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時空倒腳行走
離開出生地在外,我便再沒找到過方向,在雙溪也是,全憑太陽升起的方向判斷。所以時間只是一種人為的定義,是用以記載我們生命的一種形式。
我花了大量時間在村間和野外游走,和每一塊石頭、每一處流水、每一片山林、每一棵樹相識相知,看它們的形狀、顏色、明暗,畫時可以東填西補(bǔ),有時足不出戶一口氣一天畫三幅畫,有時半個月也糾結(jié)不出一幅。
我女兒給我買了兩本厚厚的世界名畫冊,但除開顏色上的參考,別的用不上。外國人的房子不是中國人的房子,外國的山里沒種中國山上的植物,甚至外國的雞和狗臉上的表情也絕不像中國農(nóng)村的雞狗那樣含蓄。所以我敏銳而勤懇地一再向眼前的自然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是多么簡單的事——遇見它,理解它,再用顏色把它表現(xiàn)出來。
當(dāng)然,說得容易,畫起來就難多了,否則我也不會白天快樂,夜里痛苦得睡不著覺呀!
從雙溪往東約一點(diǎn)五千米有一座北巖寺,由陸氏始建于宋朝,保存至今,匾額是幾十年前趙樸初先生親筆題寫的。門前的一株紫薇樹已有近三百年樹齡。溪水從寺旁兩山的夾澗中流淌而出,一座古石橋跨于溪上。過小橋即是王院村。那是一座螞蟻頭大小的村,自稱從太原遷來。七厝夯土老屋呈梯級狀散落于巨崖腳下,那巋然不動的山頂巨石猶如老天爺?shù)拿弊诱衷谏戏剑窖呤鹊亩钙律暇尤环N滿了錐栗。政府為這座小村把水泥馬路修到了山腰的栗林下,從對面的山腳下看去,馬路就像村子掛著的一條大腰帶。
北巖寺的景色渾然天成。寺前的正墻從前興許是由木板嵌連而成的,由四根巨大的木柱等距支撐,下有方條石當(dāng)?shù)亓海T楣上又橫有木梁,瓦頂為重檐歇山式,寬大的屋檐越過巨梁向外延伸。
走進(jìn)寺院,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大天井,天井下有一汪荷花錦鯉放生池,池里是活水。屋旁高處的地面開鑿了一條小渠,從西山腳下的溪流引水,再分成三支:一支進(jìn)廚房供水;一支繞殿一圈,沖進(jìn)茅廁,那是年代久遠(yuǎn)的超豪華抽水馬桶,這些水最后流入土地當(dāng)肥料;中間一支從墻后穿暗槽流向天井的荷花池,又打廊檐下的暗槽流回西溪。設(shè)計巧奪天工,任你多少和尚,都不愁沒水喝。
寺院分為前殿和后院,中間是主殿,左經(jīng)舍,右僧堂,走木梯上樓,是舊時藏經(jīng)書和法器的地方。殿頂有四檐、六角、八翹、一條龍:四檐為前檐、后檐和兩側(cè)的飄檐;六角除了四個瓦角,屋脊兩頭還各翹一角;八翹則是兩重寬檐各翹一角,朝天空彎出讓人著迷的弧度;一條龍便是屋脊。屋脊連帶著翹角都用彩漆繪有龍云祥瑞,各角則有鎮(zhèn)獸或飛鳥,雕梁畫棟,千百年間幾經(jīng)修繕,仍然美輪美奐。我少時夢想成為建筑工程師,看得感動不已。殿內(nèi)供奉著釋迦牟尼坐像,莊嚴(yán)大氣,目深如慈海,為泥塑金身。
北巖寺坐北朝南,背靠一片坡田,左有矮山梁,右有筍石山,如穩(wěn)坐金椅。西溪從大山中流出,從堂前繞過,流經(jīng)寺前古老的攔水壩,形成蓄水塘。壩面的青石寬而平坦,供洗衣、洗被子、夏天洗身用。向下游約百步,便是古老的石拱橋,欄桿上雕荷花、牡丹與吉祥的神獸。橋下有各種蘭草和野蒲,它們的根莖是極好的藥材。靠北巖寺這一岸的橋頭石柱上刻有橋名“聽風(fēng)橋”;另一頭的柱上寫著“聽松濤,觀明月”。
確實(shí),即使如今山上的老松被伐得所剩無幾,那山風(fēng)的唳鳴仍使人吊膽驚心哪!
寺左有一條保留千百年的石板官道,從那里往北可達(dá)周寧,離政和很近,過政和便到浙江南端的蒼南之地。所以,北巖寺不僅是寺,歷來還有驛站、館舍之用。雙溪曾經(jīng)是重鎮(zhèn),山路艱險,行路者大多在此求平安。古往今來,人們走過檐下的廊臺,走上東西兩側(cè)的石階進(jìn)入殿內(nèi),還未見佛,對佛陀的虔誠與景仰之心升到臉上,在繞過天井的荷花池后,不約而同地俯身跪拜。它如明珠般留存至今,閃耀著千余年的輝煌。
那時,我伏在聽風(fēng)橋上,還太淺薄,體會不到這座寺廟深厚的沉淀,只驚異于它美的質(zhì)感。我立于南面與它對視,不知為何有種畫下它的沖動。這座名剎盡人皆知,若畫不好,會淪為笑柄。但我考慮了一晚上,悟出道理來:這輩子笑我的人太多,怕啥!
