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近二十個小時的顛簸,火車終于到達濰縣火車站。雨雖然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沉的,雨霧纏纏繞繞,把遠處的樹木模糊成灰蒙蒙一片。北平和天津的僑民換乘了日軍的大卡車,去往濰縣縣城以東三公里的李家莊,僑民生活所就在那里。泥土路坑坑洼洼崎嶇不平,日本兵司機卻把卡車開成了摩托車,卡車晃蕩顛簸得厲害,有人忍不住惡心嘔吐起來。
卡車駕駛室里傳來邪惡的笑聲。顯然,日本兵司機成心折騰車上的僑民,他們把這種事情當成了娛樂項目。
卡車行駛了半個多鐘頭,開闊的田野上出現一堵灰色的磚墻,里面的建筑群在林木的掩映下,露出灰突突的屋脊。有條河從東邊湯湯而來,繞過圍墻向北流去。岸堤石碑上寫著的“虞河”兩個字,在荒草的掩映下,若隱若現。
有河流的地方,總是充滿了靈性。
卡車一輛接一輛地停在有廊柱的中式大門前,押車的日本兵吆喝僑民們下車,說“僑民生活所”到了。僑民們跳下車,打量著眼前油漆斑駁的大門,門樓上面寫著“樂道院”三個大字。灰色的圍墻頂上,豎立著電網和崗樓,崗樓里的日本兵端著槍,槍口對準大門口,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僑民們當中有不少牧師,對“樂道院”并不陌生。1882年,美國基督教長老會派牧師狄樂播來濰縣傳教,在當地教友的協助下,他在濰縣李家莊旁邊購地五十畝,建房起舍,設立了這所集男女中學、醫院、教會于一體的宗教活動基地,取名“樂道院”,意為樂于傳播道義的學院。他做夢也想不到,幾十年后,這個“幸福快樂的園子”,被日軍強行占領,變成了亞洲最大的集中營。
日軍之所以看上這個地方,是因為濰縣是煙濰公路的終點,膠濟鐵路經過這里跟西邊的津浦鐵路對接,膠濟線上駐扎著大批日軍部隊和偽軍,并且還有一個飛機場。這里從東到西,由南往北,公路鐵路航線連接在一起,溝通了省內外交通線,戰略地位重要。而樂道院距離濰縣很近,方便各種物品供應,院里面的設施比較齊全,適合關押眾多僑民。
北平和天津僑民一千多人,在日本兵的監督下走進樂道院。腳下的土路因為雨水變得泥濘不堪,地面上到處是一汪汪水坑。他們拖著笨重的行李,走得磕磕絆絆。
肖恩提著他和卡米洛的行李,不時叮囑卡米洛跟緊他。有個日本兵牽著一條皮毛光亮的大狼狗走過來,卡米洛緊張地從肖恩旁邊躲向他身前。肖恩來不及防備,身子和行李都撞到了卡米洛身上。卡米洛倒在地上,身后的僑民來不及收住腳步,慌亂地從他們身上踉蹌著邁了過去。
肖恩喊了聲“卡米洛”,把他遮在身下。有個女人過來,為他們分散開后面的人,將他們從地上一一扶起。
女人仔細查看卡米洛的膝蓋和雙手,問道:“傷著了沒有?”
