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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去的時間里,那三個還在念書的姑娘,一個一個地,也跟長跑賽道上的運動員一樣,陸續有人掉隊。
李小米和葉高粱讀到了初中畢業,連中考也沒參加,一起回家務農了。
先說李小米家,她爺爺年輕那會兒,家里很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照樣和她奶奶一年生一個崽,愣是生滿了十二生肖,除了老二和老七是閨女,其余的,肩挨肩,都是大小伙子,一長起來,吃飯要一鍋,穿衣要一摞,該上學時,買不起書,交不起學雜費,最多在學校里晃蕩個三年兩載,紛紛輟學,充當家里的好勞力去了。兒子多,勞力多,李小米的爺爺早早當上了村里的老爺子,顯得十分好命。可給兒子娶媳婦時,就沒哪家的閨女愿意進門了,只好把兒子一個個倒插門給女方。
榆村的習俗,長子是不能倒插門的,那李家的小子,從老三開始,到了婚娶的年紀,通通夾著鋪蓋卷走人,到女方家撐門戶去了,日子也都過得有模有樣。唯獨那老三到了丈人家后,和丈人像是五行相克,處處不合拍。丈人指東,他打西;丈人叫狗,他攆雞。氣得丈人說他不是養老的姑爺子,把他從家里趕出去了。他正求之不得,領著媳婦回了榆村,三四年的光景里,兩個丫頭落地了。他也是打算和媳婦好好過日子的,可在二丫頭出生不久后,老村書記領著嘎罕諾爾鎮的計生干部,把他的家抄了,鐵鍋和飯碗都沒給留。他看著黑洞洞的灶臺,猶如六月里反穿皮襖,里外發火,當晚,把老村書記家的柴火垛給點了。
這老三就是李占。就是李小米的爹。他點老村書記柴火垛那天有風,火被風吹著,舔著了老村書記家的馬圈,活活燒死兩匹馬。為此,李占蹲了三年班房,再回來時,發現二丫頭已在一場大病中夭折了。他憤憤不平,結識一幫二流子,起先是偷雞摸狗,后來便覺得小偷小摸不可口,開始偷羊偷馬偷車,班房進進出出,從來沒教育好他,還在嘎罕諾爾鎮養個坐陪女,希望能生個兒子出來,那女人的肚子也爭氣,果真給他添了個兒子。添了兒子可不好呢,他基本住在嘎罕諾爾鎮了,從此以后,榆村這個家里要是沒有大事發生,就很少回來了。小米媽曾哀求過他,要他跟那女人斷了,把孩子抱回來養。他舍不得那女人,肯定是不樂意,小米媽就和他吵。每次吵,他都揪著小米媽打,從屋里打到屋外,又打到大街,常常惹來半村人圍著看熱鬧。
再說葉高粱,她念書不念書的,從來沒人管,她爸葉大山從來不指望她念書出息人,所以她一貫不把念書當回事,因為跟李小米關系好,李小米念她就念,李小米輟學她就輟學。李小米不參加中考,她也隨著。
到頭來,只有來早堅持讀書,堅持相信靠著讀書可以實現夢想。這多多少少的,讓那幾個輟學的有些嫉妒。張麥子還好,和來早家住前后院,從小玩到大的關系,每次來早回來,都還有話可說。李小米和葉高粱不一樣了,整天跟著家里人去種地,和拉犁拉車的馬一樣,風里來雨里去,變得又黑又皴,和純純素素的來早一比,簡直是蹺腳驢子追馬跑,累死也趕不上了。在那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里,上學時的一切溫馨甜蜜,都很快被拋到了腦后,成為莊稼人那種苦累,讓李小米和葉高粱再也沒心情回憶姐妹情誼了,晚上睡覺時,恨不得拽著貓尾巴往被窩里爬。
最可氣的是,干那樣又苦又累的活,李小米和葉高粱連件漂亮衣服也穿不著,從年頭挨到年尾,挨到莊稼上場,把樣樣數數的糧食收回來賣掉,看著換回的錢,想著去城里買點可心的衣物,美滋滋伸手朝家里要,她們的媽卻把柜子一鎖,貔貅似的,只能進,不許花。媽媽們都有一套“省錢經”,說過日子要細水長流才行,姑娘家的手指縫兒要攥緊,不然,有了婆家,也不會持家。
這把李小米和葉高粱的肺管子都快氣炸開了,青春那么短,哪個姑娘不想在青春年華里用最好的裝束打扮自己呢?可她們拿自己的媽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想在家里過消停日子,就必須守家里的規矩——該干活干活,等嫁人以后,有了自己的日子,才由著你折騰。
于是,有很長一段日子,李小米和葉高粱是不愿意見來早的。
