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chǎn)隊規(guī)定早晨、中午、下午都要出工,眼看馬上就要春耕,為了不耽誤進度,我早早地出門,從生產(chǎn)隊的牛欄牽著牛往橫江走,橫江兩岸就是我們隊的公有田。
三月的鄉(xiāng)村,橫江兩岸處處是蛙聲一片。我牽著牛一路心不在焉,腦袋“嗡嗡作響”,全是昨晚的夢。走著走著,牛走到了我的前面,成了它牽著我走。我揮了揮牛鞭,大聲罵了幾聲。牛仿佛聽懂了我的意思,立刻停了下來,讓我走在前頭。
在橫江旁,我遇到了村里的茶樹妹,他一個人生活,自幼皈依佛門,從不參與集體勞動,仿佛不出家門,他就知道鷺河發(fā)生的一切。
在這個年代,農(nóng)村封建迷信盛行,生產(chǎn)隊傳達上級的精神,號召所有人自覺反對封建迷信,誰迷信誰就是人民的敵人。茶樹妹多次被拉出來批斗,是村里的頑固分子,大伙都不敢公開接近他。
有一回,我經(jīng)過他家門口,看見他坐在客廳打坐。我從田里回來的時候,他依然坐如磐石。聽說只要坐下來閉上雙眼,他就能占卜算卦,一個算一個準。
我牽著牛從他身邊經(jīng)過,我們像是互不認識,實際上我們同宗同族,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想起了晚上的夢,快速地走到他身旁,輕聲喊他“茶樹妹”,連續(xù)喊了兩聲,他假裝沒有聽見,扭頭就走。
我搶到他前頭說:“茶樹妹,你知道劉屋出過宰相嗎?”
話音剛落,茶樹妹立刻停住了腳步。他看了看周圍,轉(zhuǎn)過身用一種警示的眼神看著我。
“火生,你胡說什么,小心拉你去批斗。”“茶樹妹,我們悄悄說還不行嗎?”
“你太貪心了。”
“我一大早出來犁田,你說我貪心?”茶樹妹再沒有搭話就走了。
“活該你當個假和尚,打一輩子光棍”。我用余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看他走遠,我也牽著牛走了。
我來到了橫江,此時許多青壯年已經(jīng)在田里勞作。沒過多久,隊長虎子從口袋掏出一個口哨吹了起來,鷺河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我將牛趕下了田,在它瘦弱的身軀上架上了犁和頭罩,它不停地甩著尾巴,身上的幾只牛虻被尾巴扇中,打在了田里。它繼續(xù)用力地甩著尾巴,時不時回頭看了看我,像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向我示威。
的確,生產(chǎn)隊讓我代管它后,我沒有花時間去放養(yǎng)它,經(jīng)常往牛欄扔些稻草就對它不聞不問。按道理,我得牽它出去吃草,早晨給它刮刮舌頭,喂點鮮草,可這些我都很少做,難免它會對我有情緒。
我揮了揮牛鞭,見周邊沒人便說,你呀,肯定是上輩子欠了我的,不然就不用跟著我受罪。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是主仆,我們是朋友,等你還完債了,我就不再折騰你了。我會對你好好的,我可不想欠你的債,來生變成豬狗,來聽你的使喚。
牛好像聽懂了我說的話,又低著頭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它大大的眼珠垂了下來,頸脖子常年被犁套著,套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
虎子吹完口哨,來到我犁田的地方,揮起鋤頭做田埂。
虎子說,這田埂每年要做好幾次,每次做完還是長這么多草,要是我們的禾苗也能長成這樣就好咯。
虎子和我關(guān)系還算不錯,他知道我孩子多,從來不刁難我。平時,村里人都要巴結(jié)虎子,凡是誰家做紅白喜事都要請虎子來主事,甚至連殺頭豬也要經(jīng)他審批簽字,虎子沒什么文化,但每次要批字他都很高興。
有一回,一戶村民家殺豬要審批,他欣然在紙條上寫著“同意宰殺虎子”,把村民們逗得哈哈大笑。可是笑歸笑,笑完大家還是要請他到家里吃飯、坐上席,不然他心里不痛快。
我看了看虎子,他身材高大,揮動著鋤頭,全身的肌肉跟著勁一陣一陣晃動,不一會兒,虎子就做好了半條田埂。
“火生,你家人多負擔重,你和春花可真辛苦。”
我揮著牛鞭說:“隊長,再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現(xiàn)在至少有飯吃不會餓肚子,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你說的也對,這年頭誰家不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你看這牛都瘦成這樣了,還不是天天跟著一起勞動。”
“現(xiàn)在的政策其實也不錯,大家一起勞動,一起生活,這不就是社會主義大集體生活嘛,我看挺好的,我們離共產(chǎn)主義的目標是越來越近咯。”
“大集體生活好是好,不過話說回來,隊里的會計也就是我們家春狗,有沒有把去年的工分算出來呀,眼看家里快沒米下鍋了。”
“過兩天就好了,一年算一次工分,年底發(fā)一次稻谷,這個政策是不會變的。雖然今年結(jié)算時間推遲了,但你放心很快就結(jié)算。到了花生番薯收獲的季節(jié),我們的糧食就更充足了,挨過了一個冬天,到了春上,大家確實要咬緊牙關(guān)過日子呀。”
“那也是,你這個當家的也不容易。”
“雖說手指伸出來有長短,但在劉屋做隊長,我就要做到一碗水端平,這樣才叫大集體,火生,你說是不是?”
