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顧順良是被又一陣“當、當、當”的鬧鐘聲驚醒的。
醒來的一刻,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屋頂,昨天的一幕幕馬上一窩蜂般地又涌進了他的腦海。那種心的疼痛感又來了,這件事蟄他一口,那句話咬他一口,直把他的心啄成了昨天的馬蜂窩,咝咝啦啦地疼。他下意識地往被子的深處蜷縮了下身體,然而能綣到哪里去呢?他從沒有像這個夜晚這樣,充滿了頹廢和失落感。
剛才他做了個夢,夢中的他頭上那么多頭皮屑,怎么撣都撣不凈,就像他真實生活里瑣碎的煩惱,還有丈母娘的“本領沒有,脾氣倒很大”的指責聲。
“當--”鬧鐘又響了一下,那是時間的大嘴,左啃他一下,右啃他一下,人,追究是會被時間吃去的,他兀地起了一種惶恐感,“俗話說,‘三十而立’,而你,立了什么?”他質問自己。一無所成的自己,僅僅是一條活著的命罷了,被這瑣俗的日子一天天漚著,遲早會被漚成一個腐物!
“顧順良,難道,你真的是一個拍不起來的癟皮球了嗎?!”他問自己,他男人的尊嚴,已是千瘡百孔。
“再不能這樣活著了!”他的內心發出一聲無言的吶喊。隨著這聲喊,他猛然一挺身坐了起來,擰亮了燈,雷厲風行地開始收拾衣物,他想遠遠地逃離開這一切,工作上的不順、和邱梔子的爭吵,還有丈母娘等無聊的人,也許他真正想逃離開的,是自己瑣碎而無能的處境、日子。
哦,上海,那里沒有一個人見證他的失意、無能,在一個陌生的天地里就能活出一個嶄新的自己來?人們總覺得,換一個地方,就能換一種人生似的。
給邱梔子留了個紙條后顧順良便走出了家門。外面夜涼如水。凌晨的街上,冷清無人,只有幾片樹葉貼地打著旋兒。顧順良提著只箱子向火車站走去。悄悄地離開一座城,竟無人可揮一揮手。整座城市里的人都安靜地睡著,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離去,他對一座城市的離開輕賤得像一片樹葉離枝。
踏上的火車就要開了,顧順良回頭惆悵滿腹地看一眼BJ,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終于把一座城吐出去了,終于把與一座城市的芥蒂連根拔起,從此提著輕盈的自己四處晃蕩。他設想到邱梔子看到他留信時的驚詫,他因此而獲到了某種精神上的勝利。他覺得這走,是一個灑脫的手勢。他不愿正視,他其實是被這座城給吐出去的。
火車緩緩地啟動了,他堅毅地轉過身去。
BJ變成一個諾大的簸箕,將他落了一地的碎頭皮屑統統掃起來,扔到他身后的什剎海里去吧。從這里走出去的一個自己,是一個清爽赤裸的新生命,在一片嶄新的坡地上,會長成一株茁壯的新綠?在他的希翼里。
大地的遠方,晨曦也真的閃現了。
2
幾天后邱梔子抱著孩子在娘家媽的陪同下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打開鎖著的門,家里有一種難耐的寂靜。邱梔子進了家門后便看見了桌子上的信。
讀罷后她的臉色漸漸地變了,手將那張紙攥成了一團,“顧順良,算你狠!”她對著某個方向恨恨地喊。然對一個已遠去了的人,她的怨恨像一塊石頭,投進了一片空茫里,沒有任何回彈。在她的感覺里,兩人的小吵只是小蔥拌豆腐,家常便飯,可沒想到,他動真格的。
“梔子,怎么了?”媽在旁邊看著邱梔子的臉色緊張地問。
“顧順良,他撇下我一個人去上海工作了!”邱梔子道,說罷頹然地坐在旁邊的床上,身子附在床上,嚶嚶地哭起來。
“什么?這個兔崽子!說他幾句他還撒丫子了!”娘家媽邱美娥抱怨道。
過了會兒,母女倆的情緒都平復了些。
邱梔子苦笑道:“又是一個逃跑的男人,爸爸當初,也是因為受不了你的嘮叨和家里的瑣碎而逃跑的么?”
