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曲陽的張寶其實很慌。
因為他的哨騎根本無法從城外這些涼州騎士的手中拿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甚至當他意識到廣宗城破,自家兄長和胞弟統統身隕的時候,已經是因為皇甫嵩的大軍,北上了。
他枯坐在下曲陽的城頭上,神色中無悲無喜。
他明白自己的宿命,甚至在他的心中,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結局。
逃么?
自己這下曲陽城中,還有十多萬人,只要放開城門,任由人群四散,他絕對可以爭取到逃離的機會。
但天下之大,豈有他張崇煥的容身之處?
豫州敗了,波才,彭脫死了。
多好的兄弟啊,曾經都是一起游方,一起施符治病的伙伴。
冀州也要敗了。
大賢良師,自己的兄長,人公將軍,自己的胞弟,都成了過去式。
天大地大,他卻形單影只,再無志同道合之人。
那便打吧。
在下曲陽,為黃天畫上句號。
“為我卜一卦吧。”
十月的冷風吹過下曲陽的城頭,張寶看著那破舊道袍下的道人,神情平靜,面色安然。
那人也不起卦,徑直說道:“將死之人,卜卦何益?”
張寶低下頭,不再言語。
身旁的道士,是個妖人。
傳聞他自順帝時期,就頗有名聲。
自家兄長創立太平道,也是根據此人所著的《太平經》。
甚至大賢良師這個稱號的由來,也是因為“柱天蚑群行之言,不若國一賢良也”這句話。
他其實很想問:“柱天蚑群行之言,不若國一賢良也,到底是在說誰?”
但時至今日,詢問這些,都沒必要了。
隨風而去吧,只不過黃天一夢,一場空罷了。
……
十月二十日,天剛蒙蒙亮,也許是今歲冀州的最后一場霧,籠罩在下曲陽的天地之間。
這樣的天氣,不用想,定是要攻城了。
下曲陽的城頭在霧的深處若隱若現,宛如仙人的宮闕。
而在城南的大地上,緩緩移動的官軍,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如同洪流。
官軍們走的很慢,走的很謹慎。
堅壽領著自己的部曲,混雜在前軍的側翼,甲胄摩擦的叮叮當當,夾雜著人馬不時發出的噪音。
下曲陽是太平教在冀州最后的碉堡,歷經兩次大戰,仍舊堅挺的矗立在此。
張寶兩次挫敗董卓數萬精銳,猶在眼前。
官兵們雖然得勝而來,但心中,卻少有人小覷下曲陽。
堅壽有些疑惑,按理說,張寶應該早就收到了官軍主力北上的消息,為何此時的城頭上如此安寧?
白色的霧氣如同女子的面紗,神秘又誘人。
似乎在引誘著官兵們去撥開,又似乎隱藏著無窮殺機。
未知,儼然是最大的恐懼。
但畢竟軍令如山。
冀州蛾賊又僅剩下下曲陽一城,裝神弄鬼,并不能嚇退官軍。
堅壽本部騎兵,立在側翼,靜靜地注視著大軍達到部署的地帶。
下曲陽安靜的如同撞了鬼,官兵們就要突過護城河,城頭上居然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張寶是死了不成?
巨大的疑惑盤踞在所有人的心中。
號角聲接連響起,蒼茫,悠遠,把戰爭這頭巨獸驚醒。
接著,天地間的霧氣,仿佛都被直上云霄的吼叫聲撕裂,人們用吶喊拉開了攻城的序幕。
“殺!!!”
“咚!咚!”
大鼓急捶,給戰場助威,官兵們瞬間越過了護城河,扶著云梯就要往城上沖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官兵們驚訝的發現下曲陽城門打開,整個城東竟然毫無防備!
堅壽策馬向前探視,一瞬間他就想到了著名的橋段——“空城計”。
“有埋伏!”
這是在誘敵!
但已經晚了,前軍收到的命令就是向前,他們沒有撤回的自主權,也沒有時間來聽從中軍的額外調度,一切都只能按照戰前的準備來執行。
數百人洶洶突入了下曲陽,而迎接他們的便是箭雨和陷坑!
坐鎮前軍的將官立馬發現了問題,來不及救出方才涌入的幾百人,他連忙派人重新組織爭奪城頭,又迅速的往中軍通報戰況。
……
突入下曲陽的一曲人,幾乎全部盡歿,這點損失其實并不算什么,但是甫一交戰,就被蛾賊算計了一籌,任誰都覺得有些憋屈。
但很快,另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消息立馬從城西傳了過來。
張寶親自帶人沖擊城西陣地了!
早在上次下曲陽戰役中,鉅鹿太守郭典,就改了作風,有選擇性的晝夜攻打一處,讓張寶在大勝之后,僅僅派兵追擊了城西的董卓,而不敢對城東的郭典輕舉妄動。
此番攻城,郭典更是早早完成了壕溝的修筑,修足了工事,今日一早,更是主動配合皇甫嵩一同發起攻擊。
然而就在他部署人馬,進入戰場之時,張崇煥居然率先開城出戰,主動攻擊了!
這令郭典萬萬沒想到。
“時間!我需要時間,全部給我頂上去,只要頂住蛾賊這一波攻勢,那便萬事大吉了!”
“我郭典萬事俱備,絕不會在這里告敗!”
郭典神情癲狂,目眥欲裂,看著自己節節潰敗的陣線,連忙讓身邊的人馬向前。
“郭公!”亂軍之中,前些日子“投”了過來的賈詡,忽然出現在郭典的身旁。
“無需如此,我們已經勝了!”
“文和汝在說什么胡話!”
郭典一臉的慍怒,要不是這個董卓派來的監軍著實對他提出不少有用的諫言,更是從不指手畫腳,早在上次下曲陽之戰后,自己就順勢殺了此人了!
留在今日,一來是這人在軍事上確有見解,另一方面,是這人說自己和皇甫家別有交情,他心中有所顧忌。
但此時此刻,形勢岌岌可危,還在說什么已經勝了,莫不是癲病發作,自欺欺人上頭了!
“郭公稍安,張寶聚城而守,不過徒勞等死,可出城來戰,人心必然散亂!全天下都知道,張角張梁已經死了!”
郭典瞬間醒悟,旋即大笑,“正是如此!”
這位兩鬢隱隱發白的太守,此時一改方才著急上火的模樣,反而春光拂面,神采奕奕,眼神中仿佛再也看不見慌亂的戰線,而是無數想要奪路而逃的蛾賊!
他先是召回了幾個慌忙之中傳令的甲士,又把自己族中帶來的健兒聚在一起。
“賊人出城,必然人心求活,下曲陽中的頭目,定然是要突圍的!”
郭典大馬金刀氣定神閑,拔出漢劍高高舉起,“與我向前,活捉張寶!”
他身后的賈詡悠悠的嘆氣,目光低垂,不知在盤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