“是。”
“你先犁田,我得給田埂除除草,待會記分員看我閑著免得尷尬。”
“這記分員也不好當,你看有的人明明一天只干了八小時,他硬要說干了十小時要記十分,遇到這種情況怎么辦?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你說記分員是記還是不記呢?”
虎子聽了停下手中的活,一臉嚴肅地說:“還有這種事情,那我得好好查查。”
“您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省得我得罪人啊。”“你放心,我不會說是你火生說的。”
沒過多久,記分員在橫江走來走去,不過記分都是晚上大伙自己到大隊登記,做一個小時記一分,男人比婦女多記分,成人比小孩多記分,這是記分的基本方法,大家都覺得不錯。
待記分員走了,虎子看了看時間,從口袋掏出哨子吹了起來,大家知道下工的時間到了,又各自背著農(nóng)具回家。
我回到家后,春花煮了一大鍋稀飯,稀飯旁放了一大碗紅薯,算了下來,稀飯差不多一人一碗,紅薯剛好一人一個。
除了冬狗沒有來吃飯,其他孩子都來了,我爹坐在八仙桌上席看著五狗、六狗,心里可高興了。他將碗里的紅薯捏成一片片,分給他們倆吃。兩個孩子吃了東西,不停地喊他“爺爺”,我爹聽了心里樂壞了。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五狗和六狗,他們是那么的可愛,就算長大后真要當乞丐,我也要把他們養(yǎng)大成人。自從做了那個夢后,我越發(fā)喜歡這兩個孩子了。
吃完飯,村頭的鑼鼓敲響了,是虎子在告訴大家該干活了。我爹年齡大,下不了田,我讓他留在家里照顧五狗、六狗,七狗由春花背著。
我對春花說,夏狗十四歲了,讓她早點嫁了。夏狗嫁了就會有一筆錢,到時候留著給春狗娶媳婦用。
“夏狗年紀小,做媽的怎么忍心把她給嫁了。現(xiàn)在家家戶戶的日子都不好過,再說沒讓夏狗去念書,怕她是要怨我們一輩子啊。”
“女兒長大了遲早要嫁,我已經(jīng)托四婆去給她張羅婆家了。”“火生,你到底是嫁女兒還是賣女兒?”
“嫁女兒。”我堅定地說。
“既然是嫁女兒,那就你說了算。”
“火生,夏狗出落得倒也漂亮,就是名字難聽了點,你忍心這么早把她給嫁了?”
“漂亮不能當飯吃,早點給她找個婆家不是壞事,不瞞你說家里人多,早點把夏狗嫁了對誰都好。”
“你家的事情你做主。”
我沒有說話,繼續(xù)揮著竹鞭,將脾氣都發(fā)泄到了牛的身上。一時間,我要嫁夏狗的消息很快傳了開來。
在沒有給夏狗找到婆家之前,我們并沒有要公開嫁夏狗的意思,然而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到了夏狗的耳朵里,這可把她給急壞了。
夏狗扔下手中的鋤頭,急沖沖地跑到我犁田的田里,站在我跟前,攔著不讓牛走。
我看著夏狗,她個子偏高、身材瘦弱,她的樣子比春花長得還要好看。夏狗確實長大了,我看著她,倒也心疼。我放下手上的活,來到夏狗面前說,長這么大了,不嫁難道要一輩子留在家里嗎,這像什么話?
夏狗帶著哭腔說,我不嫁,就是不嫁。
我說,嫁不嫁由不得你,我和你娘說了算。我一說到這,夏狗哭得更厲害了,看她哭泣的樣子,我心軟了。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一直虧欠她。我沒有供她去念書,沒有好好關(guān)心過她,甚至長期以來都沒有正眼看過她。連她的模樣越長越像春花,我都沒有看出來。
就在這時,春花來了,她將夏狗緊緊地摟在懷里,久久沒有分開。
虎子來到我們干活的田里說,火生,剛剛還好好的,怎么把閨女給弄哭了。我說,沒事,很快就沒事。
春花抱著夏狗,夏狗哭得可憐,把大伙的心都哭碎了。
春花說我的乖女兒,娘還沒有好好照顧你,怎么舍得把你嫁了呢,是娘對不起你。
夏狗邊哭邊喊春花“娘”。
我沒心思犁田了,坐在田埂上抽起了旱煙。我知道,夏狗對我的恨,可能從此越積越深。
過了一會,虎子說,嫂子,好生勸勸夏狗,盡管放心,工分不會少記你們的。春花聽了虎子的話,放心地陪夏狗在河邊休息。她背著七狗,拉著夏狗的手,苦口婆心地開導夏狗。
夏狗情緒總算穩(wěn)定了下來,從這以后,我和春花就沒敢提嫁人的事情,四婆也再沒去幫夏狗打聽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