“男人都這個德行!”邱美娥抱怨道。
“或者,我們女人也有問題,抱怨只能讓男人逃得更遠——”邱梔子有些后悔道。
過了一會兒,邱梔子又說:“不過換一種環境闖闖也好,我和他,兩個失意的人湊在一起,就是兩份沉重,各忙各的,反倒有一份輕松。因為慣性、惰性,人們太喜歡原封不動的生活了。”
3
煙雨迷蒙里,灰蒙蒙的上海在不遠處漂著,像一副水墨畫。
風塵仆仆的顧順良提著箱子隨人流下了火車,走出了上海的火車站。
顧順良和陶淵眀合伙創建的陶顧文化公司租賃的辦公室內,顧順良在和陶淵眀商量事:
“我這里有一部書稿,叫《美女當道的時代》,是一個叫慕容雪的女作者寫的,雖然文章還有不少問題,但全文的情感表達非常細膩,文筆也清麗異常。我自己特喜歡,原來在出版社時沒通過審核,我想做這個選題,我有一種直覺,這部書會銷得不錯。”
陶淵眀道:“業務的事,你自己定吧,我不過多參與。”
顧順良道:“好,那我就基本定她的了。”
陶淵眀好奇道:“那個女作者是個美女么?”
顧順良玩笑道:“是個美女,但沒有你我打歪主意的份。她是我老婆的閨蜜,兔子還不能吃窩邊草呢,其實,就是想吃也吃不到,人家已經明花有主了,聽說找了一個有錢的老板,住著大別墅。”
陶淵眀脫口而出:“那她還有心力干寫作這種苦活么?女人美了,靠自己的容貌就能得到不錯的生活了,還有心力苦巴巴地經營文字么?”
“我也有這種顧慮,擔心她堅持不下來,不過她確實挺有才情的,”顧順良說,“對了,我們現在可以招兵買馬了,編輯、校對、發行、財務,宣傳——”
陶淵眀黯然地將一個賬本遞給顧順良道:“實不相瞞,交了這一年的房租之后,還有這些錢,公司剛起步,咱們這種小本經營,能省則省吧。會計證我考下來了,我兼財務,發行和宣傳你兼著,只招個編輯兼校對的就行。”
顧順良看了眼賬目,感到創業的嚴峻。
顧順良在網上發了招聘啟事后的第二天,一個留麻花長辮,穿素雅衣裙,身材纖柔、面容清麗的年輕女孩怯怯地走進了他的辦公室。看到女孩的第一眼,顧順良怔了一下,恍惚穿越了時空,遇到了一個詩情畫意的民國女子。
那女孩機靈地從包里拿出簡歷遞過去,懇切道:“老板您好,這是我的簡歷,還有我發表過的詩歌,我是中文系的應屆畢業生——”一個細聲細氣的嬌柔女音。
顧順良認真看了下女孩的簡歷和發表的作品,微笑道:“劉詩搖,這個名字真好,一棵產詩的樹?風一吹,滿樹的詩歌花朵一樣一串串凋啊凋啊——”
劉詩搖放松地舒了一口氣,她猜到自己可能會被聘用。果然,她被通知第二天便來上班,擔任編輯一職。
3個人的辦公會。桌子上放著慕容雪的那部打印稿。
“我想給公司的圖書品牌取名‘言情吧’,專做情感題材,這是公司成立后想做的第一本書,我們一定要竭盡全力做個開門紅。對慕容雪的這部《美女當道的時代》,我經過苦思冥想,寫了一份重新修改的意見,想必按著這個意見改完后重新包裝,定會讓渠道商搶要這本書,因為他們一轉身就能賣出去,而不會砸在手里。”顧順良躊躇滿志地說。
陶淵眀道:“我還是那句話,業務的事,你自己定。”
“好,”顧順良說,他忽然想到,上次他在BJ和慕容雪單獨見面時妻子邱梔子和丈母娘的不快,便笑道,“跟妻子的閨蜜聯系頻繁,畢竟是一種忌諱,為了避嫌,具體小劉你跟這個女作者聯系吧,你們都是女同志,好溝通。”說罷他將慕容雪的手機號給了劉詩搖。
4
鄭軍武的別墅內,“因為我缺乏愛的激情。”經受長期寫作上的困頓和難產的慕容雪對自己說。這時的她正慵散地泡著腳,鐘點工在旁邊給她揉著背,時時地彎下腰給她的臉盆里添些熱水。她久久地、仔細地看著自己一個又一個的腳趾,看著它們怎樣一點點地被泡得泛白,看著它們一個個空洞的表情。然后目光繞過鐘點工望向外面,眼神里是一種茫然的空洞,看到的也是一塊空洞的天空。
在這個年代,一個未寫出暢銷書的作家的底氣,有時還抵不上一個廢品收購的,慕容雪整天充滿莫名的空虛和苦悶。寫什么哪?她時時地對自己說。她看那些國外大作家的人物傳記,未記得她們的勤奮,她們的經歷,但記著了她們一個又一個的情人,她對企業改革、國家命運不感興趣,但記著了《廊橋遺夢》的暢銷。
這時,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來電號碼。“喂?”慕容雪接。
“是慕容雪么?”電話里忽然傳來一句惡聲惡語的問。
慕容雪將手機挪了挪,將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沖氣散了散,然后問:“是我。你是?”
