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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子還是要建在原址上的,可洪水遲遲不退,工期遲遲拖著。榆村那些毀了房屋的人家,劉國勝讓能投親靠友的,都去投親靠友了,沒能投親靠友的,在高處搭帳篷,暫時將就著。胡長庚哪也不想去,他倒是有弟弟妹妹們,可拖家帶口的,住到誰家去,都很麻煩。最主要的是,弟弟妹妹們誰也沒有發出邀請,他是做兄長的,更不好主動開口了。不過,他很想讓老太太去弟弟妹妹那里避避難,問老太太要去誰家,他就給誰去個電話,讓人家來接。老太太卻十分依賴他,說啥也不離開榆村,堅持他在哪兒,她就在哪兒。他也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從來沒跟他們生活過,即便同樣是親生,也相外。便不勉強。
胡長庚就領著來早和老太太在高處搭帳篷,那個地方在王樹貴家的附近。王樹貴的房子在高處,還完好無損。他站在院子里,看著胡長庚把帳篷支起來后,走過去,指著胡長庚,一頓臊皮地說:“老磕頭的,你這么干可不對勁兒,人家知道的,當你是不想給人添麻煩,不知道的,還當我王樹貴不仗義呢,讓老磕頭的住帳篷。你要實在想搭帳篷,就一個人在里頭住,咱的老娘和孩子,我必須接到家里去?!闭f完,也不等胡長庚表態,拉起老太太就走。
老太太也不想一家人擠帳篷,就說:“等來多出院了,住帳篷可咋養???樹貴有心,就隨樹貴的意吧。”
胡長庚也擔心住帳篷對來多的身體不利,只好領著老太太和來早住進王樹貴家的東廂房里了。沒過幾天,來多出院了,秀草領著他回來,也住進來了。只是,那房子長久空著,也沒拉電,胡長庚就把杜老歪找來,在屋子里安了一塊電表,把電通上了。
大約是過了半個月左右,春生從乾平縣回來了,王樹貴熱熱鬧鬧辦起了家宴,叫了他大哥王樹才,還把他們王家那個在水利局當局長的樹旺,也叫回來了。那樹旺坐著小轎車,進村時,遇著人就從車窗里伸出一顆又大又圓的腦袋,喚著七姑八嬸的。若有孩子追著車跑,立刻從隨身提包里掏出一袋糖丟出去,看著孩子們瘋瘋鬧鬧地搶,他哈哈大笑。榆村人說:“樹旺真是好心性,做了恁大的官,還是一點架子也沒有。”這讓王樹貴賺足了面子,特意請了村書記劉國勝作陪。胡長庚住在他的院子里,自然也不能落過[1]。
到了吃飯時,王樹貴當眾拿出一瓶用紙盒子裹了好幾層的酒,說是王樹旺帶回來的。瓶蓋子一擰,酒香滿屋子竄。先給劉國勝倒一杯,劉國勝貼在嘴唇上抿抿,說是好酒好酒。又給胡長庚倒,胡長庚對酒知之甚少,平日里喝最多的,不過是晴二嫂小賣店里賣的老白干,他對酒好與賴的認識,僅限于喝完上頭還是不上頭,所以,在王樹貴倒滿酒杯后,輕輕扶一下杯體,問王樹貴有啥喜事,把一家人這樣齊整地叫回來?
王樹貴笑,拿眼看他哥王樹才。
王樹才笑著說:“樹旺和春生都是我叫回來的?!痹瓉?,在來早升學宴的第二天,王樹才給王樹旺去了電話,他跟王樹旺說胡長庚的閨女考上大學了,光耀門楣了,可他樹旺的侄兒卻在學木匠,往后,人家要是提起,會說當大官的樹旺,有個當木匠的侄兒呢,丟人也是丟他樹旺的。讓樹旺必須回,必須把王家晚下輩這棵獨苗從淪為小木匠的命運中拯救出來。
王樹才講時,王樹貴在一兄一弟中間坐著,美滋滋的,也不說話,光看著春生笑。
胡長庚明白了,是來早考上了大學,王樹貴也不甘心讓春生以后當個小木匠了,就找王樹才做主,讓王樹旺給春生找更體面的事做。果然,王樹旺接著王樹才的話說:“長庚哥,你看,我大哥這樣講,不是給我上眼藥嗎?我哪還有不回的道理呢?”
劉國勝在一旁插話道:“那樹旺回來,是要接春生走了?”
王樹旺說:“托了關系,讓春生去給一個局長開小車,那人剛剛走馬上任,正是用人的時候?!?/p>
劉國勝說:“好啊好啊,樹旺這樣一安排,春生往后是差不了了?!贝荷故怯行┦?,他說:“干嗎不是給叔開車呢?”
