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穆家莊里群雄在側，西門慶暴喝一聲：“宋江何在？”

后堂小碎步跑出一人，只見他身材矮小，面目黝黑，額闊頂平，身軀不過六尺，見到西門慶馬前深鞠一躬，道：“小可正是宋江。”

西門慶在高頭白馬上居高臨下打量宋江，心道：“這小小矬子，心腸忒也狠毒！”

晁蓋上前，急急拉住西門慶馬轡，笑道：“恩公大駕光臨，想來此中必有誤會，都是江湖兄弟，切莫傷了和氣。”

西門慶點點頭，一撩儒衫下擺跳下馬來，魯智深和武松各自放開黑壯漢子和俊俏漢子。

晁蓋上前挽住西門慶和宋江直入后堂，高聲叫道：“貴客到來，倒大碗酒來！”

一行人亂哄哄入了后堂，后堂里擺著五六桌宴席，眾人亂哄哄落座。

晁蓋端起一碗酒來，拉著為西門慶一一介紹起堂中眾人。

左手邊三五桌宴席上，坐著黃信、呂方、郭盛、劉唐、燕順、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十五條好漢。

右手邊兩三桌宴席上，坐著戴宗、張順、張橫、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條好漢。

晁蓋又為西門慶介紹黑壯漢子和俊俏漢子，原來黑壯漢子名叫李逵，綽號“黑旋風”，俊俏漢子名叫花榮，綽號“小李廣”。

花榮早聞“西門吹血”大名，連喝三碗酒謝罪，李逵卻是個刺頭，黑臉一板，問道：“這許多好漢，西門押司可記得清楚？可別是‘說著葫蘆忘了瓢——丟三落四’才好。”

西門慶道：“自然記得清楚。”

李逵不相信，拽出一個又一個兄弟讓西門慶說出姓名，西門慶一一說出，并無差池。

直到李逵又拽出一人，西門慶笑著道：“浪里白條兄弟，就讓我認錯了你吧！”

眾人哈哈大笑。

西門慶也向眾人介紹起身后武松和魯智深，打虎英雄和花和尚的名號誰人不知。花榮也是爽利人，拍了拍李逵肩膀道：“黑哥，被魯提轄扠住脖子，也不算丟人。”

李逵黑胡子一翹，道：“俺起碼兵器完好，不像有些人，弓箭也被人砍斷了，那才丟人。”

花榮抿抿嘴，竟無言以對。

回到席邊，晁蓋問道：“西門押司何故前來江州？也是為搭救宋公明前來嗎？”

西門慶道：“出外游歷，巧至江州而已。”他喝下一碗酒，問道：“此處想來都是白日里劫法場的豪杰了，陽谷一別數(shù)月，當日梁山上不過七八個統(tǒng)領，為何今日卻這許多好漢齊聚江州？”

晁蓋笑道：“此事卻要宋公明哥哥親口講來。”

西門慶看向宋江，宋江為西門慶斟滿一碗酒，講述起事情原委。

宋江把自己怒殺閻婆惜后逃亡江湖，在青州地界巧遇矮腳虎王英一行，隨后夜看小鰲山，花榮大鬧清風寨，黃信大鬧青州道，霹靂火夜走瓦礫場，以及自己回鄉(xiāng)被刺配青州，潯陽樓上題詩下獄等事一一道來。

晁蓋也在旁補充，把宋江在江州入獄后，吳用獻計，請圣手書生蕭讓和玉臂匠金大堅偽造蔡京的回文，不料錯用印章，被蔡九識破真?zhèn)危娙酥坏煤狭俜▓鼍人谓髞碛衷谒谓陌才畔職⒘藗€回馬槍活捉黃文炳等事講述一遍。

末了，晁蓋端起酒碗，向眾豪杰大聲道：“眾位犯下這滔天大案都要隨我回梁山快活，我也不必相瞞諸位，‘西門吹血’西門押司，正是我梁山恩公，若無西門押司，我與三阮、劉唐、公孫勝等一幫兄弟，早就燒成灰燼了。”

說罷，晁蓋端起酒碗躬身敬給西門慶，西門慶接過酒碗一飲而盡。一旁，眾豪杰素聞“西門吹血”大名，也紛紛前來敬酒，西門慶酒量寬大，來者不拒，俱都一飲而盡。

矮腳虎王英人小酒量大，直接提了個酒壇前來敬酒，一邊敬酒一邊調笑道：“可惜沒留下黃文炳家婆娘，不然搶來當夫人耍耍也好。”

眾人都笑，花榮笑道：“王英兄弟好不曉事，你忘了當年你強搶劉知寨老婆時，宋公明哥哥對你說的話了嗎？”

王英笑道：“沒忘，沒忘，公明哥哥教導我說‘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這話說得在理至極，但是男兒本色，這個可改不了。”

眾人又笑。

驀地，堂后帷帳傳來慘叫陣陣，片刻間李逵端著五六條吱吱冒油的肉條呈上來，黑頭一歪大笑道：“好酒配好肉，請諸位哥哥品嘗！”

李逵道：“我揀好的在炭火上炙來與眾位哥哥下酒。待會再做個醒酒湯。”

西門慶還未說話，宋江在一旁大笑：“諸位兄弟，多謝替宋某出了這口鳥氣，黃文炳構陷于我，今日大仇得報，全賴諸位兄弟。”

宋江又倒出三碗酒來，諂笑道：“西門押司急公好義，宋某好生佩服，且敬押司三碗。”

西門慶站起身來，將酒碗一推，朗聲道：“三碗酒先放一放，我有話相詢，你答一問題，我喝一碗酒如何？”

宋江端著酒碗，前進不得，黑臉憋起油光，訕訕道：“西門押司請問，宋某知無不言。”