“我是上海陶顧文化的編輯劉詩搖,顧順良經理讓我跟你聯系。我們覺得,你這部《美女當道的時代》離出版的差距還很大,除非,你能做顛覆性的修改。”
“顛覆性的修改?我的思維已成定勢了,具體怎么修改,您能談得具體些么?”
劉詩搖忽然平地一聲雷般爆發出一聲惡聲惡語:“我們不是幼兒園的老師!”說著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鄭軍武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慕容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氣得喘著粗氣。
“怎么了親愛的?”鄭軍武問。
“真不知道,那個女編輯對我莫名其妙的惡意從何而來?一次次向文學追問,它給我帶來了什么?文學成了我生命里的一種羞恥,而絕沒有絲毫的榮耀,因為它未給我的生活帶來絲毫世俗的好處。唉,已經難以言說受了來自文學的多少傷害了,方方面面的。好像有人說過這樣的話,選擇了文學就等于選擇了痛苦,果真如此,這種選擇還有多大的意義?”慕容雪念叨。
“那就放棄了得了!像我們雪兒這么美麗的女人,也不該沾手文學。那種苦心勞力會侵蝕女人原初的美。”鄭軍武不以為然道。
“放棄?一個又一個的人從這個隊伍里抽身出來,然能抽得出身來的人,也是一種道行啊。”慕容雪無奈道。
鄭軍武把這句話記在了心里。
事后,劉詩搖馬上去向顧順良回報了:“慕容雪不愿再做修改。”
顧順良失望道:“也罷,一個為了物質享受肯跟比自己大30歲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肯定受不了寫作的那份苦的。”
這時的顧順良還沒有意識到,文學女人的美是只應該在紙上欣賞的,從清雅的紙上裊裊不絕地散發一種清雅的氣息,那種惠質蘭心。那層紙拿開了,人從背后走出來,也丑陋、邪惡,也自私、嫉妒,踐踏了文字本身的美感。兩個文學女人都從紙后走出來了,彼此間眼神里射出的敵意,是巴不得對方死的。除非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徹底的折服,除非年齡上有很大的差異。
劉詩搖小心翼翼地看著顧順良的臉色說:“顧總,或者,你看看我寫的一部長篇《初戀在梔子花開的季節》怎樣?我發您郵箱里了。”
待顧順良看罷后說:“文字雖然顯稚嫩了些,但語流不錯,不過你現有的文本太短,才8萬字,你在最短的時間內擴寫到22萬字左右怎樣?鑒于目前沒有其它成熟的稿子,我們又急于上馬項目,一旦你擴寫完后,我們便馬上啟動,首印五萬冊。”
“真的?”劉詩搖驚喜異常道,看顧順良的眼睛,馬上是另樣的了。
“你加緊趕稿,我現在便著手封面的設計,并聯系發行商,咱們齊頭并進。你一定傾盡全力擴寫啊,你趕的這次機會太好了,因為這是公司啟動的第一個項目,咱們這個小公司的存亡在此一舉,因此我會把創業的全部激情都用在這本書上!”
“我明白了顧總!”劉詩搖目光爍爍地看著顧順良道,頓覺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5
“再擴寫些什么內容呢?”劉詩搖將心靈的角角落落,包括每一個皺折里情感的絲絲縷縷都打掃出來,苦苦地審視、翻撿著,哪一份感覺足以繁衍成14萬字呢?
