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婆幾十年都沒走出村子了,她的生命是按著陽光的足跡移動的。夏天,陽光在門外,桂婆在屋子里。早上,桂婆吃了簡單的早餐,坐在屋子里,望著烈日從門前的空地上爬過來,然后慢慢攀上木跡斑駁的門檻、黑色的門框。到了午后,桂婆稍稍走出來,把椅子靠在門框里側,她把一邊身體靠在門框上,一雙小腳放在門檻上。這時候,陽光已經掛上高高的門楣,爬滿黑塵的古老窗格子向陰暗的屋子里漏下來一小撮陽光。在沉寂的灶臺上,三只小貓咪挨身瞇睡,它們是桂婆唯一的親人。
我至今常記得貓的影像。它們或瘦或肥,或伶俐或病怏怏。無論怎樣,只要有人故意走近它,對它做了某種嚇唬的舉動,它總能夠唰地一下輕捷躍去。于是,常常看到,喜歡獨行不善于獻媚的貓咪總是行走在黑色的瓦片上。更多時候,它們的身影行走在尖尖的屋脊,像一個在臺面上施行魔術的藝人,輕輕挪動四肢,一雙神秘的眼睛放射出彩色的光。它們“喵喵”鳴叫之前必要先察看四處里的耳朵,也許它們并不愿意讓人聽到它們那種矯情的叫喚。每一聲叫喚發出,總要眨一下它那充滿神秘的雙眼。它的目光像是舞臺上閃光燈的光輝,它的鳴叫卻是一種極具魅惑的樂音。
我時常站在深深的屋檐底下,望著高處徐徐爬過的大貓咪,看它橙黃發亮的行頭在黑色的瓦片上邁步。那是我童年里不可多看的景象。而后,就是桂婆家的三只小貓咪,它們是在低處與我戲耍的貓族成員。
媽媽嫁過來的五六年時光里,我也還是十分年幼的年紀,我們成了桂婆家的常客。多半是冬日的光景,媽媽才有空閑牽上我去桂婆那里坐聊。三只小貓咪挨著瘦小的身體,睡在陽光的邊際線上。冬天的時候,桂婆的小木椅上綁滿了布條。她臉上蓋半塊灰布,陽光像一塊簾子垂掛在臉前,落在桂婆破舊的衣衫上。陽光的腳步從未放緩,過午之后的陽光從陰暗的屋子里走出來,把這座屋子里靜默的家什讓給桂婆孤寂的流光。三只小貓咪在黃昏時候的短暫跳躍,以及跳躍之間稀稀落落的叫喚,算是桂婆一天中最歡鬧的時光。
它們的媽咪是五年前離家出走的。那時地里的蠶豆已經被采摘完,我端了一簸箕蠶豆米走進屋,望見我的大貓咪努力地往屋后那個高窗跳。它跳了三次才跳出去,它跳出后窗,趴在屋后光滑的石坡上面。我看見它的右后腿像是跛了,不能用力抓石坡。我急忙放下懷中的蠶豆,心窩像被針刺了一下。我趴在后窗上,仔細地望著石坡上的大貓咪,那時候它已經是陪伴在我身邊唯一會走動的活物。
大貓咪沒有再往上爬,它趴在石坡上發出了令人落淚的哀叫。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沒有能力爬上那塊陡峭的石坡。我站在陰暗的屋子底下,想起了白天那個歡鬧的大戶人家在人群中的埋怨。大戶人家的女人叉著腰,對著閑坐的人們訴說她家廚房里待客的菜肴遭了貓嘴。我那天一天沒吃飯,大貓咪和我生活了將近7年,我把它當作我的親生女兒。白天我從鍋里給它盛一樣新鮮的米飯,晚上我抱它在我被窩里睡覺。我那時不能接受我的大貓咪去別人家偷食的事實。
桂婆已經第三次向我們說起這段往事了。媽媽在桂婆身邊,勸她別太在意,媽媽說大貓咪會回來看你的。我坐在地上矮小的小板凳上,三只小貓咪圍繞著我轉圈。它們把我的身體當屏障,左躲右閃地捉迷藏玩。我不敢用力捏小貓咪,只是伸長一個指頭輕輕按在它們的頭上。
桂婆家的大貓咪曾經是村子里最嘴饞的一只,那會兒桂婆家里沒有多余的肉食,大貓咪就整天蹲在河邊。大貓咪能一整天盯著河水底下的魚兒不眨眼。它多么渴望在青黃不接的時節,吃到一條味道鮮美的河魚。那會兒村子里的老鼠都身懷劇毒,四處撒放的老鼠藥快要把最后幾只老鼠滅掉。桂婆家的大貓咪親眼看見村東頭的一只貓啃完老鼠后,瞬間吐血身亡。如此而來,大貓咪就只好蹲在四月的河邊,望著河水做美夢。雖然它從來沒等到一條河魚跳上岸來,但它也從未灰心喪氣。它剛剛生下幾個小貓咪那會兒,胃口一天一天增長。西村的大黃狗一連幾次叼著大肉塊走過桂婆家門外,望著大黃狗口中香噴噴的大肉塊,大貓咪一次次咽下口水。大貓咪口腔里最后一滴口水快枯干了,它決定尾隨大黃狗,或許能撿到小半塊肉片。
在往后的兩年時間里,媽媽仍然時常帶我來桂婆家坐聊。桂婆年輕時候,針線活做得很棒,媽媽每次帶了我還帶了繡花用的那一套工具。桂婆真的越來越老了,在我逐漸懂事的那兩三年里,我看到桂婆雙眼周圍的皺紋一天比一天深密。只是那三只小貓咪靠我太近,使我不覺得它們生長得緩慢。桂婆和媽媽似乎也不曾從它們仨身上發現什么異常。眼睛越來越花的桂婆估計以為她喂給小貓咪的食物太沒營養,以致它們三四歲的身體卻越來越苗條,別家貓咪的這個年紀正是肥壯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