我起了個大早,拿塊長八十厘米、寬六十厘米的大畫板,還有兩支畫筆、三管顏料,天蒙蒙亮?xí)r便出發(fā),好趕在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出門前先畫好結(jié)構(gòu)。
我走上石橋,伏在石柱上計算版面,在中后處畫一條屋脊,以此為基準(zhǔn)開始畫前瓦頂和重檐,再計算正墻四根大柱的間距、大門的位置和檐下的廊臺。
北巖寺在我的畫板上高約三十九厘米,前景畫這條溪流,后景畫越過寺頂望見的山頂樹林,左邊讓寺倚靠奇險的石山。我那時沒本事,無非寫生而熟,重要的內(nèi)容仔細(xì)描繪,周邊的山和田地為烘托之用,只簡單概括。
我沉浸在對寺院的計算和構(gòu)筑中,畫得很快。寺里一僧人走到我旁邊看看,又悄悄走回寺里,然后住持和另一位僧人到溪對岸來,笑瞇瞇地叫我:
“來呀,來呀!見你畫得很好,坐到我們這寺里來畫。”
正好,瓦角的結(jié)構(gòu)我看不清楚,木墻中間的板門是如何嵌入、開合的也看不清,便想都沒想地走進(jìn)寺廟,在那里畫畫改改三天,還吃了他們好幾頓飯。那幅畫完成后就掛在寺里。
住持釋印柳一歲當(dāng)童養(yǎng)媳,三十六歲出家,此時六十幾歲,是位聲音溫潤、開朗愛笑的師尼。我哪好意思吃出家人的飯,之后便買了一包米和水果用自行車馱去,從此也和他們成了朋友。
這幅畫的完成為我兩年后在官莊中學(xué)畫《清明上河圖》中的房屋打下了很好的基礎(chǔ)。因?yàn)閷?shí)地看過宋朝的建筑,所以更能得心應(yīng)手。林正碌老師評價我畫的雙溪古街:“你能畫出這么多比例適當(dāng)?shù)慕ㄖ彩强梢猿蔀榻ㄖW(xué)家的。”
當(dāng)時不以為意,后來想起林老師如此高抬我,深感三生有幸!
很多人一提油畫便口口聲聲地說“寫生”,而我由來覺得“寫生”的“生”字給人一種冷清清的距離感。那么,我寫熟,行嗎?我熟悉的事物,就是我生活中的百景。遙想張擇端,便是畫出了那個時代的萬象,我們每看一回,都是時空倒走,再次與唯美相逢。
林老師雖然不直接指導(dǎo)我們畫畫,但他會看畫、看人,對所有人都知底。有一陣子,內(nèi)蒙古來的陳麗云專畫人物,邀我及一干人都畫人物。一群人在另一個畫室里畫了一兩天,林老師找來,把我未完成的人像拿走,溫和地說:“王柳云,回你原來畫室畫山水風(fēng)景去。”后來他又監(jiān)督我兩回,雖沒明說,但我明白了畫好山水不容易,不可迷失方向,便又成天漫山跑去畫畫。
可我仍心存疑惑:我到底能畫出人物像嗎?我得試一回呀!
雙溪老街有家叫二姐食堂的小飯館,老板娘是一位二十八歲的女子,她天生右腿有缺陷,比左腿短近二十厘米,她的父親也是天生殘疾。她嫁給本鎮(zhèn)一個極平常的種菜男人,養(yǎng)育兩個孩子,生活無著。但她不想過窮日子,而且敢想敢干,租了間殘次的小店鋪,拿自家炒菜用的鍋炒丈夫種的魔芋起家,到了我去那兒的時候,她又租下了隔壁的大店面及后堂,請了四個跑堂的小工。她炒的家常菜非常地道可口。想到我那殘疾的父親,我不由得對這位二妹生敬。我一邊吃二妹炒的酸菜魔芋,一邊回味年少時家里做的魔芋。初來雙溪時,我常在二妹的店里花十元錢買一大盤魔芋炒肉絲,她免費(fèi)打一大碗米飯讓我拿回住處,分成兩頓夠吃一天。她深知生活不易,這樣的人哪怕在窮山溝里也能聚四方財。
于是,夜里我在住處關(guān)上門來,花兩天為她畫了幅畫像。畫完面部后,我為求完美,又把明星穿的時裝畫她身上,還給她畫了個好看的手提包,小腿以下省去不畫,這也是因?yàn)榘婷娌粔颉=?jīng)這么一處理,只剩那張臉是她的,氣質(zhì)也不像了。我趁去她家吃飯時將畫送給她,二妹非常高興,把畫掛在飯店的顯眼處。沒過幾天,很多人來看那幅畫,稱贊畫出了她內(nèi)在的美。有人要買它,二妹舍不得,便將畫拿回家里,連我也再沒見著。
我畫出了人物像,心里頗為滿足,便聽林老師的,以后沒再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