卡米洛搖搖頭,低頭看懷里的西西有沒有受傷。女人用手絹仔細地幫他清理衣服上的臟水。
肖恩對女人說道:“謝謝你。”
女人說:“沒什么。我叫艾瑟爾,半個月前剛從青島大英煙草總公司過來。我們的總裁威爾遜先生,組織早來的僑民過來為你們服務……”
肖恩暗自打量艾瑟爾,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長得很甜潤,身上穿了一件呢子短款大衣,面料很好,卻皺巴巴的。再看其他青島來的僑民,衣服也都搓揉得不成樣子。肖恩心里奇怪,卻又不好細問。后來肖恩才知道,最先到達這里的青島僑民,迎接他們的是雜亂而空落的房間,還有院子里成堆的垃圾,這些天,他們忙著收拾房間,清理環境衛生,還沒脫過身上的衣服,晚上都是和衣而睡。
盡管只是早到了半個月,但青島僑民卻像主人一樣,熱情迎接北平和青島的僑民,把他們帶到了教堂旁的運動場上。很多人的目光都被教堂吸引了,經過了雨水的沖刷,教堂顯得很潔凈。教堂并不宏大,卻很精致,有一種安詳寧靜之美。教堂上面是鐘樓,一口大鐘懸掛在鐘樓里,極其肅穆。
艾瑟爾被肖恩看得羞紅了臉,為了掩蓋自己的慌亂,她朝遠處指了指,說:“那就是威爾遜先生。”
肖恩順著艾瑟爾的目光看去,路邊有位六十歲左右的胖男人正揮動手臂吆喝:“快點快點,別珍惜你們的力氣?!彼^上金色的卷發濃密而雜亂,說一口標準的英國腔。上百名青島僑民在他的吆喝聲中,從北平和天津僑民們手中搶過行李,給他們帶路。
“我叫肖恩,這是卡米洛和西西?!毙ざ髦钢茁搴臀魑髡f。
“是你兒子嗎?長得跟你一樣帥?!卑獱栵w速看了肖恩一眼,臉又紅了。
僑民們聚集在運動場上,等待了很久,他們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都一臉迷茫。運動場旁邊,有幾個日本兵端著槍來回走動,充滿敵意的目光在僑民們身上掃來掃去。顯然,僑民們沒有選擇的自由,必須在運動場繼續等下去。
艾瑟爾一直跟隨在肖恩身邊,像導游一樣給他介紹情況?!叭毡救艘谶@里給你們訓話,然后給你們分配房間。他們的最高長官田中涼介中佐還沒有來,那是個很傲慢的可憐蟲?!毙ざ魃磉叺膬S民聽到艾瑟爾的話,很自然地圍攏上來,希望從她嘴里獲得更多的消息。僑民們走進陌生的樂道院,內心惶惑不安,任何一點消息對他們來說都是大新聞。
圈子越圍越大,肖恩和艾瑟爾成了圈子里面的焦點。威爾遜誤以為肖恩是個位高權重的人物,他擠進圈子對肖恩喊道:“嗨,我說伙計,你不能總站在這兒當聽眾,我們要想想辦法,這樣一直等可不行?!?
肖恩無奈地聳聳肩。艾瑟爾剛要給威爾遜介紹肖恩,威爾遜已經沒有興趣了,大概看出年輕的肖恩不是他要找的重量級人物,于是拿出總裁的派頭對艾瑟爾說:“你別在這兒耗費時間,艾瑟爾,去問一下他們當中誰可以出來擔當責任,他們總要有個人站出來吧?”
此時,在肖恩側面二十多米遠的地方,站著天津英租界警察局長史密斯,他身材高大魁梧,一臉嚴肅地瞅著肖恩和艾瑟爾,令人望而生畏。這樣的一張臉,通常在生活中是呆板而冷漠的,準確地說,這就是一張標準的職業臉,跟生活很不搭,離開了他的職業,這張臉就很可笑。
史密斯依舊保持著警察的職業習慣,暗中觀察著亂哄哄的人群。他聽了威爾遜的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不喜歡威爾遜說話的口氣,似乎北平和天津的僑民都是廢物,沒一個有擔當的人。作為警察局長,史密斯不能容忍威爾遜這么說話,他決定走過去跟威爾遜談談。
剛走到威爾遜面前,史密斯突然盯住肖恩身邊一個瘦小男人,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捌ぬ??”史密斯忍不住叫出了聲。
皮特是歐亞混血兒,英國籍,瘦小的身子有些駝背。進集中營之前,他表面上是天津雙盛馬戲團的占卜師,其實暗地里坑蒙拐騙,販毒賣槍,無惡不作,曾因為入室盜竊被史密斯抓捕,被判了三個月的監禁。去年年底,天津英租界發生一起入室偷盜傷人案,被刺傷的英國僑民不治身亡,史密斯從現場的一些物證推測,懷疑是皮特干的,費盡心思追蹤皮特,卻一直不見皮特的蹤影,想不到在這兒見面了。
皮特愣怔了一下,認出了史密斯,短暫的驚慌后,突然幸災樂禍地笑了:“哎喲,史密斯局長,你也來享受僑民生活所的待遇啊?!逼ぬ匦睦锩靼?,在這個地方,史密斯拿他沒辦法。史密斯質問皮特,去年深冬的某個夜晚,皮特在哪里。皮特懶得搭理史密斯,去年冬天的夜晚誰還記得,再說自己現在沒義務回答史密斯的問題,史密斯也沒權力問他。“我可以接受日本人的質問,但就是不會回答你的問題?!逼ぬ赜锰翎叺哪抗忸┲访芩埂?
