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睜開眼時，莊吾感到手上傳來絲絲沁涼。

于是他低下頭。晶瑩的雨線落于手心，化作淺淺的水洼。

深色的硬質(zhì)木質(zhì)地板、樸素的淡白色墻壁、老舊發(fā)黃的木框油畫。房間盡頭的柜臺后空無一人。纖細的雨幻影般穿過木質(zhì)臺面，沒入光滑的木質(zhì)地板中。

莊吾抬頭看向天空。白茫茫的雨從空無一物的屋頂落下，在那更上方，是惟有空無的、純粹的白。

這里的確是夢，但并非那個重復(fù)十一年五個月又十二天，四千一百七十一次的燃燒著的夢魘。

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雨霧在每一寸空間中彌散開來，帶著讓人懷念的氣息。

他當(dāng)然記得這里是哪里。因此，他也知道接下來將會發(fā)生的事。

“莊吾君。”熟悉的、如同冰片相擊的清脆聲音從身后傳來。

當(dāng)他釋然轉(zhuǎn)過身去時，映入眼中的是那抹無法忘卻的紫色。

淡紫色的長發(fā)讓人聯(lián)想到盛開的丁香，深紫色雙眸卻帶著某種冰冷的、近似無機質(zhì)的質(zhì)感。即使是此刻，那對紫眸中也無從分辨情緒起伏。

咖啡罐被裹在黑色手套中遞過來，他下意識地接過。

“不坐下聊聊嗎？”她平靜地問道。

莊吾點了點頭。

于是兩人在沙發(fā)上并肩而坐。他看不到她的臉龐，映入眼中的惟有那清亮的雨，還有她手中咖啡罐口冒出的熱騰白氣。

很長一段時間里，兩人都并未開口。寂靜彌散在每一寸空間中，如同朦朧的水霧。雨幕自空白的天幕中嘩嘩落下，仿佛永遠不會停歇。

“五月雨......薰。”說出她的名字時，他閉上雙眼，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是我。”她的聲音很平和。

莊吾再次轉(zhuǎn)過頭，凝視著身旁的少女。那張仿佛人偶般的俏麗面孔與記憶中別無二致，就連眼眸中盛放的沉靜也如出一轍。

“你似乎很驚訝。”她側(cè)頭看向身旁的青年。那對清澈的紫眸如同水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面孔。“但我能夠理解這種情緒。”

莊吾一時無言。然后，他聽到了她的聲音：“如果你愿意，的確可以將我視作她——盡管我并不是她。”

“但我也并非南柯一夢中的一瞬幻景。”

“一個尚未終結(jié)的音符、一段仍在回蕩的余音，你姑且可以如此看待我。”她捧著咖啡罐，輕輕吹開其上浮現(xiàn)的白色霧氣。“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轉(zhuǎn)讓給你的信息權(quán)限嗎？”

“不會忘記。”沉默片刻后，莊吾問道。“與這條權(quán)限有關(guān)嗎？”

“嗯。”她點了點頭。“信息解析權(quán)限的本質(zhì)，是將事物的信息獲取后于個體的意識中再現(xiàn)。但個體的意識狀態(tài)不同，因而再現(xiàn)的過程也不一樣。”

“——換話而言，使用個體的意識會反過來影響權(quán)限運作的過程本身。”

“嚴格來說，我轉(zhuǎn)讓給你的并非完全初始的權(quán)限，而是曾被使用過，受到我意識干涉的權(quán)限。”她的話語一如既往地條理清晰，“顯然，‘我’留下的這一痕跡對你的意識造成某些影響，以至于我出現(xiàn)在了這里。”

“但是，真正的‘我’，大概已經(jīng)不在了。至于現(xiàn)在的我，也不過是山谷中回蕩的風(fēng)聲罷了。當(dāng)你從這個夢中醒來的時候，或許就是我消散的時刻。”

莊吾低下頭。“原來如此。”

“但是，我也說了——如果你愿意，的確可以將我視作她。因為在很多方面，我們是高度相同的。”

她將僅開封蓋的咖啡罐擱置腳邊，澄澈的紫色眼眸望向莊吾。“所以，你有什么想說的話嗎？對于她——亦或是對于你自己。”

莊吾閉上雙眼，而后睜開。

“我做到了。”他說。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成功阻止了那場災(zāi)難。異神的降臨，被確實的終止了。所有被囚禁著的、用于獻祭的靈魂，都得到了解脫。”

“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因為我們而得救。”

莊吾抬起頭，目光對上那對深紫色的清澈眼眸。

“我沒有辜負你的信任。”

但是，你在那之前倒下了。

某種粗糲的、生硬的東西堵在了胸口。莊吾垂下眼簾。

倏地，他感到手心傳來的溫暖觸感。那雙白皙的手將他下垂的手掌捧住，而后，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并非以往那般不顯情緒，盛滿理性。

而是溫和的、帶著很淺笑意的聲音。

“你做的很好。”五月雨薰的嘴角掀起一抹很淡的弧度。但隨即，她低下頭。“抱歉，合理地表達自身的情緒，對我而言相當(dāng)困難。我也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所思所想。”

“但我想，”她的目光筆直地投來，莊吾感到那對雙手上的力道再增幾分，“如果這樣，或許你就能理解。”

來自另一雙手的溫度，透過肌膚的接觸滲入體內(nèi)。莊吾怔然地看著面前的少女。直至現(xiàn)在，他才有了更深一層的感知：即使是那個總是冷靜的她，也不過是個拙于表述自身情緒的女孩。

他切實地感受到了，在這份熱度上所承載的那些東西。

于是，他點了點頭。

倏地，莊吾瞳孔驟縮。他分明看到，面前紫發(fā)少女的身軀在一點點變得模糊。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看來，時間比我預(yù)想的要上短一些。”她站起身來，抬頭看向天空。“莊吾君，你還記得這里是哪里嗎？”

“旅店。”沉默片刻后，莊吾回答道。他現(xiàn)在也清晰地記得那個場景：旅店一樓的售貨機、溫?zé)岬目Х裙蕖⒁凰灿诙享懫鸬那宕嗦曇簟⒛悄N金色硬幣上劃過的閃光。

莊吾如她一般看向天空。傾盆大雨穿過不存在的屋頂，落于這片并不寬闊的空間。天穹之上，惟有空無一物的純粹之白。

“如果可以，我們一定會成為很好的搭檔。”她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莊吾轉(zhuǎn)過頭看去。

他的身旁空無一人。

于是白茫茫雨幕的遮蔽視野，直至再也無以看清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