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
一臉憔悴的封德彝靠坐在床頭,花白的頭發(fā)散亂著,比起衣冠齊整上朝的樣子,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
“老爺!”
出身弘農(nóng)楊氏的封夫人連忙上前,將一碗湯藥端到他的嘴邊,“來,喝藥了。”
等湯藥喂下,她坐在一旁,握著他的手,一臉擔憂。
這可是家里的參天大樹,千萬倒不得啊!
溫熱的湯藥入腹,藥效先不論,喉嚨是被潤澤了,封德彝喘勻了氣,緩緩道:“為夫沒事,不必擔心。”
“還說沒事!前兩天才被抬回來,今日又倒下去,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和道兒可怎么活啊!”
楊氏說著,就掩著口鼻抽泣起來。
封德彝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為夫真的沒事,就是被一個人氣著了。”
“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將你氣成這樣!你是右仆射,誰敢這么大膽!抓起來,扔牢里去!”
出身弘農(nóng)楊氏,又是楊素堂妹的封夫人霸氣十足。
“你還當這是大業(yè)年啊!”
封德彝瞪了她一眼,“行了,讓我多歇歇,你下去忙你的去吧,我這兒真沒事了。”
楊氏被訓了一句,也略帶不悅地起身,端著碗就出去了房門。
封德彝靠著床頭,回想起這兩次丟人的遭遇,漸漸面沉如水。
為官者,既講官聲,也好面子。
當日在太極殿前那一暈,恐怕已是笑柄,但更為致命的是,恐怕在陛下那兒,也落得個不好的印象。
自己雖然有著秦王府舊部的印記,還有這當初洛陽之戰(zhàn),飛馬趕回長安穩(wěn)住太上皇的功勞,但終究不是隨著陛下廝殺的嫡系,玄武門之變自己也沒參與,這情分經(jīng)得起幾番消耗?
好在最近這次,是在自家府上,并沒有太多人知曉內(nèi)情,否則還不知道會被傳成什么樣。
若是那樣,恐怕自己只能識趣地上書辭官了。
“玄真觀,商慎......”
封德彝緩緩念叨著這個名字,這人莫不是跟自己八字犯沖?
聲名鵲起短短數(shù)日,就讓自己遭到如此重創(chuàng)。
若真是如此,不如將其扼殺在搖籃之中?
他心頭正翻動著念頭,管家的聲音在門外恭敬響起,“老爺,法雅大師來了。”
封德彝眉頭一皺,眉宇之間閃過一絲冷意。
“請到花廳奉茶。”
不多時,梳洗整齊的封德彝出現(xiàn)在了花廳之中,畢竟一個上位者不能總是在人前顯露出自己的虛弱。
“德彝公!”
見到封德彝,法雅大師立刻起身,行了一禮。
封德彝面上依舊帶著和煦的微笑,“托大師的福,老夫的身子已經(jīng)好了。”
若是聽見這話還不能有所反應的話,法雅也不會被李淵那般看重了,當即起身合十,一臉愧疚,“貧僧正是為此事而來,方才聽聞貴府管家居然去找到了那玄真觀小道士的頭上,而那小道士竟又被陛下封了爵位,一來二去,倒顯得貧僧在其中攛掇,特來解釋,還望德彝公勿要見怪。若真心有怨憤,貧僧也自當受之,不會辯駁。”
瞧見法雅居然將話挑明,并且說得如此坦蕩,封德彝心頭也有些動搖。
似乎對方真的并非有意鼓動?
倒也說得通,畢竟皇后娘娘的行蹤,他一個和尚上哪兒知道去!
封爵的事情,自己事先都不知道,他一個和尚也一樣不會知道。
這么一想,和法雅的故舊之情便又占據(jù)了上風。
他笑著道:“大師言重了,此番之事,如何能怪得到大師頭上。只是.......”
他嘆了口氣,“說起來,這個小道士,還真是跟老夫八字犯沖,大師不妨幫老夫算算?”
法雅輕輕搖頭,“德彝公乃有大福氣之人,等閑小輩豈能相擾。更何況,貧僧與之分屬佛道,言語天生便有失偏頗,豈敢妄言。”
封德彝點了點頭,“這倒也是,老夫著相了,還是大師胸懷坦蕩啊!”
