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92年3月10日晚上8時,我蒙神的帶領,進入廈門一個破舊的小閣樓,在那個地方,我見到了一些人,一些活在上界的人。神揀選了我。我在聽了不到二十分鐘福音后就歸入主耶穌基督。”[1]1——很多討論北村創(chuàng)作轉型的評論者,都會援引北村自述的這個蒙受神啟的時刻,并以1992年為界,把北村的創(chuàng)作分為信仰前的先鋒淬煉期和皈依后的信仰寫作期兩個大的階段。就北村小說外在的敘事風貌和素材的揀選而言,這樣的劃分基本合理,北村自己也說“這之后我寫出了另一批小說”,“我對這些作品沒什么好說,我只是在用一個基督徒的目光打量這個墮落的世界而已”[2]2。不過,倘若我們真的把北村從1980年代中期到2016年出版《安慰書》這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貫通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即便在還顯得青澀和刻意的先鋒淬煉期,對終極價值的拷問就已經(jīng)是北村寫作主體性體現(xiàn)的重要指向。
早在1987年,他就曾在《上海文論》和《福建文學》上接連發(fā)表了兩篇以“超越”為關鍵詞的文論,認為:“超越意識就廣義而言,就是通過一定的具象,同時穿透了這個具象而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形而上的認識世界的規(guī)律和法則的統(tǒng)一觀念,一種哲學判斷、文化意識和價值評價等。”[3]1 這意味著從創(chuàng)作的起點,他就有著鮮明的“超越”具象的自覺。1990年在《文學自由談》第2期,時年二十五歲的北村發(fā)表了題為《神格的獲得與終極價值》的創(chuàng)作談,對殘雪、莫言、馬原等先鋒文學同道的創(chuàng)作做出別致的點評,在肯定他們叛逆性的寫作觀念的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他們的創(chuàng)作回避了文學本質(zhì)的“非終極”性,進而他引入“神格”這一概念,以之為尋找另一條接近“世界真實的本質(zhì)”的途徑。北村說:“對于作家來說,在終極信念之光的照耀之下,為什么活著、為什么寫作、寫什么以及怎么寫,這四句話是同一句話。”[4]2 可見,在皈依之前,北村一直就在思考作家憑借什么“與這個世界相持”“人類精神原痛苦”,以及生存本質(zhì)的“形而上的思考”這些帶有終極意味的命題,正如陳曉明所言:“北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停留在所謂‘孤獨’‘空虛’‘焦慮’等等現(xiàn)代主義的陳詞濫調(diào)的重復中,而是在一個精神烏托邦的世界里,來反觀世俗生活,對超越性的精神價值的絕望尋求是北村始終不懈地追求的主題。因而,他對虛假性的揭露,對懷鄉(xiāng)病的喪失,對終極痛苦的迷失,才會如此痛心疾首。”[5]3 這是北村三十多年里未曾更改的寫作追求!
有趣的是,在《神格的獲得與終極價值》這篇洋溢著年輕人那種特有的焦灼氣質(zhì)的創(chuàng)作談中,北村在談及馬原和他的敘事圈套的形式感時,表示“形式作為通向終極價值的一個中介,永遠是第二位的”,但是在文章的后半部分,論及如何將“神格”落實在寫作的具體實踐中,他又對形式獨標一格,認為“小說中獲得神格必經(jīng)由一個獨在的形式”,只是這種形式“不再作為一個獨立的技術操作層次”,“不進入任何普遍的美術范疇”,它與內(nèi)容是一體的,“一種終極價值觀帶來一種終極操作的形式,一旦抽離了它,終極價值將蕩然無存。所以,對于終極價值而言,形式是唯一的”[6]1。在筆者看來,文章前后關于“形式”表述的這種齟齬,一方面顯示出彼時的北村對自己正參與的先鋒寫作的形式反叛的意義有了自覺的警惕,單向度技術層面的突圍無法為先鋒文學找到本質(zhì)的突破口和光明的未來;另一方面,任何事關終極的寫作都不能脫離形式化的過程,而形式的探索又必須以精神作為先在的支點。北村的這個說法與荒誕派戲劇大師貝克特著名的“形式即內(nèi)容,內(nèi)容即形式”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處:在貝克特那里,“尋找一種能容納混亂的形式”被視作是“藝術家的任務”[7]2,他對自我與存在的勘探和對敘事文體的形式實驗是膠著在一起的;在北村這里,形式的精神屬性與終極追問的形式意味也無法二分。因而,同樣值得讀者注意的是,皈依基督之后的北村雖然沒有像前期的“××者說”那樣,刻意用語言的迷津制造敘事的間離效果,但他也沒有放棄對小說形式的深在思考,他后來不同時期的很多小說,如《孔成的生活》《消息》《長征》《安慰書》《嗜睡者》《家族記憶》等都可以放置在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觀念框架里加以詮釋。
在二十一世紀,當先鋒文學的闖將們紛紛歸來,再度在文壇攻城略地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那個當年先鋒文學陣營里和而不同的執(zhí)著于終極意義的思考者其實從未走開。用北村自己的話說便是:“從我十六歲發(fā)表第一個短篇小說開始,我從來不曾因失語而結束我的創(chuàng)作,我會一直寫下去,從不擔心寫不出或沒東西可寫,因為我寫的是我自己。江郎才盡與我無緣,因為我從來不靠才華寫作,我的寫作皆來自啟示和試煉。”[8]3
因此,依照邏輯的慣性和討論的便宜,本書接下來對于北村作品的分析也會以時間為序,按一個大致遞嬗的脈絡展開,但我們依然傾向于把北村前后的創(chuàng)作視為一個整體,力圖呈現(xiàn)其“神格”寫作在新時期和新世紀文學中不可替代的意義和價值。
[1] 北村:《我與文學的沖突》,《當代作家評論》1995年第4期。
[2] 同上。
[3] 這兩篇文章是《上海文論》1987年第1期的《超越意識:超階段和超實體——文學超越意識沉思錄之一》和《福建文學》1987年第2期的《小說現(xiàn)狀和模式的藝術思考——文學超越沉思錄之一》,引文出自前一篇。
[4] 北村:《神格的獲得與終極價值》,《文學自由談》1990年第2期。
[5] 陳曉明:《北村的迷津》,《當代作家評論》1992年第1期。
[6] 陳曉明:《北村的迷津》,《當代作家評論》1992年第1期。
[7] 參見李維屏:《英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概觀》,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10頁。
[8] 北村:《文學的“假死”與“復活”》,《廈門文學》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