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七鬼峰下野豬王(10)
- 興安野豬王(抗聯故事傳奇)
- 李尊秀
- 5770字
- 2015-01-06 17:05:28
但沒到跟前,英子的獵槍就響了,“咚!咚!”子彈呼嘯著擦玻璃飛了過去。大強子一愣,猛地一下子就踩住了剎車。看著英子,一臉的茫然……“咋回事兒?”我坐在駕駛室里面,盡管噪音太大,但清脆的槍聲,還是聽到了,感覺到,也意識到了。
肯定是英子,此時此刻,她用手中的獵槍,向我和強子發出了嚴正的警告。警告我們,立即剎車。否則,她手中的獵槍,是不客氣的。果不其然。我側臉看到,工棚子門前,煙霧的那邊,三個女人都在那兒站著,怒目而視,揮動胳膊,并敘說著什么。
因為噪音太大,我探出腦袋,才勉勉強強地聽到。是我的愛妻,吳英子的聲音:“金鐘烈!金鐘烈!你他媽的聾啊!你他媽的聾啊!趕緊停車,趕緊停車呀!你不要命啦!還是不想活啦!”說著,她撅開獵槍,又壓上了兩發子彈。劉春蘭和宋菊花也沖著我們,指指點點,在喊叫著什么。出于本能,我扭頭往身后望了一眼,數百個野豬腦袋,又從灌木和草叢中鉆了出來。紅著眼睛,嘴巴子高揚,不知道是擔心,還是在抗議,抗議人類,這么殘酷,又這么無情!我是軍人,軍人的意志不可動搖。
盡管有吳英子在警告,大伙兒在阻攔。但此時此刻,我簡直是瘋子一樣。催促著崔大強子,“愣著干啥?還不快點兒,你有病啊!”聽我一喊,崔大強子的犟勁也上來了。翻了我一眼,不高興地說道:“都是你們兩口子較勁兒,一個在鳴槍阻攔,一個在瘋子樣地喊叫。我不開啦!你有本事,你自己來吧!”說著,他左手一扒拉變速桿,右手降油門,拖拉機就一動也不動了!都是男人,歲數上也差不多,崔大強子下鄉時就與山林中的野豬,有一定的感情。他的表情和神氣,均是向我這個場長,在無聲地抗議,抗議這種野蠻行為,抗議我的粗暴和兇狠。同時,他的目光也在向我訴說:“你沖我吼啥?有本事自己來吧,我不是你的奴隸,更不是你的奴才。”“違抗命令,軍法處置,你懂不懂啊!啊?”我掃了吳英子她們一眼,對著小崔,氣哼哼地吼道:“獵場就是戰場,你敢懈怠,我有權就地懲罰!”說著,我順手抓起了一把大號兒的活口扳子,但沒敢揚起,就又扔在了車上。略一思索,才醒悟到這不是部隊,崔司令也不是我的戰士,如果僵了,豈不更糟?于是,我的口氣不再那么生硬了,改命令為嘲諷,冷冷一笑,嘲諷地說道:“操!離開臭雞子,我就不做槽子糕啦!不開讓開,老子自己來!”操縱拖拉機,我不太陌生。除了在部隊上操練過坦克,當年用拖拉機往回拉野豬,雪地上,駕駛員也曾經教過我:怎么掛擋、怎么踩離合、怎么啟動又怎么滅火。除了修理,簡單地操縱我還能勝任!