二人又聊了幾句,法雅便識趣地告辭離開,封德彝將其送至門口,緩緩走回了書房。
一旁的幕僚小聲道:“東主,要不要找?guī)讉€人......”
他伸手作刀,在脖子上一抹。
封德彝扭頭一瞪,“這是什么年生了,還敢想這么蠢的事情!更何況,人家如今是縣男了,陛下剛封的爵,轉(zhuǎn)頭就出這等事,你真當咱們這位陛下拿不動刀?”
幕僚一縮脖子,身子一顫。
這位陛下若是拿不動刀,恐怕古往今來就沒有拿得動刀的陛下了。
“小人只是心憂東主,畢竟此番這小子讓東主蒙羞,若是不能有所反應,只恐有人會輕視東主。”
“你這話倒是沒錯。”
封德彝緩緩點頭,“官場上,丟臉栽跟頭都不可怕,只要能把臉面找回來,人們依然會畏懼你。”
這位自開皇年間便浸淫官場的不倒翁雙手負后,望著門外,自信一笑,“誰說封爵了,就對付不了他了。”
......
翌日,早朝之前,群臣匯集在廣場上,其中一位頗受眾人矚目。
右仆射封德彝在短暫的養(yǎng)病之后,終于重回了朝堂,正滿面紅光地迎接著眾人的問候。
他的身份也算奇特,既是李淵的人,甚至堪稱武德舊臣的代表,但卻也算是秦王府舊部,甚至還當過天策府司馬,兩頭都靠,所以人緣還頗好。
一陣敘話間,司空裴寂也到了,徑直來到封德彝跟前,其余人便識趣地避到一旁。
“身子可都好了?”
“自是好了,人老了,不中用了啊!”
裴寂深深看了他一眼,“想開些,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我都要擺正位置。”
封德彝面上受教地點了點頭,心里卻不以為然地輕笑想著:我跟你可不一樣,你是鐵打的武德舊臣,太上皇嫡系。我雖也一樣,但我與陛下那也是有著交情的,當初洛陽城外,陛下虎牢封神,不也有我趕回長安面見太上皇之功嘛!
裴寂看了他一眼,繼續(xù)道:“不要跟小輩置氣了,贏了也不光彩,輸了更不好說。”
封德彝嗯了一聲,“玄真兄放心,我心中有數(shù)。”
說話間,宮門打開,二人也不再說話。
眾人魚貫入殿,各自坐下。
端坐龍椅之上的李二,威嚴的目光掃視一圈,便開始了今日的議事。
一如既往地簡單直接,一如既往地就事論事。
給商慎封爵的事情,在京城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聞,但在座的眾人無一對此提出半句異議。
商慎因為跟李勣、程咬金、秦瓊等人的瓜葛,已經(jīng)被打上了一定的軍方烙印,再加上制鹽、馬蹄鐵這些,都是大利軍伍,軍方不可能多說什么。
而文官系統(tǒng)中,天策府舊人自然不會質(zhì)疑陛下的決定,而且商慎的功勞的確也足夠。
至于以裴寂為首的武德舊臣們,則看不出什么威脅,也沒說話。
唯一可能會強烈反對的封德彝,一直沉默著。
就在眾人以為他不會說什么的時候,他卻瞅了個機會,朗聲開口道:“陛下,臣有話說。”
李二不動聲色,干脆點頭,“說。”
“前幾日,因與翼國公關于馬蹄鐵之賭注,老臣賭輸,急火攻心,以至暈倒,事后靜心細想,實在深敢慚愧。”
封德彝這般自揭其短的話,引得殿中群臣都紛紛側(cè)目。
好在今日秦瓊還不在,否則眾人還以為他是要擠兌秦瓊呢。
李二哈哈一笑,“你能如此想,朕十分欣慰。”
封德彝握著笏板又是一拜,“臣昨日又聽聞,陛下嘉獎那少年道士,特封其為萬年縣男,老臣以為,其功足當此爵,名副其實。但還不夠。”
“如今我大唐正是用人之際,如此英才,隱于山林,乃我大唐之損失。陛下曾命臣舉薦天下賢才,這賢才不就在眼前嗎?”
他朗聲道:“臣請召萬年縣男入朝為官,為大唐效力,為陛下盡忠!”
這話一出,整個太極殿都安靜了下來。
李二的眼睛,也緩緩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