“小劉,大家都下班了,你怎么還不回去啊?”顧順良站在劉詩搖門口,眼睛亮亮地問。
劉詩搖心里一動,只要他在她的視野里出現,她的心總是瞬間柔軟。這是一個多么好的男人啊,瀟灑、風趣,不知哪一天起,她就對他有了一種莫明的感覺了,對,就寫和他之間的感覺,一些非常純美、動人的情愫。
那么,他,就是這篇故事的男主人公的人物原型了。劉詩搖打算用第一人稱進入這篇小說,能更直接、更強烈地把她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逼出來,擠出來。故事有了大體的定位和骨架,劉詩搖心情舒暢,剩下的就是一些枝枝葉葉,一些細節和情節的豐滿了。
她在日記上寫下了很多和顧順良有關的生活細節和感受,指望從這些素材上擠出些小說的液汁來:
“他看到誰的桌子上有好東西吃,就一驚一乍地過去搶,像個孩子。有時候真想去他遙遠的家鄉,看是怎樣的黃土和平原,結出他這樣的果實。
他在門口走過,樓板似乎有了別一樣的回聲,他走過之后的空氣里似乎還飄蕩著一種異樣的氣息,只要他在,這棟辦公大樓就成了一種有生命的東西,就似乎有輕輕的脈膊和呼吸。他的心如一口深井,我根本看不清,也看不透。他的妻子是什么樣的?什么職業?每當在街上看到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漂亮女人,就想說不定就是她,那個妻子像個無形的影子老是徘徊在心里,驅不散......”
自從動筆寫這篇小說之后,每次看到顧順良的背影劉詩搖都砰然心動,“你是我小說里的男主人公,而你混然不知,你混然不覺中成了我小說中‘我’的戀人啊。”
他們之間好像有了一種莫明的牽絆,劉詩搖再看顧順良的眼神,異樣的了。原來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感受,現在一下明確了,合理了,那些不經意的絲絲縷縷如今成了串成了枝,這種感覺是非常美好和甜蜜的,劉詩搖包裹著這種甜蜜,拖地、上班,裙裾飄飄地在他門口走來走去。
窗外的一樹夾竹桃開了,劉詩搖望著那一樹繁花默默地發呆。
她的故事嘎然止住了,有關顧順良的僅有的感覺都寫完了,他們之間的交往實在少了又少。原來,因了自己心中的異樣感覺,劉詩搖總是有意識地躲著他,現在,為了這篇小說,她必須迎上去,多接近他,多捕捉些感受,誰讓她的想象力那樣貧乏呢。
劉詩搖借故借一份報紙走進顧順良的辦公室里,他正趴在桌子上,皺著眉,一只手拿著筆寫什么材料,這個男人,他在想什么?他有怎樣的喜怒哀樂啊?他的額頭巖石一般,他整個人就像一塊堅硬的巖石,女人的溫情是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能將這塊石頭潤軟嗎?他的鬢角處有了幾根白發了,怎樣的世事使他有了白發了呢?他還算年輕啊。
回到辦公室后,劉詩搖怔怔地半天平靜不下來,忽然想到他的心中是否也會有些漣漪?
“這個日子對你也是不同的嗎?”她默默地向著一堵墻之外的他辦公室的方向問。
“在寫什么呢?”一個午后,顧順良走進了劉詩搖的辦公室,劉詩搖下意識地一下用手捂住電腦,低著頭沒有理他,或者是沒有看他的勇氣,或者是莫名其妙地生氣,劉詩搖看見了他雪白的襪子,他的皮鞋擦得黑黑亮亮的,她禁不住渾身顫栗。他悻悻地離去了,望著他寬大的背影,劉詩搖的心都要碎了,“我在寫什么?你說我在寫什么?”劉詩搖無聲地喊。
生活表面上風平浪靜,然而劉詩搖無人察覺的內心洶涌澎湃著,“我怎樣才能得到你,得到你的愛啊?你的心,真可以這樣硬?像石頭一樣?我對你的愛,你真的沒有一點感覺?不管我怎樣無語地呼喊,你都沒有一點感應嗎?”劉詩搖常怔怔地看著顧順良辦公室的方向無聲地喊。
“我僅僅是在制造一篇小說。”即便劉詩搖反反復復地對自己說,但隨著小說的漸進,
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深地,且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顧順良。
終于有一天晚上,下班后,大家都散了,顧順良辦公室里的門忘了關。
劉詩搖走進顧順良的辦公室里去,她關上門,渾身顫栗地坐在顧順良經常坐著的椅子上,撫摸著顧順良經常支撐胳膊的辦公桌臺面,顧順良握過的鋼筆。桌上還有一疊資料,上面是顧順良的筆跡,劉詩搖將自己的臉頰向那些字偎上去,蹭著,吻著,直吻得滿臉的淚痕。
事情終于爆發出來。
“我這是怎么了?這樣下去,遲早還會鬧出什么驚人的事來的,”在那人來人往的夜風里走著,劉詩搖忽然就涌出淚來了,“我該怎么辦啊?”
