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話罷，緩緩從胸間掏出了一張黃麻紙，將其舉過頭頂，開口道：

“昔者遼金角力，遼據燕云之固，雄踞朔方，然國祚衰微；金人起于白山黑水，鐵騎強盛，屢摧遼旅，遂吞遼疆。大宋應天順人，志在復土，乃與金盟，共伐遼國。然遼既滅，金人背盟，揮戈南向，燕云失陷，郭藥師之輩甘為馬前卒，引金寇中原，圍我汴梁。兵連禍結，生靈涂炭，豈盡遼臣之咎哉？”

郭藥師之舉給劉備提了一個醒，不錯，他尚有一件要事未了。

這是近幾日劉備找李邦彥潤色好的詞句，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本是作彌補燕云反叛之濫觴，但在此刻，因為郭藥師的舉動，反而有了更大的用處。

也讓劉備，看到了無限的生機，完顏宗望，殺不了他！

劉備繼續背道：“常勝軍本遼東之精銳，初降于宋，后叛歸金，其叛起因于王師中、郭藥師及大宋中樞三方之乖舛（誤會），亦為時勢所迫，非獨一人之咎也。”

“嗟乎！遼金之爭，猶歷歷在目，大宋亦臨危局。常勝軍之士，豈可忘本？今四海鼎沸，此誠朝廷用人之秋，若常勝軍重返我大宋之翼護，共擔國難，以赴時艱，往昔之過，概不追究，當共御外侮，以圖興國。”

“燕云之士庶，引頸翹望，期盼王師之臨，猶若久旱之待甘霖；大宋之黎元，當戮力齊心，各盡其才，共御外侮，以圖恢復故土，再興社稷。傳檄四方州郡，咸使知聞。”

終于背完，劉備深吸了一口氣，再度開口：“二太子，把常勝軍給我，予汝黃金十萬兩！”

宗望沒有回答，而是看向郭藥師，饒有興致地問道：“郭藥師，康王要買你，你們常勝軍可愿重歸宋國？”

郭藥師在聽到“往昔之過，概不追究”那句話之后，表情就變得復雜起來，其上有欣喜，也有擔憂，但聽到宗望問話，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決絕說道：“官家仁厚，康王忠恕，我當親率常勝軍眾軍士拼死效勞。”

“愿二太子撤去刀斧手，放康王回京，兩國重歸于好，此乃大金千秋萬代之良策也。”郭藥師單手握刀，向著宗望略一拱手。

“完顏宗望，常勝軍，你們女真人駕馭不住，與其自相猜忌，不如和本王做了這筆交易。”劉備再道。

“如果本帥不答應呢？”宗望大笑，手又舉了起來。

將常勝軍賣給宋人，固然對大金不利，可天下又哪有百利而無一害之事。常勝軍不是他能控制住的，就算將其全部坑殺，還要費些力氣。

況且，如今郭藥師與他之間已是劍拔弩張，誘殺常勝軍之事變得更加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與常勝軍交戰，自己也難免要有所損失。

細細盤算下來，還不如就把常勝軍賣了好。常勝軍固然軍力強勢，但他宗望能打敗常勝軍一次，就能打敗常勝軍第二次。

只是，既然宋人想要常勝軍，那也不能如此輕易得答應了，價碼，還可以再高一些。

“你不答應沒有關系，”劉備大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這封敕令，不僅已經下達到了我大宋各地軍州，這個買賣，我大宋也不只跟你完顏宗望一個人做。”

“常勝軍強盛時，戰兵加上民夫，號為三十萬之重，當下，郭藥師才帶了不過千人。怕是還有大把的軍士被你扣在了燕京吧。”

“粘罕、斜野、吳乞買、斡本、訛魯觀，你們金國有數得上的貴人，我大宋都去了文書。”

“但二太子，你現在可是貨最多的賣家。”

“你們金國內部是否團結一心，二太子比我清楚。”話罷，劉備還不忘提醒一下宗望金國現狀，笑容也是愈發燦爛。

粘罕，自然就是西路軍元帥粘沒喝，斡本、訛魯觀，分別是金國大太子和二太子，吳乞買，自不必說，乃是金國國主。

至于斜野，則是此次金人南征的最高指揮，金國都元帥，坐鎮會寧府。

劉備，作為一個從小商小販起家奮斗的皇帝，上至皇帝，下至布衣，所有人的想法，他都能有所感觸。

他既不似黔首布衣之輩，處江湖之遙，對朝政運作茫然無知；也不似公卿貴戚之流，肉食者鄙。

今日填飽肚子的憂慮與明日匡扶社稷的理想，他都能共情，這就是他在這個時代最大的優勢。

國中無派，千奇百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便劉備對女真人還不甚了解，但他也能猜到縱然此刻金國軍勢嚴整，但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

原因無它，唯手熟者耳，他當皇帝的時候，手下都有荊州派、益州派與關羽張飛這些一直跟著他的老人，彼此之間都時有爭執，女真人又不是真的野獸，內部又如何不分派別？

聽到劉備說起的人名，宗望立即就棄了繼續拉扯的想法，劉備說的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說了，他看到了，金國不只有他完顏宗望一人。

宗望嘆了一口氣，擺了擺舉起的那只手，圍剿向前的眾甲士開始向帳外退卻：“康王眼光犀利，那也不用再議了，二十萬兩黃金，常勝軍四千軍士加鎧甲戰馬皆歸康王殿下，但是，”

“常勝軍要在本帥歸途中分批遣送。”

“一切都依二太子的意思。”劉備拱手一拜，見四周甲士退去，心里終于是松了一口氣。和談到這，算是徹底結束了，大宋屢戰屢敗，還能談成這樣，已經算是差強人意了。

如果單就買賣而論，常勝軍一個尋常士卒，就要花五十兩黃金，這已然是天價，這個時代，最好的鎧甲也不過就是十兩黃金出頭，加上訓練與軍馬等要素，全副武裝一個士卒的費用，也不過就是十五兩黃金。

可被金人打到京城，能簽訂這等城下之盟，已經不錯了，這已經是劉備左支右絀下所能達到的最好局面了。

劉備來金帳和談的最大底氣，就是抓準了金國中樞自有摩擦，宗望需要擁兵自重，不可在此戰損失過多的心理。

但宗望殺伐之果決，也是世間罕見，不愧為當世名帥，根本沒有被劉備嚇到，反而使其步入到了危局之中。

可好也就好在宗望是當世名帥，不會輕易被情緒左右，一切都以自身利益為重。沒有黃金，那與宋人是和是戰區別就不大了。

可郭藥師的抉擇，卻改變了一切，反而使得宗望陷入到了被動之中，如果只是殺了宋國皇儲，即便宋國派兵圍剿，宗望依舊敢仗著這支軍隊殺回燕云。

可常勝軍叛了，情況就不一樣了。即使可在北反之前將其盡數滅殺，但要知道，宗望帶的六萬人里，有一半都是渤海人、奚人、漢人，見常勝軍被剿殺之慘狀，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情。

在內部離德、外部宋軍追堵的情況之下，即便是完顏宗望，也不敢夸大可以百戰百勝，而如果有一戰不勝，那這些投降的奚人、高麗人，就不會再如綿羊一般溫順了。

這一飲一啄之間，劉備對宗望，倒是有了點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