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一條壯闊的黃河,以略帶弧形的走勢,將汴京擁入懷中。
西門慶立于高堤眺望大河,但見黃河波濤洶涌、浩浩蕩蕩,一支黃濁貫中原,當真氣勢非凡。
堤下碼頭,數艘大船泊在岸邊,如織人流、車流魚貫登船好不熱鬧。
西門慶與眾人登上一艘大船⑴,船頭極為平闊,幾人停好大車扶舷望河,但見黃水東去,大小漩渦沉沉浮浮,如千軍萬馬咆哮而去。
“開船啦!”船老板一聲吆喝,船身兩側十余條大槳劃動,大船緩緩開拔。
張順提來兩壇酒,西門慶倒酒入喉,咂咂嘴道:“此酒香氣濃郁、口感醇厚,似是杜康?”
張順道:“哥哥好見識,方才買酒時,酒甕上就貼著‘洛陽杜康’⑵二字。”
船首劈波斬浪,河風烈烈吹來,西門慶思緒飄回前世,心頭不禁涌起統率百萬雄師飲馬赤壁,也曾在戰船上橫槊賦詩的那段往事來。
想到前世抱負,他摸摸手邊大槊興致陡起,一口悶了杜康酒,揮起大槊高聲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這首《短歌行》是西門慶上一世得意之作,道盡他一生雄心抱負,如今吟唱出來,也是一般的豪氣沖天。他大開大合間舞至興頭,以槊為撐凌空飛起一腳,大叫:“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此時西門慶姿勢驟然停住,甚是颯爽,滿船人盡皆大聲喝彩。誰知他這一腳踢出,卻見一個物件從靴筒中彈出,“嗖”的一聲直墜到河水里去了。
墜河的不是別物,正是那把魚皮鞘鑌鐵短刀。
眼見遺落短刀,西門慶心頭一緊隨即釋然,這雖是一把極好的短刀,但說破天也就一個物件,丟了也就丟了。
西門慶身后,一個人影叫聲“我去撿回哥哥之物!”,飛身越過船舷一個翻滾,“撲通”一聲入河不見。
花榮急叫道:“張順兄弟,不可……”
西門慶俯身趴上船舷,驚道:“快快回來,不可枉自送了性命!”
船舷之下,但見黃河水濁浪翻翻滾滾而去,哪里還有張順半點人影。
船上人多,有人高聲驚呼,船老板也急急趕來,見勢大叫:“此人自己尋死,諸位都做個見證,和小人沒有半分干系。”
呂方和郭盛尋來長竹篙,一邊呼喝一邊死盯著水面,只消張順一露頭就能立刻搭救。
片刻工夫,船尾七八丈處冒出一顆濕漉漉的人頭,正是張順,眾人疾奔向船尾。
呂方和郭盛本待伸出竹篙,待看清張順模樣,卻大眼瞪小眼起來。
眾人望去,只見張順口銜短刀,左手扣著一尾尺長的金色鯉魚,右手向船上招招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而來。
再看黃河濁浪,水花也浸不過他肚皮,船上并岸邊眾人哪里見過這等水性,紛紛大聲喝彩。
船老板擦一把額頭白毛汗,嘖嘖道:“這水性,簡直就是黃河水鬼呀!”
片刻工夫,張順踏浪趕上大船,從船尾一躍而上,將金色鯉魚拋給船老板,叫道:“且給我家哥哥做道醒酒湯來!”
船老板笑呵呵地拎著魚自去了,張順雙手托刀交還西門慶。
西門慶接過刀來,說道:“日后不可莽撞,一柄短刀如何能比得兄弟性命?”