當然,劉詩搖知道,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立即停止這篇小說,但是她不!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東西比一篇小說更重要,她都寫了這么多,幾乎快成型了。也或者,向他直接表白這份感情?但也不能,這份情感必須堵著!因為越受折磨越有話說,盡快完成那部作品當然比得到他的一份情感更重要,因為情感是飄忽不定的,而作品、成就,是鐵錚錚的現實,一是一,二是二的,牢靠地杵在那兒。
當然,至少他顧順良是不會有像劉詩搖對他的那種感覺的,否則,他會抑制不住主動表達,因為他是個男人呵,一個男人的不矜持是不會讓人笑話的,是的,他不愛劉詩搖,他因此而對她有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但是現在,他成了劉詩搖小說里的一個道具,至少可以在小說里被劉詩搖隨意地塑造、調動,劉詩搖感到一種秘密的快樂:
“你被我利用啦!”
劉詩搖的22萬字的《初戀在梔子花開的季節》完工了。顧順良快速啟動,為了想一個最佳的封面,他抓掉了自己的很多頭發。
5
出乎意料的是,《初戀在梔子花開的季節》出版印刷后,卻賣不動。
因為這是顧順良做的第一筆圖書買賣,他充滿信心,所以就首印了5萬冊,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3個人的會議。
陶淵眀懊喪道:“出師不利啊!好家伙,一下就首印了5萬冊,可代理商來了,看完書只勉強答應帶走2000冊,剩下的全砸我們手里了,各種費用一合計,公司一下子就白付出去三十幾萬元!三十幾萬啊,就這么打水漂兒了啊,印出來的這堆垃圾,你們看看,到底怎么辦?這樣折騰上幾回,公司便被你們玩完了!”說著把手中的筆摔在桌上,一改平時的文雅。
顧順良臉上一陣陣發燒,主動檢討道:“這里面,有我選材不慎的失誤,劉詩搖畢竟是第一次出書的新作者,市場上沒讀者認可,但我不服輸,我不相信,全國那么多人,難道就找不到5萬個讀者?既然代理商不要,我就自己去尋找零售書店,另外,三個月之后,上海有一個全國圖書展銷會,我會在這個展銷會上盡全力一搏,提高這本書的知名度。另外,從今天起,我主動要求停發自己的工資,直到書賣出去為止。”
劉詩搖在旁也蔫蔫地道:“既然公司暫時不啟動其它項目,我這個編輯也沒活可干,我就跟顧總一起想法賣書去,公司是因為推出我,才造成了這么大的損失,我會全力彌補。我也從今天起,主動要求停發自己的工資,直到書賣出去為止。”
下班后,顧順良手里吃著一塊干面包,在夜晚的街上晃晃蕩蕩地走在回住處的路上,風吹起他的風衣和頭發。他走到一偏僻處,順著墻跟溜坐下來,掏出手機撥電話:“梔子,我這會兒心情很不好。”
電話里傳來邱梔子關切的聲音:“怎么啦?”
顧順良沮喪道:“我來到這里出版的第一本書,賣出去寥寥,如果扳不回敗局的話,看樣子陶總會辭退我。一個失敗的男人總是灰溜溜的不是?我總想努力的,讓嫁給我的女人覺得沒愛錯人,可總也做不到。”
邱梔子道:“我當初就說嘛,私營企業不好干的。不過事已至此,你也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實在不行就回BJ再重新找工作。這世上的事情并不都是靠努力就能達到的,凡事順其自然?成就、地位、金錢等決代表不了人品。男人大多惡毒,我只愿你是一個善良的人。”
顧順良道:“為了你和孩子我應該爭氣。”
邱梔子說:“為了我和兒子你首先應該快樂地活著。”
顧順良道:“梔子,你心疼我?發自內心地心疼我?”
邱梔子道:“你是我兒子的父親,是我們母子倆的指望。”
稍過了會兒,顧順良低沉而柔弱地喊:“梔子?”
邱梔子溫婉地輕語著:“哎,怎么了?”
