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領導跟你說征求你意見的時候,是真的征求嗎?
作為熟讀云在青天水在瓶、九子奪嫡和漢東風云的人,商慎很明白,肯定不是。
但他有些不明白,這位右仆射,就因為昨日自己拒絕了去他家做飯,就要這么收拾自己?
入朝為官?
還是在封德彝身為右仆射的時候?
這不是相當于放棄己方泉水,跑到對面泉水下挨虐嗎?
關鍵陛下還同意了?
年輕內侍輕聲道:“三日前,爵爺獻上馬蹄鐵之術,翼國公將其獻與陛下,當時朝堂正討論征伐羅藝,右仆射便與翼國公以五千貫打賭,右仆射輸了,當場氣暈了過去,在被陛下質問之后,直接抬回了家?!?
商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的確稱得上奇恥大辱,但旋即,他的心頭便生出一股無名之火。
這他娘的算什么事?
惹你氣暈了的是秦瓊,打你管家的是李崇義。
你他娘的有仇沖著門神去報,沖著趙郡王去報,來找我作甚?
當一個軟柿子這件事本身并不會導致難過,但在別人知道你是軟柿子,還來捏你,你又無力反抗的時候,難過和憋屈才會油然而生。
不提那些多余的情緒,商慎現在就面臨著選擇。
接,還是不接,這是一個問題。
本以為逃過了昨日長孫的那一劫,沒想到在這兒還有一劫等著自己。
“爵爺?”
看著商慎陷入沉思,年輕內侍輕聲提醒了一下。
商慎恍然回神,強笑一聲,攀起了閑話,“公公是哪里人?”
“當不起公公之稱,爵爺叫一聲無鵠就好。”
“無鵠公公,今日有勞您走一趟了?!?
“爵爺哪里的話,都是為陛下娘娘做事。更何況爵爺如今似朝陽初升,能與爵爺多親近,是咱家的福分。”
來之前,承蒼給無鵠透了幾分陛下的態度,所以,此刻的無鵠也愿意跟著商慎說著這沒有營養的商業互吹,等待著他的決定。
“無鵠公公,陛下只是下了口諭嗎?”
在短暫的錯愕之后,商慎抓住了關鍵。
無鵠微笑點頭,“陛下讓咱家先來問問爵爺的心思,并且特地吩咐了不要強求?!?
商慎在腦海中一轉,便明白了李二的大致想法,心頭稍稍松了口氣。
但同樣的,封德彝此舉能夠讓李二都無奈接受,就說明這事兒不是那么簡單,不是那么好應對的。
任何覺得封建皇帝可以為所欲為的想法,都是幼稚的。
封德彝這一手,正大光明,又應了舉薦賢能的大勢,還本就是左右仆射的應盡之責,李二如果拒絕,那就無法服眾,會給人留下攻訐的把柄。
而對商慎而言,他若是拒絕,那幾乎可以想見的是,封德彝還會有一套組合拳等著他。
國朝如今求賢若渴,仆射舉薦,皇帝征召,你還擺架子,你眼里還有沒有大唐?
你眼里若沒有大唐,那大唐的好事憑什么輪得到你?
再尋點由頭,說不定爵位都給你擼了。
可大可小,本就是官場之事的常態。
商慎的心頭,陷入了糾結。
無鵠輕聲道:“爵爺,咱家多句嘴,娘娘可是在長安給您賜了宅子的,就在宿國公府旁邊,距離翼國公府上也不遠,您去了長安也不是沒人照應?!?
無鵠的話,飽含著深意。
也是在提醒商慎,不必過于擔心,有娘娘和宿國公、翼國公護著,就算得罪了右仆射,又能如何。
商慎點了點頭,朝無鵠遞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他何嘗不知道問題沒那么嚴重,自己又不是真的十五歲的愣頭青,借著這個機會,入朝為官,今后平步青云,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長孫,也是希望自己入朝為官,替李二效忠盡力的。
程咬金、秦瓊,應該也的確會盡力護著自己。
而且最關鍵的,李二現在應該對自己沒有惡感,只要小心經營,說不得還能做個寵臣。
但本身對權力就沒有多少追求的商慎,是真的不想在這個時候,跳進長安那個云詭波譎的火坑,哪怕是他知道歷史的走向也不行。
就從今日這一件事上,就能看見天策新貴和武德舊臣的矛盾。
而在這之外,還有關中跟河北糾纏數百年的矛盾,北面的軍事壓力,江南集團的參政意愿……
貞觀朝是昂揚向上,但卻不代表毫無危險。
李二是偉大的,但并不意味著自己的最佳出路是跪在他的膝下乞求恩寵。
當日在玄真觀的后山,其實有一句話他其實更想說的,那就是:帝力于我何加焉!
這是他的心聲,也是他在貞觀朝的心思底色。
可想歸想,現實情況下,他真的又能坦然地拒絕這次征召嗎?
像蔡襄那樣的牛人,還知道寫個腳氣帖,以生病為理由拒絕朝廷征召,自己能想什么招?
又如何應對對方后續的手段?
商慎輕輕搓著手指,看來這長安是非得去了啊。
早知道就讓長孫給自己賜個大點的宅子了。
他苦笑一聲,想什么呢,就那點功勞,封了爵,賜了宅子,還賜了一座皇莊,夠大方了!
等等!
他的笑容忽然在臉上一僵,一道亮光劃破腦海!
對?。?
自己還有個莊子的嘛!
他的心頭,一個念頭漸漸成型。
一條在拒絕和答應之外的第三條路;
一條因為當日被秦瓊啟發,而自我覺醒的路;
一條能夠完美應付此番征召,同時還能讓自己繼續置身事外的路;
一條可以讓自己更心安也更符合自己樸素價值觀的路。
他幫李二,是因為歷史證明,李二能讓大唐變得更好,甚至找不出另一個人在此時此刻比李二做得更好。
這份心思的根本,是人民。
是那位偉人心心念念的,也被他自己從小認同的,人民。
而那陡然記起的回憶也在洶涌著提醒他。
【貞觀元年,關中饑?!?
能夠在史書上留下這樣一筆的,絕不是什么小災小難。
自己的選擇,說不定就能救活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
一旁的無鵠看著默不作聲的商慎,正考慮著要不要再說點什么,就忽然瞧見商慎猛地起身,一臉決然地朝他開了口。
“無鵠公公,我為大唐子民,如今又蒙皇恩,賜下爵位,既然朝廷有需要,陛下有征召,自然責無旁貸!”
無鵠:蛤?
這事情是怎么忽然就轉到這一步的?
看著商慎那張慷慨激昂的臉,無鵠甚至生出了一種自己是不是等他決定的時候睡著了在做夢的錯覺。
“無鵠公公,咱們走吧!東西改日再來收,他們也不會有人敢來動的!”
說著商慎就像是一個急著入洞房的男人,行李都顧不上手,起身拉著無鵠就朝外走。
走出玄真觀的山門,在坐上馬車之前,商慎忽然道:“無鵠公公,娘娘賜給在下那個莊子是不是就在這附近?”
無鵠點了點頭。
“那去長安之前,先去看看吧,對自己的家底有點數,也好知道在長安怎么過日子?!?
無鵠心頭疑惑,但商慎的話說得也沒問題,便點頭答應。
于是在他的吩咐下,車夫扯動韁繩,拉著二人,朝著不遠處的皇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