“好，今日當著眾豪杰的面，我有三問不吐不快”，西門慶問道：“第一問，聽聞你自幼曾攻經(jīng)史，想來也是知史之人。你在潯陽樓上題詩道‘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巢⑵于唐末殺盡門閥士族，為我中華拔掉偌大毒瘤，你及時雨宋江名滿江湖，你又殺了誰？黃文炳一家四十五口進盡皆被殺，就連三歲孩童也不放過，你如何能與黃巢相提并論？殺盡婦孺，這就是你及時雨宋江的凌云之志嗎？”

宋江磕磕巴巴，辯解道：“黃文炳構陷于我，本就罪該萬死，想來他一家上下，也都是狼心狗肺的老鳥小鳥，斬草除根最好。”

一旁李逵道：“對，殺幾只撮鳥有何奇怪？在江州城劫法場時，我只提起板斧卷過去，管他什么兵丁百姓砍了就是。⑶”

西門慶環(huán)視一眼群雄，朗聲道：“諸位豪杰刀口上討生活，誰手上未沾染鮮血？但想來當世外用朋黨，內用宦奴，對我百姓要打便打，說殺就殺，授權柄于貪官，借家奴治天下，視百姓如芻狗，將天下萬物如一人之私產，刮盡天下民脂民膏，江湖好漢手上從來都是貪官、仇人之血，可有誰動刀時，將百姓一家無辜老幼盡皆殺絕？”

群雄面面相覷，這話問得誅心。這里面的人可分為三撥，一撥入占山為王的王矮虎等人，不過是攔路搶些銀錢，輕易不害人性命，一撥原本是朝廷軍官，如花榮、黃信等人，曾為官身又哪里會干殺人越貨之事？

還有一撥晁蓋等人，幾人在黃泥崗智取生辰綱，也不過只是麻翻了楊志和挑夫搶去錢財，也沒害一條性命。

西門慶此話說得大義凜然，江湖人的就是一個“懲惡揚善”，黃文炳或許有惡，眾人細品，都覺得宋江這次做得也忒過分。

眾人望向宋江，他腦門已經(jīng)冒出一層白毛汗。

西門慶端起一碗酒來，緩緩灑在地上，喃喃道：“黃家四十五口，你等黃泉路上一路好走。”

他把空碗放在桌上，又盯著宋江問道：“第二問，江州城里無為軍有兵馬六七千，此處眾豪杰不過百人，都擔著天大的干系將你劫出法場，大家伙本可撤去梁山，為何你卻以一己私仇，硬要眾豪杰再次殺入江州城，雖捉了黃文炳，卻又死了二三十條梁山漢子？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一人之仇一人報，這許多漢子的命是不是命？”

西門慶此話一針見血，直指宋江私心，宋江臉色由黑轉紅，結結巴巴道：“此事卻是小可疏忽了，只怨當時怒火蒙了心肝，西門押司放心，小可薄有家資，定當尋得戰(zhàn)死兄弟親人厚加撫恤。”

西門慶端起第二碗酒，又緩緩灑在地上，道：“梁山此役戰(zhàn)死好漢，你等黃泉路上也一路走好。”

西門慶端起第三碗酒，向著堂中眾豪杰遙遙一舉，又朗聲問道：“第三問，小李廣花榮和矮腳虎王英等豪杰，我是打心眼里佩服的。我來問你，王英強搶劉知寨夫人時，你說‘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為何自己卻包養(yǎng)年輕美貌的閻婆惜，圣人以心束行，君子以行束心，你宋江之行、之心，為何如此前后相違、心口不一？”

宋江大窘，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西門慶這話正義凜然他辯無可辯。

西門慶一世梟雄，斗爭經(jīng)驗何其豐富，深知若需打倒一個人，站在道德制高點，給對方扣上一頂桃色帽子是最好的絕招，任誰也來了也白給。

遙想當年，董卓權傾朝野，不就是因搶了貂蟬，這才遭呂布反目橫死的嗎？

眼看宋江一張黑臉憋得發(fā)紫，西門慶索性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喝道：“這碗酒，我敬天下心口如一之人！”

西門慶這話說得漂亮，人人端起酒碗喝盡，看向宋江的眼色卻有些不一樣了，只覺得兩人高下立判。

再看二人形象，一個儒衫飄飄玉樹臨風，一個又黑又矮相貌平平，簡直有云泥之別。

自此以后，江湖上“及時雨”大名算是跌落神壇，再也不能與“西門吹血”爭鋒。

西門慶這三問直如當面罵人一般，殊不知他這一罵，卻罵來了一個“孫子”。

為何這一罵能罵來一個“孫子”，且看下回分解。

有道是：

宋江復仇心太狠，刀刀虐殺黃文炳，

當面三問誅人心，誰是英雄已定論。

注：⑴“溜骨髓”何意？古人傳言，男女云雨最傷骨髓，真漢子當戒色打熬筋骨，涵養(yǎng)骨髓精氣。當然，正常娶妻生子不在此列。

⑵黃巢，唐朝末年農民起義領袖，史書記載，他極度反感當時的門閥制度和貪腐官僚。攻入唐都長安后，對這些門閥世家展開了激烈的打擊，在他死后，門閥世家的衰落導致了門閥制度的逐漸消失。科舉制度開始恢復其本來的面貌，平民杰出人才得以通過科舉入朝為官，這對于推動社會的公平和進步形成了深遠的影響。

⑶《水滸傳》原文描述說，李逵劫法場時“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百姓撞著的，都被他翻筋斗都砍下江里去。晁蓋便挺樸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傷人！’那漢那里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據(jù)原文，李逵的確是殺人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