顧順良道:“沒什么,我就是想感覺著你在那里,有一個你存在著,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6
這天,顧順良和劉詩搖各自提著一捆書走向公交車站,書很沉,他們倆走一走,停一停,累得氣喘吁吁的,終于來到了公交站點。劉詩搖議論道:“陶總平時看起來一副老好人的樣子,沒想到遇事時說話這么難聽。”
顧順良道:“陶總說多難聽的話都不為過,畢竟,花的是人家口袋里的錢,人家當然心疼。我就不相信了,挺好的書啊,怎么就賣不出去?”
公交車終于來了,他們倆提著書擠了上去。車上沒有座,兩個人一直站著,晃晃蕩蕩
地站著坐了很多站,顧順良提醒劉詩搖:“下一個站點附近有個大書店,我們在這一站下。”
在站點下車后,他們走向路邊的一家書店,將樣書遞給老板看了后,書店老板不屑一顧道:“拿走!拿走!嗤!這樣的書,一本也賣不出去,白占地方了!”
此時此刻,顧順良和劉詩搖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們就那樣提著書落荒而逃。
眼看天色近黃昏,顧順良道:“我們今天出來得太晚了,這書太沉了,手上都勒出血痕了,實在不愿提回去了,我們干脆擺個攤把書賣了再回去吧?”
“好啊。”劉詩搖答應道。兩個人便在路邊搬了個書攤,找了幾張舊報紙坐在地上。
顧順良像個小販似地吆喝起來:“賣書了!女作家寫的言情小說!”
劉詩搖眼圈潮潤,她去買來了兩個煮玉米,兩個人一人一個吃著。路邊上有很多擺攤的,都是那種五、六十歲的婦女,賣些襪子、手套之類。他們倆就這樣,在昏暗的路燈下,大風中,與一群小商小販為伍。
只是顧客寥寥。一個男人蹲在書攤前翻看了好長時間,劉詩搖滿臉堆笑地站起來相迎道:“先生,你想買書嗎?”未想到那男人陰陰地忽然來了句:“賣春宮圖吧,肯定好賣!”
劉詩搖提起書拉著顧順良就去公交站,他們倆站在那里等公交車,在暮色的掩蓋下忽然就淚流滿面,所有的委屈都涌上來了,整座城市都成了他們的傷口。
劉詩搖說:“我一定要成名!不然,身處社會的底層,任何人都可以踢你幾腳,踩你幾下!”
顧順良緊咬住嘴唇,堅定地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別人能成功,你我怎么就不行?
我必須堅持,改變這艱辛、貧窮和卑微的人生!”
劉詩搖忽然從身后抱住了顧順良,臉貼在他的背上,顧順良一下怔住了,但很快便用力掙
脫,劉詩搖緊抱住他不松手,說道:“在這個冰冷的世界,如果我們倆彼此再不給對方一點溫
暖,難道就任我們自己苦死嗎?”
“可以給,但是心靈,精神上的。”顧順良猶豫道。
這時,顧順良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了,劉詩搖只得松開了顧順良,是邱梔子的來電:“順良啊,
在哪兒哪?吃飯了么?”
“吃過了,在外面哪。”顧順良回答。
“自己一個人在外地,要多照顧好自己啊。來,讓兒子跟你說說話。”邱梔子說著將話筒放到
了兒子的嘴邊。小家伙還只會咿咿呀呀,只是一聽到那個稚嫩的聲音,顧順良便倍感安慰,也
提醒了他,遠方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幼兒和妻子在翹首期盼著他。
“對不起梔子,我都來上海半年多了,還一分錢也未往家里寄,你們娘兒倆的生活,沒問題吧?”
顧順良愧疚地問。
“你別想那么多,自己吃好休息好,我打算提前結束產假,回單位上班去,兜兜讓媽帶。”邱梔子
說。她雖未明說,但已透露出了家中經濟上的捉肘見紂。
顧順良關了手機,振作了下精神對劉詩搖說:“我們給陶總造成了三十多萬的損失,自己的生
存都快成問題了,哪里還有心情兒女情長?加油,我的戰友!”
劉詩搖的心緒得到了校正,也揮著拳頭道:“加油,戰友!”