正在這節骨眼上,石油公司的小白樓建好了,到處招工,李小米和葉高粱就相約著去找村書記劉國勝,讓他給說了情,一起到石油公司打工了。那以后,月月有薪水拿了,臉上用了脂粉,身上穿了得體的衣裳,才又在來早面前把腰桿子挺起來。如今,來早考上了大學,這升學宴,她們也有底氣來吃了。所以,她倆一鉆進帆布棚子,就四處撒目來早。
來早一眼望見她們了,拉著張麥子起身相迎。
李小米見狀說:“人家都講,親戚有遠近,朋友有厚薄,你瞧吧,麥子這么早就來了,就是比我們跟來早的關系好。”
葉高粱也打趣說:“只可惜,來早要離開榆村了,她倆的關系再厚,也要分道揚鑣呢。”
張麥子笑笑說:“等來早走了,我會跟你倆厚起來的。”
來早站在一旁,把長長的頭發束在腦后,綰成一個丸子說:“你們呀,見了面就要打嘴仗。”
李小米說:“我們都是俗人,學不來你那文縐縐的樣兒。”
來早咯咯笑,額前垂下幾縷青絲,在一雙睡鳳眼前蕩來蕩去。小巧的肩膀露出兩根透明的吊帶,一顫一顫的。她穿了一件淡黃色的休閑裙,領口處鑲著的那一圈荷葉邊,也跟著抖來抖去。
來早說:“你們啊,總欺負麥子,等我上大學走了,怎么能放心把麥子托付給你們呢?”說話間,她攬著她們,在大棚子底下的一張空桌前坐下了,順手拉過桌子上裝葵花子和糖塊的盤子,讓她們吃。
李小米從盤子里摸起一塊喜糖,扒著說:“那你把麥子帶去上大學吧。”
葉高粱也拿起糖說:“行了行了,咱們別拿麥子說笑了,咱們幾個當中,當年學習最好的,就數麥子呢,麥子要是一直念下去,也會有這樣光鮮的場面的。”說到這,抬眼看看張麥子,又說,“這就是命,來早命好,才念書最長遠。”
張麥子不想舊事重提,也怕她們沒完沒了,抓一把瓜子放在她們面前說:“吃東西也堵不住你們倆的嘴。”
來早也怕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會惹張麥子難過,趕緊打岔,問她們看沒看一個熱播劇,說自己為了好好完成高考,三年里,從來沒看過一眼電視,這回,算是看個過癮。
葉高粱沒明白來早轉移話題的用意,在來早的話音落下時,拉拉張麥子說:“麥子麥子,你總去晴二嫂那里,不是跟鐵嘴兒學了不少算命的本事嗎?你給來早看看,來早是啥命?”
來早聽了,好奇地盯著張麥子說:“你還有這本事?可從來沒在我面前露過呢。”
張麥子有點不自在。她去晴二嫂那里,無非是因為晴二嫂是個手巧的人,會做手編,不管是繩子、枝條、蘆葦、苞米葉、布條、塑料包裝袋、輸液管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只要到了她手里,分分鐘就會變成要么實用、要么好看的玩意。她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她守著小賣店的營生,總編一些物件打發日子。張麥子去學手藝,是想回來教她媽,她媽有點事做,就不會到處亂跑。
但晴二嫂的小賣店,石油公司的姑娘小伙們常去玩耍,村里的閑雜人等也常去湊熱鬧,“鐵嘴兒”更是天天登門,口袋里揣著一副紙卦牌,逗引大伙抽運勢,抽到好的,人家給他賞錢;抽到不好的,人家給他破災錢,他是總也不虧本。張麥子看著好玩,手里編著東西,眼睛跟著那些卦牌瞧,漸漸也瞧出幾分門道兒,還跟著“鐵嘴兒”學了幾套卦辭。可那點門道兒,也不過是皮毛,她哪敢在人前賣弄呢。就說:“你們別難為人了,我哪有‘鐵嘴兒’那本事?”
葉高粱不依不饒,非要張麥子展示展示。
李小米也來勁兒了,跟著起哄架秧子地說:“算著玩嘛,都不當真的。”
她們把張麥子逼沒法兒了,張麥子只好像模像樣端詳起來早的臉。
這一端詳,倒真覺得來早的睡鳳眼上講究,便想起一套卦辭來,學著“鐵嘴兒”的語氣道:
日月分明兩角齊,二波長秀笑微微。
流而不動神光色,翰苑聲名達鳳池。
背畢,李小米和葉高粱都說照搬“鐵嘴兒”的卦辭不算,非要張麥子說出點特別,才罷休。
鬧到這份上,張麥子認真起來,又一本正經抓過來早的手,低著頭看了半晌兒,猶猶豫豫說:“來早沒有事業線呢。”
李小米、葉高粱一聽這個,往前湊了湊,盯著來早的手心使勁看。
葉高粱說:“麥子,你會不會看啊,人家來早都要上大學了,咋能沒有事業線?”
李小米倒是一咂嘴說:“哎喲,以前上中專都包分配,從今年開始,大學畢業也得自己去找工作,所以,來早這大學,興許白上呢。”
來早卻把手收回去,攥著拳頭,用另一只手握著,放在了胸口。她覺得這個游戲很煞風景,跺跺腳,抖落白鞋上的一片瓜子皮子說:“我才不信這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