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是什么?
言官是倚天劍,你若有那個膽量和本事握住,附著上朝廷律法和倫理道德的魔力,可以橫斬世間一切敵;
言官是開瓶器,多少陰謀、權(quán)斗,都由言官的一場上奏或者一封奏折開啟,平地一聲驚雷,而后天地為之一變;
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時候,言官就只是狺狺狂吠的看門犬,替那位高高在上的至尊,看守著他權(quán)力的大門。
商慎很清晰地認(rèn)識到了言官的威力,準(zhǔn)確來說,是知道魏征的威力。
所以,他想要魏征的幫助。
所以,他扔出了一個魚餌,想看看這位大名鼎鼎的貞觀大噴頭會不會如約而至。
所以,當(dāng)看到魏征不請自來,他的心頭是充滿著愉悅的。
魏征不懂商慎心頭那些彎彎繞繞,但他懂得,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
要么商慎是個啥都不懂的愣頭青,不知道他的“赫赫兇名”。
要么就是另有所圖,可他想不通,對方能從他身上圖到什么。
正思索間,商慎已經(jīng)朗聲道:“左丞大人請放心,在下既然當(dāng)眾說著這話,自然也會努力做到。”
魏征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老莊頭也是識趣,和商慎行了一禮之后,立刻招呼著莊戶們散了。
商慎面帶微笑,“久聞左丞大名,今日既來,還請入府一敘?!?
魏征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我都是縣男,就不多禮了。萬年縣男既然愿意下地農(nóng)耕,坐個田壟,不委屈你吧?”
“在下道士出身,有什么好講究的?!?
眼見魏征連一杯茶都不肯喝,商慎笑著應(yīng)下的同時,心頭暗道一聲來者不善,估計有戲。
二人就近尋了處相對平坦的田壟,商慎還讓陳珍多取了一個蒲團,放在地上,笑著對魏征道:“春日地氣升騰,濕氣重,席地而坐,恐對身體有害?!?
魏征倒也沒拒絕,坐下便道:“你一有易牙之術(shù),二懷驚人之才,方才所見,更有憫農(nóng)之心,此刻瞧來,少年得志亦不忘尊老守禮,可謂難得,既如此,為何又這般鉆進錢眼里去呢?”
果然上鉤了!商慎心頭大喜,面上卻裝出一副不解的樣子,逼真而生動。
魏征緩緩解釋道:“你向陛下請求,不必讓工部營建府邸,請折算成銀錢,陛下準(zhǔn)了,今日早朝就在朝堂上跟工部吩咐了?!?
商慎一臉震驚,“您就是因為這個前來的?”
“老夫與你無冤無仇,你又是初入朝堂,要參奏你之前,自然要先來探知一二,你若是無心之失,便就事論事,你若是品行有虧,那就正好?!?
看著商慎臉上漸漸升起的疑惑,魏征哼了一聲,“看來你不太明白?”
“請左丞大人解惑?!?
“朝廷為何要為功臣營建府邸,一是以示恩寵,其二則是許多功臣雖為官任職,但家無余財,更無根基,朝廷為其營建府邸,給其一個安身立命之所,讓其可無后顧之憂地為朝廷和陛下效力,這是一項仁政。你請陛下將其折算成銀錢,你讓其余官員功臣如何自處?”
魏征微微晃著腦袋,“你這莊子上的事情,我剛走訪了一圈,有所耳聞,一些工部官員的事情,你不能不信任整個工部?;厝ブ?,關(guān)于那些人的事情,老夫也自會彈劾。”
“老夫知道,你是以為,你也沒多要,朝廷也沒多出,甚至還可能省下了錢。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其余之人有你這般巧思嗎?能夠憑借自己的本事和能力修建起府邸的,那都是什么人?若此例一開,會不會今后就出現(xiàn),能夠自己修建府邸的高人一等,不能夠的就低人一等,攀比之風(fēng)日盛的局面?屆時這仁政會不會成了惡政?”
他看著商慎,目光深邃,“再說一個你或許沒注意的東西,朝廷為功臣營建府邸,這是恩寵,是陛下賜給功臣惠及全家全族的榮耀,你改換成銀錢之舉,這是對陛下皇恩的輕視,拿銅臭之物比肩浩蕩皇恩,也就是陛下大度寬仁,換了前朝煬帝,你的全族恐怕都,嘿嘿!”
最后一句話,將原本還老神在在的商慎,猛地嚇出了一陣?yán)浜?,他只顧著謀劃這個事情,既能拿到買糧的錢,又能試著看能不能給封德彝挖個坑,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魏征這一句話,當(dāng)即對封建王朝的殘酷性又有了進一步認(rèn)知。
好在李二和長孫還算大度,沒計較自己這方面的冒犯。
但他也不是初出茅廬的雛兒,又怎么會被魏征這三言兩語嚇到。
畢竟現(xiàn)在他雖然將魏征釣了出來,但卻不知道魏征的立場到底在哪一頭。
若是被這么幾句話就誆得趕緊求救求教,那才是主動跳上案板當(dāng)魚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了。
從謀算上說,他向李二這般言說,一是想真的要錢買糧屯糧,其次也是帶著給工部施壓,同時露出顯眼的弱點,看能不能吸引魏征過來,請他幫忙將這幫封德彝的馬仔踹進坑里。
從利益上說,他的府邸營建,是有通盤考慮的,并非單純的居住職能。
甚至就算是居住,自己的設(shè)計住起來也會更貼合自己的習(xí)慣些。
最后,從博弈的角度,越是這樣的時候,在對手面前就越不能認(rèn)輸認(rèn)慫,落下無法辯駁的口實。
這也是為何許多領(lǐng)導(dǎo)就算明知道錯了,也要強辯,為自己的行為披上一層合理的外衣。
更何況,他本身也是這般考慮的。
他輕輕搓著手指,緩緩道:“左丞之言,其實在下都曾考慮過,但在下也是有苦衷的?。 ?