張順道:“不瞞哥哥,小可步戰馬戰皆是平常,唯有水中卻連龍王也不懼他,這柄短刀鋒利難得,是哥哥心愛之物,如此鋒利難得之物,小可也不忍它葬身河底。”
西門慶心思何等細密,心中尋思張順連說兩個“鋒利難得”是何意?略一思量隨即明白過來,眾人都有趁手兵器,獨獨張順赤手空拳,想來水下作戰長兵器又施展不開……
想到這里,西門慶道:“這把刀是你撈回的,隨了你就是。”說著,將魚皮鞘鑌鐵短刀拿起,直塞入張順手中,心道此人水性如此了得,將來做個水軍將領想來綽綽有余。
張順喜出望外,接過短刀吶頭拜謝。他第一次見到這柄短刀就喜歡上了,只是寸功未立不好言聲,此次得償所愿心中欣喜若狂。
大船推開波浪,轉眼就到北岸,眾人行得一陣,遠遠望見汴京高大城池。
時值正午,如火驕陽下,城墻愈發壯觀,仿佛一條巨龍蜿蜒盤旋,歷經風霜,屹立不倒,古老的磚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壓迫感撲面而來。
張順等人俱是頭遭入京,人人贊嘆不已。西門慶上一世何等城池沒有見過,氣定神閑隨百姓一并入城。
魯智深卻是在汴京大相國寺看過菜園的,對這里街巷熟悉,一路引著眾人直奔蔡京府上。
來到蔡京府上,西門慶與府上管家交接生辰綱,管家見西門慶只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只斜著眼睛懶得搭理。
西門慶塞給管家五十兩蒜條金,拿出蔡九書信笑道:“這里還有封蔡太守親筆信。”
管家接過蒜條金,眼見西門慶如此懂事,笑道:“且隨我來,九爺回不來,你親自將信交給相爺,代九爺說句賀壽的吉祥話也是好的。”
西門慶心中一笑,暗忖金錢開路果然無往而不利。倒不是西門慶巴結蔡京,而是他自知鄉試過后就是會試,能搭上蔡京這條線,有百利而無一害。
上一世董卓權傾朝野,曹操不也曾借助董卓的專權得到了發展的機會嗎?
管家引著西門慶穿廳過院,繞過一處假山石,來到一處幽靜書房。
門前小廝告知管家,蔡相正在書房,十一小姐正在一旁伺候。
十一小姐名叫蔡璇,天生麗質年方二八,蔡京有九個兒子,卻只有兩女,一女嫁與梁中書為妻,比女最小,極得蔡京寵愛。
書房外,隔著門簾,管家躬身稟告道:“老爺,九公子遣人自江州送來生辰綱,按照禮單一件不少,又有親筆信差人同車送來。”
書房內,一名美貌少女在旁研墨伺,蔡京正提著狼毫筆在一把空白折扇上書寫詩句。
蔡京聞言,邊寫邊冷哼一聲道:“這一路盜匪眾多,想來這次也是重兵押運生辰綱,才能安全抵達汴京吧?”
管家道:“老爺,這隊押運生辰綱的隊伍卻與眾不同,不過七八人,全憑領頭之人武藝超群,一路跋山涉水蕩匪而來。”
管家不顯山不露水,替西門慶遞上了好話。
“哦?”蔡相一頓,道:“此人何在?看賞。”
管家向西門慶使個眼色,西門慶道:“蔡相抬舉,小可恭祝蔡相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哎呀,爹爹,寫錯了!”書房內,璇兒叫道:“爹爹少寫了一個‘間’字,可惜,可惜!”
蔡京拿起折扇觀瞧,他本想在扇上寫一首唐人王之渙的《涼州詞》,卻漏寫了一個字。
王之渙的《涼州詞》本是“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蔡京卻漏寫了一個“間”字,變得不倫不類,這把折扇算是廢棄了。
“罷了”,蔡京搖搖頭道:“璇兒,扔了這把扇子,再取一把來。”
蔡璇一笑,拿起折扇掀簾而出,卻與西門慶打了個正面,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溫文爾雅,不由得看癡了眼。
西門慶沖蔡璇微微一笑,蔡璇落落大方道:“原以為送生辰綱的都是些莽漢,你倒……嘻嘻,你要爹爹怎么賞你?”
西門慶道:“不需賞賜金銀,小姐可否將這把扇子賞我,蔡相書法冠絕天下,小可心儀已久。”
蔡璇莞爾一笑,道:“這可是你說的,這扇子少了一字你也要嗎?嘻嘻。”
“璇兒,不可胡鬧”,房中傳來蔡京的聲音,但璇兒手快,她已經把折扇塞給了西門慶。
西門慶打開折扇,略略一觀,驚道:“如此絕妙好詞,并不少一字呀?”
蔡璇掩口一笑,卻聽西門慶對扇念道:“黃河遠上,白云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好詞,好詞!”
古時沒有標點符號,全憑文人自行斷句,西門慶文思何等造詣,順口一念就成了一首絕妙好詞。
蔡璇看向西門慶,心里不由得怦然一動。
書房內蔡京大笑,道:“將信拿進來,看茶!”
殊不知,蔡京這一杯茶,卻將女兒一顆心縈了出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這正是:
相府之內把壽拜,一字之改顯文采。
蔡相愛財又愛才,豈知門外曹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