駕駛室太小,兩個人又都是大砣,改換位置,崔司令必須得下車。他沒敢下車,而是探出身子,從機器蓋子上翻了過來。坐在我原來的位置上,一臉嘲諷和蔑視。一聲不響,擰著鼻子在看我的笑話。人們在工棚子前面呼喊:“金場長!當心哪!你身后的野豬,都出來啦!”“怎么回事兒啊,你們倆個,拜師學藝,也得分個時候嘛!”但誰也不敢到煙霧這邊來,更不敢過這條河溝。吳英子仍然舉著獵槍,阻止我們,不許向老母豬靠近。煙霧繚繞,陽光已經四射。林子下面的野豬并沒有逃走,也不打算逃走,而是在躲躲閃閃又虎視眈眈地窺視著我們。想搭救老母豬,沒有膽量,也缺乏勇氣。可是駕駛室內的我呢?恨得咬牙,全身都在顫抖。加大了油門,左腳踩著離合器,猛一松腳,竟然掛上了倒擋,而且是快擋。鏈軌嘩嘩響著一個勁兒地后退。我有些發毛,崔司令在偷笑,一手捂嘴:“嘿嘿嘿嘿!”我來氣了,猛一踩離合器,狠狠地吼道:“嘿嘿嘿!你嘿嘿個雞巴毛啊!”再次換擋,拖拉機才改后退變成了前沖。我把油門拉到了極限,又是空車,拖拉機簡直就成了一只猛虎、一只雄獅、一頭發了怒的犀牛,震動著、趔趄著,前后顛簸著,比坦克車還快,奔著那頭視死如歸的老母豬,氣勢洶洶地撲了上去。獵槍又響了,“咕咚!咕咚!”我沒有聽見,也不想聽見。英子扔下獵槍,瘋了一樣地往這邊奔跑。“站住!站住!金鐘烈!你給我站住啊!我求求你啦!……”
我熟視無睹,蔑視也是惱怒地,用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從內心反感吳英子對我的干涉。柴油發動機在高速運轉,兩邊的鏈機嘩啦啦地響著,老母豬不跑,用仇視的目光,巋然不動地在傲視著我們,傲視著這臺怒吼狂叫又飛奔著的拖拉機。不知道它是嚇懵了、嚇暈了、還是嚇傻了。不僅不走,反而高昂著腦袋,我沒有心軟,更不會手軟!心里頭罵著:“雜種操的,不是你兇嗎,今天叫你嘗嘗,我金鐘烈的厲害!”見我不動搖,不減速,更不想停車,咬著牙巴骨,手扳著操縱桿,兩眼死死地盯著正前方那頭示威般的老母豬,崔司令崔大強子急了,對著我的耳膜,拼了命地喊道:“金場長!停車,停車!快停車啊!英子大姐她……!”“她”字剛剛出口,烏云般一個龐大的動物,在我的側面突然地一閃,速度比閃電還快,撞向了機車。
飛奔的機車,突然地一顫,隨著一陣耀眼的火光和鳴雷般的巨響,司令和我,差點兒都被甩了出去。緊跟著拖拉機也在喘息中一點一點地停了下來。遠處的人在嗷嗷地叫著,不知道喊啥。我和小崔,都已經懵了,暈了,傻了,也糊涂了!前風擋玻璃碎了。崔司令崔大強子滿臉是血,額頭上一個大包。就因為身材粗大,才萬幸沒有被射出去。他齜牙咧嘴,傻子一樣哼著:“哎喲我的媽呀!哎喲我的媽呀!……”駕駛室內,大錘、扳子、工具箱,加上其他的鐵疙瘩零件全都蹦起來又落了下去。到處是灰塵,到處是鮮血。
就因為底盤太大,抓地又牢,鏈軌拖拉機才沒有像汽車那樣,四角朝天地翻過去。好險啊,老天爺!是一枚龐大的炸彈吧,從天而降,突然炸響,才釀成了如此的大禍!我在火光出現的一瞬間,腦袋撞著風擋,又彈了回來,盡管玻璃沒碎,很有可能,我的鼻梁骨是斷了。胸膛痛疼,多根肋骨,可能也受了重傷。伴著火光,我還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股藍煙,裊裊娜娜,在我的正前方升起。隨著晨風,有一股燒焦了的爛皮子味,刺激著神經,在曠野中蔓延。大伙兒都奔了過來,遠遠地站著,目瞪口呆地瞪著大眼珠子,我忍著疼痛,探出身子,一看那龐然大物,全身感到冰涼,身不由己地顫抖和哆嗦著,“啊”的一聲。老天爺!這怎么回事兒呢?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竟然會是事實!是那頭瞎了一只右眼、又斷了一顆獠牙的野豬王。橫躺在拖拉機的履帶下面。履帶的鏈軌,一條軋著豬王的后腿及屁股,一條軋在了它肚子上。有屎尿被軋了出來,臭哄哄的,刺鼻地難聞。
我從鏈軌上滑了下來,捂著胸口,繞到了前面,才清清楚楚地看到:拖拉機的鏈軌因軋住了它的身子,整個發動機部分,均高高地懸了起來,像奔騰著的烈馬。同時,隨時隨地有被掀翻了的可能。水箱的外殼子撞癟了,可能是撞漏了吧,滴滴熱水淌在了野豬的身上。七十五馬力的拖拉機,自身的體重就超過了萬斤。再加上飛馳的速度,再厲害的動物,也得粉身碎骨啊!我舒了一口長氣,踢了它一腳,又往它身上吐了一口帶著血的黏痰,“呸!媽的!你它媽才死啊!”大伙兒無聲,均默默地關注著。不知道是同情,還是解恨。現場離那頭老母豬還有十多米遠。母豬沒有逃跑,也沒有進攻。而是張著大嘴,兩眼呆呆地望著它們的首領。眼角有淚水滾了下來,順著它的豬臉,讓人憐憫,讓人同情,同時也讓人感到了莫大的悲哀。毫無疑問,老母豬也知道,關鍵時刻,豬王是為了自己,才奮不顧身地沖了上來,犧牲自己,搭救了它們母子的生命!