他伸手指著眼前的土地,“您方才一路過來,想必也看到了,這處莊子是個什么樣子。這還是昨日讓人將主路做了一番掃除之后的樣子。要知道,這可是長安城郊,天子腳下??!莊戶們苦,莊戶們累,您說我能夠心安理得地享受什么嗎?高門大戶,雕梁畫棟,又有什么意義呢?”
“在下如今去了道籍,又不在朝中任職,一門心思就想將這個莊子搞好,但是這一切都是需要錢的??!在下拿著這個錢,不是為了給自己改善什么生活,而是想要用在莊子上,用在讓莊子更好,莊戶生活更好這件事上!”
“好好的一個莊子,大家也沒想別的,就只想著趁農(nóng)時,抓春耕,結(jié)果呢?工部這幫人都干的什么事不用在下說了吧?在下也只能盡快地籌集銀錢,購置農(nóng)具,請人整治水利,否則這一年就廢了??!”
商慎越說越激動,“在下的心思,想必陛下和娘娘也都能體諒,這才破例允許了在下的肆意妄為?!?
“在下素聞左丞大人直言敢諫,以社稷蒼生為己念,以在下愚見,比起在下這點小事,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左丞大人關(guān)注,值得左丞大人去說去做!”
說到這兒,他伸手指著眼前的地里,指著那具從耕牛身上卸下來,被端正而鄭重地擺著的耬鋤,“不知道您方才看見沒有,這個東西,用之翻地,一日能抵一個壯勞力一月之功?!?
魏征眉頭微皺,“老夫不是將作監(jiān),也不是管工部之事。此為你之巧思,獻與陛下自可得嘉獎,老夫為何要關(guān)注?”
“若在下告訴左丞大人,這早在前漢便有,只是被這些尸位素餐的官員扔在故紙堆中埋沒了呢?”
魏征的面色霍然一變,“此言當(dāng)真?”
“當(dāng)然!左丞大人自可回去查驗前漢、后漢的文獻,在下記得后漢崔寔的《政論》之中,就有記載。”
“當(dāng)然那東西不是現(xiàn)在這樣,前漢武帝朝時,有一物喚作三腳耬車,利于農(nóng)耕,開溝、播種、覆土可一次完成。在下只是稍作改良,便有了這耬鋤?!?
“但是,這些東西,這些能夠大利農(nóng)耕,大豐倉廩的利器,就這么被那幫尸位素餐的官員,埋沒在了故紙堆中!”
“如今朝廷百廢待興,陛下極其重視農(nóng)耕,為什么這樣的利器卻沒有被廣泛推廣利用?這是不是朝廷掌管農(nóng)事和器械的相關(guān)職司的失職?這種事情,還跟左丞沒有關(guān)系嗎?左丞大人若能匡正此事,對朝廷那才是功莫大焉!”
魏征聞言當(dāng)即起身,“好,若你所言為真,老夫自當(dāng)稟明陛下,彈劾那些尸位素餐之人!你之功勞,老夫也會如實上報!”
眼看終于要忽悠成功,商慎連忙道:“左丞客氣,在下不過一些微薄之勞,能夠幫到農(nóng)事,便利農(nóng)民,便是大善!”
“難為你有此心了!”
魏征感慨一句,“如此,老夫便不多留了?!?
商慎心頭長舒了一口氣,“在下送送大人?!?
“不必,你的莊子初建,事務(wù)繁多,不必在老夫身上浪費時間。哦對了?!?
魏征忽然停住腳步,“老夫很好奇,你那個制鹽之法,可曾測試過產(chǎn)量?真能大利軍伍嗎?”
商慎開口道:“那是當(dāng)然,若鹽礦,制精鹽可得十之三四,若粗鹽粒,則可到十之七八。只要有合適的鹽礦,就可以取之不盡?!?
“這當(dāng)中可有什么損耗之處?或者需要注意之處?”
“鹽鹵的過濾一定要透徹,否則析出的精鹽味道就會大打折扣,甚至還會殘留毒素。同時,要注意防潮和板結(jié)......”
商慎將情況細(xì)細(xì)說了,魏征點頭,拱手一禮,“有勞了,告辭!”
說完,他轉(zhuǎn)身上馬,和候在遠處的護衛(wèi)一起,便朝著長安飛奔而去。
望著小老頭兒的背影遠去,商慎長出了一口氣,可算給這小老頭忽悠瘸了,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叫上陳珍收拾東西,一起走回了府上。
還沒來得及坐下,就瞧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程府管家飛馬而來,瞧見商慎,立刻恭敬一拜,“小人程三,拜見爵爺?!?
商慎點了點頭,“不必多禮,可是宿國公有何吩咐?”
“回爵爺,我家老爺稍后將和翼國公一起到訪恭賀爵爺。遣小人飛馬前來,是要告知爵爺,陛下已命尚書左丞魏征魏大人前往隴右,視察鹽礦諸事,并且讓其與爵爺請教制鹽諸事。老爺?shù)囊馑际牵梢院煤美眠@個他有求于您的機會,與之拉近關(guān)系,畢竟這位的本事,朝野都有所耳聞......”
程三還在說著,商慎卻已經(jīng)懵逼了。
他的目光望著門外,愕然無語。
這他娘的到底是誰被誰忽悠了??!
糟老頭子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