顧順良說:“從明天開始,我們先跑報紙,爭取在讀書版上把書訊發出來,再跑銷售。”
第二天下午,他們進了一家報社,找到了讀書版主編,主編隨意翻了下他們帶來的《初戀在梔子
花開的季節》說:“是個新作者的書啊,這種書太多了,我們的版面有限啊,名人的書訊還不一定擠得上
去,這不,賈凹凸正好來BJ開會,我要去找他做個訪談。”說著便拿起包匆匆地往外走。
“您今天下午還回來么?”顧順良趕緊問。
“難說。”那個主編拋下這句話便進了電梯。
“怎么辦?還等么?”劉詩搖問顧順良。
“等!”顧順良堅定道。
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三小時……兩個人在電梯口焦躁地走來走去地等著,報社的下班時間到
了,職員們一個個離去,直到似乎一個人也沒有了。
“人都走光了,我們還等么?看來那個主編回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了。”劉詩搖沮喪地說。
“等!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們也等。”顧順良咬著嘴唇依然堅定道。
又半個小時過去了,天黑了,樓梯口的光線暗了下來。
電梯突然響了,讀書版主編從里面走出來,看見有兩個人站在電梯口的黑暗里,驚訝道:
“你們倆還沒走啊?我不是說了么版面緊張。”
顧順良緊隨著讀書版主編進了他的辦公室,懇切道:“酒香也怕巷子深,所有的名家都是從無名者成長起來的,您就幫幫忙?”
主編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你把內容提要和封面圖給我。”
那一刻,跟進來的劉詩搖深看一眼顧順良,此時此刻,她想奮不顧身地上前,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久久地吻他。當然也僅僅是想象。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走在燈火闌珊的上海街頭。
劉詩搖發自內心道:“今天我就把這句話先擱這兒,態度決定命運,顧總,你將來肯定能成功的。我對您,不僅感激,而且佩服,能跟您一起共事,是我的幸運。”
顧順良看著四周的燈紅酒綠苦澀道:“上海,是個繁華的所在,也是個冷漠的城市,不苦心付出的話,怎能輕易掙來立足之地?”
走了一會兒,顧順良又說:“看情形,那些書的銷售之難超出了我們的想象,為了方便,我們各自買輛二手自行車吧,將樣書捆在后座上,輕松些,也省掉了公交車票錢,從明天開始,我們便開始‘掃街’。”
“‘掃街’?”劉詩搖不解道。
顧順良說:“所謂‘掃街’,就是在寫字樓中敲開一間間門,問問對方是否有買書需求,當然,敲開門后的驚喜會少,更多的是失望,我們必須有這種心理準備和心理承受能力。”
劉詩搖發憷道:“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再說,要是讓人家知道我就是這本書的作者,多難堪,多沒尊嚴,虧了書上沒有印我的照片。”
顧順良說:“還是試試吧,做事情最需要的是勇氣,你現在剛進入社會,一切都需要磨練,你參與了這本書的銷售過程,知道了賣一本書有多難,以后就會對自己的文字更加精雕細琢,另外,多一些真實生活的體驗,對你的創作也有好處,創作來源于生活。”
“好吧。”受了鼓舞的劉詩搖道。
“我們已經停發了工資,現在的首先目標是掙到飯錢活著,只有活下來,才會有機會和希望,其它的,已經無法顧及。人的尊嚴都是靠自己掙來的。”顧順良說道,是說給劉詩搖,也是說給自己。
熱鬧的市街上從此多了顧順良和劉詩搖兩個騎著自行車匆匆而行的身影。
劉詩搖總怕遇見熟人的樣子,帽沿老壓得低低的。
駛到了一片商業區前,顧順良騎向一棟大廈,劉詩搖駛向另一棟大廈,她將車子停好后搬下后座上的書,沉沉地抱著走向大廈,“干什么的?”大廈門衛忽然喊住了她。
“我,我是賣書的。”劉詩搖道。
“大廈里不讓拉廣告和搞銷售的進!出去!”大廈門衛厲聲喝道,并走上前來驅趕。
劉詩搖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心中充滿了屈辱和挫敗感,轉身倉皇離開。
顧順良騎著自己的破單車,行駛在另一條街上,風在他耳邊呼呼地吹,整個身體已經快凍麻了,但他的頭腦卻是異常清晰,他要活下去,為了老婆兒子,為了老父老母。
他心里還一直瞥著一口氣:終有一天,他要讓丈母娘和她的娘家人對他刮目相看!
盡管他們倆付出了那么多艱辛,但賣出去的書還是屈指可數,顧順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到了越來越迫近的全國圖書訂貨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