王樹旺笑,他說:“到底是毛頭小子,還需要歷練。”
胡長庚始終沒再說話,聽著聽著,也覺得春生要出人頭地了,那給領導開小車的差事,看起來不起眼,可總圍著領導轉,說不定哪天轉出個好運來呢。何況,還有樹旺給撐腰,春生到了哪個領導跟前,哪個領導還不高看一眼呢?人生的事,真是沒個定數,前幾天他還因來早考上大學了,和王樹貴杠了一場,可這才幾天工夫,王樹貴就實實在在扳回了這局。因為,來早的大學,上不起了。家里的一切,都被大水帶走了,他啥也沒有了。
酒席開始后,胡長庚一直想著來早不能去上學的事,越想越沮喪,越想越窩火,只管一門心思喝酒,暗笑這酒是專門擺給他的“鴻門宴”,不然還能怎么解釋呢?你看,本來自己的閨女給自己掙了面子,讓自己在榆村人面前大擺宴席那天,還拿著春生是小木匠的事,拐彎抹角地寒磣了王樹貴一番,結果只過去半月光景,竟風水輪轉,讓王樹貴實實在在風光起來,自己則顏面無存。尤其看著王家哥仨這樣同心同德,不禁感嘆,自己也有弟弟妹妹呢,要是他們也能像王樹才和王樹旺一樣,拉扯自己一把,來早這大學,還是能上起的??赡翘?,來多還在住院,他給弟弟妹妹挨個打電話,想尋求一線幫助,可一說到錢,都支支吾吾。
尤其長安,還是在賚安城當老師的呢,也是掙公家錢的,卻和王樹旺隔著天地那么遠。那天,他打去電話,長安大概是生怕他借錢,連電話也沒親自接。讓他媳婦乾岳接的。那乾岳還沒等她這個大伯哥往錢上提,先封門說:“大哥,這個年代的大學,可不比我們那個年代的大學了,畢業出來是鐵飯碗,現在的大學,不包分配了,念來念去的,沒準兒回來還是個莊稼人,來早一個姑娘家,早晚也是別姓人,你不如放棄算了,把精力用在來多身上才是正事,畢竟,他切了脾,人不如從前瓷實了,往后是要拈輕怕重過日子呢?!彼犕辏锪艘欢亲託猓筛粋€弟媳婦,能掰扯啥呢?只好訕嗒嗒掛掉電話。那一瞬,胡長庚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忍饑受凍,抱團取暖的時光,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從何時起,弟弟妹妹各有各的算盤了。眼下,王家三兄弟那樣相親相愛,彼此幫襯,真是太眼氣人了。不覺地,胡長庚有些喝高。
王樹貴也酒喝高了,見胡長庚蔫頭耷腦的,拍拍他的肩膀說:“老磕頭的,不就是沒錢供來早念書那點事嗎?有啥犯難的呢,現在,你要是答應把來早許給春生,我讓春生供來早,這往后,春生可不是小木匠了?!?/p>
胡長庚一聽,覺得王樹貴是臊皮他呢,可有王樹才、王樹旺和劉國勝在,也不好直接翻臉,笑笑起身,說要去茅樓子。他這一走,沒再回去喝酒,直接回到自己窗下,吐個稀里嘩啦。
第二天早飯時,胡長庚艱難地爬起來,捂著額頭喊腦袋疼,說樹旺的酒,也不過如此。秀草給胡長庚熬了小米粥。胡長庚喝著喝著,想起王樹貴那些磕磣[2]人的話,喝一口粥,罵一句王樹貴不地道。說自己真是豬油蒙心,腦子勾芡,才和王樹貴這種人好了半輩子。俗話講,君子不乘人之危,王樹貴這么整,就算來早是個傻子,他也不會把閨女嫁到王家門上去。這磕頭的情分,打今兒個起,也是到頭了。
秀草也嘆氣,說現在畢竟還寄人檐下,也不要鬧太掰,否則,讓人一眼看出像是要老死不相往來似的,倒顯得他胡長庚不識抬舉,能忍就忍,能低頭就低低頭。
胡長庚沒想到秀草能說出這樣窩囊的話,筷子一摔,問秀草:“你讓我咋低頭?你還想真把來早許給春生?”
秀草彎身撿起東一根西一根的筷子,用圍裙擦了擦,又遞給胡長庚,心氣平和地說:“那當然是不能的,只是,王樹貴再說啥,你權當耳旁風就是了?!?/p>
胡長庚聽完,認可秀草的話,接過筷子,稀里呼嚕把粥喝干,自知剛才無端沖秀草發火,有點無理,就說:“還是你識大體?!?/p>
秀草笑了笑,喝起粥來。
來早坐在一旁,聽了半天,倒氣著了,渾身發抖,撂下飯碗,找春生去了。
[1] 落,辣音。方言,指漏掉某些細節。
[2] 侮辱、貶低、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