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西城榮國公府。

連日的大雪已然停下，陽光照在人身上，卻是半分不覺得溫暖，反倒是北風(fēng)一吹，讓人冷不丁地打了個激靈。

賈母院中，卻是一片暖意融融的春日景象。天光未明，昨夜新落的積雪業(yè)已掃得干干凈凈。

不多時，一群丫鬟婆子簇?fù)碇鴤€恍若神妃仙子的麗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踏過撒了粗鹽的青石板路，朝著賈母院中而來。

不待一眾丫鬟婆子打起門外銅鉤上懸著的大紅撒花軟簾，王熙鳳徑自掀開簾子進(jìn)去，暗自打量了一番屋內(nèi)眾人神色，方才笑道：

“今個兒一大早，便聽到喜鵲兒在樹上叫個不停，起來一看，果然是雪停了。好祖宗！我來的路上便看到園子里的梅花開得正好，剛好天公作美，老祖宗可否賞臉一塊去瞧瞧？”

“你個猴兒！好容易雪停了，你不跟著婆婆嬸娘好好學(xué)學(xué)管家，倒是來我這兒躲懶來了？”

賈母笑罵一聲，卻是被說動了幾分。

鳳姐兒最是會察言觀色，自然知曉賈母平日里最喜熱鬧，已然有幾分意動，上前幾步笑道：

“好祖宗，您就疼我這一回吧，讓我躲一回懶！今個兒天色好，莊子上送了只新鮮的鹿，我讓廚房收拾了，咱們也學(xué)學(xué)他們在園子里烤了來吃！”

鳳姐兒方才嫁進(jìn)來不過半年光景，哪怕已經(jīng)慢慢接手了榮國府內(nèi)宅的一應(yīng)事務(wù)，可上頭兩重婆婆，還有掌家多年的姑媽當(dāng)嬸娘，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再加上，這兩日，正好碰上了一件極為難的事。

哪怕是脂粉堆里的英雄鳳姐兒，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拖了兩日，實在是沒法，只好借個由頭，來找賈母拿主意。

鳳姐兒陪著賈母閑話了一回，估摸著賈母今日興致不錯，方才猶豫著開口道：

“本不該來擾了老祖宗，可我這里有一件事兒，實在是拿不定主意，少不得您幫我掌掌眼，拿個主意才好。”

“你這猴兒！若非有事求到我這兒，這鹿肉怕不是要吃獨食了？”

賈母樂呵呵地打趣道，對鳳姐兒要回稟的事不以為意。

哪怕老夫人久不掌家，府里的事卻也逃不過賈老太太的法眼，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能有什么大事發(fā)生？

想必是邢、王夫人斗法，一個是婆母，一方是姑媽，兩方都不好得罪，掌家沒多久的鳳丫頭慌了神，想借著自個兒的名義壓下二人。

賈母念及此，笑著往炕上一靠，示意身后的小丫鬟繼續(xù)捶背：

“你先說說，說得好了，我給你做主。”

儼然不把鳳姐兒要回稟的事放在心上。

鳳姐兒卻是不敢大意，上前兩步，恭敬道：

“咱們家的二姑太太，延平郡王妃，近些年不是身子一直不甚爽利？前兩日表弟打發(fā)人過來，說是姑媽有些不太好，請?zhí)t(yī)瞧了，也開了藥，缺經(jīng)年的人參配藥，太太這邊也說，姑媽身子要緊，忙使人送了過去，誰料到......”

說著，將二姑太太賈攸身故，表弟劉剡派人送了消息過來，邢、王夫人那邊都沒有表示的事兒，一五一十講了。

不說二姑媽王妃的身份，她可是榮國府正兒八經(jīng)的姑奶奶，一朝仙逝，府里該怎么安排，鳳姐兒實在是不敢擅專的。

婆母邢夫人小戶出身，不懂世家大族里的這些個彎彎繞繞，牽扯到皇家宗室，王夫人就算是意氣用事，也不敢隨意拿主意的。

到底還是要賈母出面，老夫人是王妃嫡母，又是正經(jīng)的國公夫人，讓王熙鳳來找賈母，自是再好不過了。

賈母一驚，隨即怒道：“攸兒去了？何時的事？為何無人告訴我？！”

親自養(yǎng)大的女孩兒身故，府里居然沒一個人來告知她一聲！若不是今日鳳姐兒問到她頭上，這偌大一個國公府的太夫人，豈不成了耳聾眼瞎之輩？

王熙鳳冷眼瞧著賈母的反應(yīng)，便知賈攸雖是賈母跟前養(yǎng)大的，賈母對其卻并無多深的感情。

想來也是，作為嫡母，有幾個能真正對自己丈夫的庶女視如己出的呢？

鳳姐兒心下有了計較，緩緩道：

“前兩日，表弟便打發(fā)了人過來，說是二姑媽身子不太好，太太打發(fā)王保善家的去瞧過一回，回話說還是跟往年一樣，誰料到，不過這么三兩日的功夫，姑媽就這么去了呢！”

王熙鳳一邊說著，一邊拿出帕子拭淚，接著道：

“媳婦年輕，又沒經(jīng)過兒事，姑媽仙逝，也不知道是怎么個章程，昨個兒晚了，不好來擾了老祖宗的清凈，這不，今日一早，就來討老祖宗的嫌來了，少不得勞累老祖宗教教我。”

賈母聽了，也慢慢冷靜下來，府里這些人，看她年紀(jì)大了，少不得糊弄幾回，這樣的大事，卻是萬不敢瞞著的。

瞧著延平郡王府沒落了，懶怠些，沒及時過來回稟是有的，鳳姐兒是新媳婦不懂這里面的門道，左不過是她那眼皮子淺的婆母、木頭人似的姑媽，二人從中拿的主意。

雖不甚要緊，卻也少不得敲打一番。

賈母看了一眼鳳姐兒身上扎眼的衣裳首飾，慢慢開口道。

“按說攸姐兒王妃之尊，你們做晚輩的，都少不得披麻戴孝，給你們姑媽守靈，可如今家里事情又多，實在是離不開人，待會兒你和璉兒換兩身素凈衣裳，前去吊唁一番，盡一份心，也就夠了，想必二姑娘在天有靈，也能體諒。”

王府都沒了，一個空頭王妃算得了什么？何況前太子忠義老千歲薨了，尚且沒個體面的后事，姑媽一個沒了丈夫、被京城眾人遺忘的郡王妃，能有什么體面呢？

加之延平郡王府失勢后，榮寧兩府幾乎與其斷了來往，家里忙碌是假，不愿與已經(jīng)落魄的延平郡王府扯上關(guān)系是真。

一個庶女，哪怕是在自己膝下教養(yǎng)長大的，縱是有幾分情誼在，卻也萬不能因為她而連累到榮國公府，哪怕只是有可能連累賈家也不行。

其中拿捏的尺度，少不得自個兒親自教教鳳丫頭。

賈母說著，把站在身后給她捶背的小丫鬟鴛鴦叫到跟前，吩咐道：

“你去叫兩位太太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