匾額題字“柴望遺風”,這便是歷代帝王于此燔柴祭天之處了。
三人腳下,云海起伏群山露首,頓覺胸中開闊至極。饒至殿后,殿后蒼松翠柏,又有歷代帝王將碑文石刻,西門慶觀瞧一番,只覺碑文大都夸夸其談,不足細觀。
半日攀登,時遷水米未盡,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坐在山石上腿肚子直哆嗦。
眼見松林中傳來一陣“咯咯咯”叫聲,時遷跳起來躡手躡腳走過去,狠命一撲,數只松雞受驚飛起又遠遠落下,時遷卻撲了個嘴啃泥。
西門慶哈哈大笑。
時遷訕笑道:“聽聞泰山黑嘴松雞烤來最香,主公,你聽我這肚子,里面都唱‘空城計’了。”
時遷這一說,西門慶與張清也覺得腹中有些饑餓。
“這有何難”,張清撿起幾顆石子,循著松雞落點而去。先是一聲大喝,七八只松雞四散飛起,只見他一揚手,手中石子漫天花雨飛出,四散開來的松雞在俱空中一頭栽下。
時遷飛跑上前,撿起松雞,叫道:“主公,張將軍好準頭,顆顆石子都打在雞頭上,骨頭都打碎了。”
西門慶看得分明,方才這七八只松雞受驚,飛起時方向高低各不相同,張清一手石子打去,竟全部命中雞頭,這準頭力道確是如神技一般,當下贊道:“怪不得張將軍綽號‘沒羽箭’,原來一手飛石當真如不綴羽毛之箭,真乃神技也。”
當下,三人下山,及至山腰處尋了一眼山泉,時遷將七八只黑嘴松雞拔羽破肚,生了一堆篝火烤將起來,果然皮脆肉嫩,肥美可口。
西門慶與張清坐在石階上,邊吃邊談,褒貶時政越說越投機,這一聊就聊至天色擦黑。
及至天色擦黑,山石后轉出兩人徑向篝火而來,一名甜美女子身著勁裝,向西門慶抱拳道:“這位官人,我兄妹等泰山未帶干糧,可否買只烤雞果腹?”
時遷眼睛一翻,道:“呦呵,大雪天里,還能自山上碰見個雌兒?不賣不賣,有本事自己抓去。”
“雌兒”這話輕薄,女子臉色一紅,他身后男子見時遷出言輕薄,怒道:“你這鳥人,可是要討打?”
預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這正是:
誰說飛箭要有羽,沒羽照樣灑箭雨。
時遷說話太輕薄,不知惹下小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