劉春蘭哭了,宋菊花哭了,吳英子也哭了。特別是菊花——宋場長的侄女。眾人面前,全身抽搐著,蹲在地上,竟然嗚嗚地哭出了聲。“英子姐……我好難受啊……嗚嗚嗚……”不少男人們的眼圈兒也紅了。淚眼迷離,不停地搖頭,不停地嘆息,“唉!”“羊馬比君子!……羊馬比君子啊!”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嘆息,誰也不能改變我金鐘烈八年來對這頭野豬王的刻骨仇恨。我先彎下腰去,伸手在它的鼻孔上試了試。
這家伙,竟然呼吸沒停,心臟也在跳動。細細端祥,豬王獠牙沒有見長,還跟八年前一樣,表面粗糙,牙尖也禿了,不知八年以來,又有多少生命,在這顆獠牙上喪生。猛然間,我又想起了八年前的那個傍晚,雪地上,它從第四塊鬼石砬子上躍了下來,獵狗“金龍”沖上去迎戰,空中噴火,并炸響了鳴雷。當時我在獵狗“金龍”的身上看到:脊梁上的絨毛被嚴重地燒焦,皮肉燒黑……動物與動物撞擊,速度再快,力量再大,也不可能噴火,更不能有雷鳴般的響聲……當年的謎底,至今我也沒有解開。
不僅僅沒有解開,而且會舊戲重演。剛才的一幕,又讓我再次地駭然,跟八年前一樣,同樣有火焰噴發,同樣有雷聲炸響,同樣有裊裊的藍煙,緩緩地升起來。仔細觀察,我才費力地看到,癟了的水箱,鐵皮和護罩,都有黑洞,是被煙熏過了的痕跡。豬王的肚子上,褐色的粗毛,也有大面積的燒傷。可是它全身都是松樹油子和膠黏著的河砂,堅如鋼鐵。即使噴火,皮肉筋骨,也絕對地不會損傷。這頭百年孤豬,這頭小興安嶺的王者,從父親死亡的那年算起,它跟金家,最少也得結了二十年的怨恨。
我做夢都想著拼殺,做夢都想著替全家報仇,做夢都不會忘記,“五虎上將”和忠心耿耿的“十三太保”……今天我金鐘烈,總算是報了仇,雪了恨,也出了氣。可是,我并沒有就此善罷甘休,而是猛地站直身子,迅速從西葫蘆張德勝手中奪過來一把開山大斧,返回來,咬著牙根,照準了那顆水缸一樣、龐大又丑陋的野豬腦袋砍下去。“喀嚓”一斧子,火星四濺,“喀嚓”又一斧子,震得我雙臂發麻。沒等斧頭再揚起來,我的臉上,就被沖上來的吳英子,結結實實地打了兩個耳光。吳英子兩眼噴火,臉色蒼白,全身像篩糠一樣,站在我對面,歇斯底里,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你……你畜牲都不如!”罵完了,扭回頭去,雙手捂臉,嗚嗚地哭著向遠處跑去。
我扔掉斧頭,呆呆地望著。臉上發燒,心里頭仍然是火辣辣的。我知道英子為什么要打我。可是我真就不明白,在她的心目中,丈夫的地位,就不如這頭該死的野豬?見我在愣著,不知道痛心,還是在悔恨,英子的叔叔吳三桂過來了。站在面前,很長時間,才拍了拍我的肩膀,先舒了一口長氣,“唉!”冤家易解不宜結啊!……男人得有男人的肚量!”西葫蘆張德勝也過來了,拾起來大斧,先用鼻子哼了我一聲:“哼!殺人也不過是頭點地,太過份了吧,金大場長!你父親不狩獵,你不想發外財,這頭野豬,沒有找到你們金家的門上去吧?”草爬子全洪波、狗剩子等人也跟著溜縫兒說道:“就是的!它已經死了,你還拿斧頭亂砍!況且,它又是為了搭救這頭老母豬……金鐘烈,別忘了,你爺爺臨死的悲慘下場!”“唉!少說兩句吧!誰做事說話,能用尺子量著?改了就行唄!現在你們來勁兒啦!如果不是金場長臨危不懼,想起來用拖拉機,咱們大伙兒,是人是鬼,還說不上哪!要我說哪,誰也不怨,就怨咱們的宋場長,非來七鬼峰采伐、砍樹。
從砍樹那年冬天開始,七鬼峰這兒,就一年年地死了多少人哇!”“對!拉雞巴倒!老子也不干了,打道回府,也免得再跟著犯了國法。”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褒貶者都有。可是,直到今天,我還是固執地認為:撞死這頭野豬,與黨紀國法,沒有絲毫兒牽連關系。是它自己活夠了,飛蛾撲火,自取滅亡。退一步說,也是我場長的一大功勞,急中生智,沒費一槍一彈,驅散了野豬,挽救了大伙兒的性命。如果沒有我金鐘烈,哼!你們就是哭爹,七鬼峰下面,恐怕也找不到一個完整的墳頭!突然,清晨幽靜的山谷之中,從遠處——林場的方向,傳來了一陣陣悅耳的馬蹄聲,“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離著很遠,就聽見有人扯著嗓門兒喊道:“金場長!金場長!”喊聲伴著蹄聲,很快就從山包那邊轉了過來。
盡管陽光燦爛,天色已經大亮,但茫茫林海,草深林密,不到近前,即使有千里眼,也不容易發現。我一愣,剛有點兒納悶,天色剛亮,荒山溝子,不可能鬧鬼吧。就聽有人尖著嗓子喊道:“嗬!好家伙!是大寶子回來啦!”“唷!還兩個人呢!是崔老板子吧?”沒到近前,狗剩子就喊上了,沖著駕駛室內的崔大強子:“司令!司令!你爹來啦!你爹來啦!哎喲媽呀!司令都掛花了,這場戰爭,多殘酷啊!”我回過頭去一看,果然是大寶子和馬廄里的崔大隊長,各騎著一匹棗紅馬。馬身上水濕,人身上也都是露水。
人和馬身上,均沾著樹葉、草葉和各種各樣的花粉。氣喘吁吁,臉紅如醉棗。兩匹烈馬,目光賊亮,昂著腦袋,鬃毛直豎,并驚恐慌亂地打著響鼻,“呼哧!呼哧!呼哧!……”翻身下馬,看著一切,兩人又同時地瞪大了眼睛。“大寶子,這么快就回來啦?”我主動地迎了上去,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喲!崔師傅也來啦?”
八年前,老崔就趕著馬爬犁來七鬼峰救過爺爺。所以,在感情上我對他的印象特好。可是,崔老板看了我一眼,就忽然發現了他寶貝兒子,扔下韁繩,誰也不看,就一溜小跑,趔趔趄趄地撲到了拖拉機上。也不管體面不體面了,摟抱著兒子,就放聲地哭號了起來,“天老爺啊!我的兒啊!你是怎么回事兒啊!……嗚嗚嗚……!我不放心哪!一宿沒睡覺啊!我和你媽都……”大寶子手牽著馬韁繩,先是用驚恐的目光看地上的死野豬,愣了半天,才小聲兒說道:“金場長!宋場長特意讓我來送信,鐮刀扶育不搞了!讓你領大伙兒趕緊回去!”“噢!”我再次端詳了大寶子一眼,接著又問道:“二驢子呢?沒啥危險吧?”大寶子非常苦澀地笑了笑,搖了搖腦袋,才小聲兒說道:“他如果沒事,能讓你們都回去嗎?好容易來了!”狗剩子急了,沖著大寶子喊道:“操!賣啥關子?有屁快放!二驢子到底怎么樣了?”見三十多人一齊盯著他的嘴巴,大寶子才慢吞吞地說道:“夠戧吧!誰知道啊!沒有到家,半路上就說開了胡話。我還以為他故意地嚇唬我哩!到衛生所一看,劉大夫一號脈,就讓人趕緊地去找宋場長,安排小車,送醫院搶救。
晚上聽大斌子(小車司機)回來說,十有八九得去煉人爐啦!……這不,宋場長也毛了,趕緊讓我來通知你們,鐮刀扶育不干了,七鬼峰的野豬,咱們惹不起啊!”二驢子生命垂危,這無疑是個驚雷,也是一個巨大的陰影,忽然間,籠罩在了全體隊員的心頭上。跟大伙兒一樣,看著馬匹,又看了看大寶子,我心里頭也感到了一陣顫栗和恐慌。七鬼峰的野豬,不管是人類還是犬類,交手就敗,碰上就死,眾目睽睽之下,即使不迷信,不唯心,但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啊!車輛、馬匹,加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現在,那頭置生死于度外的上千斤的老母豬,才仿佛突然地意識到了什么,用復雜的目光掃了周圍一眼,才垂下頭,目中無人又非常自然地叼起了一只小豬崽,拖著一條傷腿,悠哉悠哉地往密林子中走去。它剛剛離開,吳英子、劉春蘭、宋菊花就坦坦蕩蕩地奔了過去。伸出手去,一人拖著兩只小豬崽,緊隨其后,幫著豬媽媽,送了它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