史密斯怒了,猛地撲上去,將皮特摁倒在地。皮特在地上掙扎,顯然是徒勞的,史密斯抓捕他,就像老鷹抓小雞,將他的胳膊反擰到后背上,從地上提溜起來。皮特殺豬一般號叫,拼命搞出很大的動靜,就是要引起日本人的注意。果然,負責警戒的日本兵沖過來,用刺刀對著史密斯和皮特,哇啦大叫。史密斯擰住皮特的胳膊不放,對日本兵解釋,說自己是天津英租界警察局長,這個人有重大犯罪嫌疑……日本兵不懂英語,不理睬史密斯的話,槍刺幾乎挑到他的鼻尖了。
皮特趁機掙脫了史密斯的控制,跑到日本兵面前點頭鞠躬,用生硬的日語跟日本兵哇啦幾句。史密斯很吃驚,沒想到皮特會說日語,盡管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但肯定不會是好話。兩個日本兵聽完皮特的話,神色緊張地圍住史密斯,其中一個用槍托砸向史密斯的后背。史密斯下意識地掏槍,腰間空蕩蕩的,他隨即一個跳步躲開砸來的槍托,要從側面還擊日本兵。
一只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史密斯。
圍觀的僑民紛紛朝一邊躲閃,有幾個女人發出驚恐的尖叫,似乎意識到一場不可避免的悲劇就要發生了。就在很多人愣怔的時候,距離史密斯兩米多遠的肖恩的第一反應,就是朝日本兵大喊“NO!NO!”,然后迎著槍口沖上去,想跟蠻橫無理的日本人理論,剛站到史密斯身前,日本兵的槍口射出了子彈。
槍聲將運動場上所有的畫面和聲音都凝固了。
僑民們張大嘴巴,驚恐地注視著史密斯身前的肖恩。顯然,他們看得很清楚,肖恩用身體護住了史密斯,替史密斯擋住了子彈。
下一個畫面,應該是肖恩轟然倒地,然而肖恩卻沒有倒下,胸前也沒有流血,只是像木樁一樣戳在那里。終于,人群爆發出一陣躁動,大家明白,子彈打偏了。
肖恩并不知道子彈飛上了天,聽到槍響,腦袋嗡的一聲爆炸,心想自己完蛋了,然后大腦一片空白,感覺不到胸口什么地方疼痛,更不知道子彈射穿了身體的什么部位。他直挺挺地站了半天,大腦才有了思維,心想:我不會死了?
其實日本兵就沒想打死史密斯,只是要震懾住他,因此故意抬高了槍口,不料成全了肖恩的英雄壯舉。威爾遜清醒過來,立即聲援肖恩,高聲喊道:“你們公然違背國際法,我要見你們的最高長官!”
很多僑民跟著威爾遜聲援肖恩,憤怒的吶喊聲此起彼伏。人群中的海莉盡管對美國人沒有好感,但也被肖恩的舉動震驚了,呼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瘋子,真是個瘋子!”
皮特穩定了神色,嘲弄地說:“史密斯局長,我們現在是在樂道院,不是在你的天津英租界警察局,醒醒吧。我們現在地位是一樣的?!?
皮特不尋常的行為,引起了眾多僑民的注意,互相打聽皮特的底細。人群中有認識皮特的天津僑民,悄悄說起皮特的黑歷史。
大門口的日本兵聽到槍聲,立即增援過來,把機槍架在運動場外。隨即,看守樂道院的日軍最高長官田中涼介中佐,在幾個日本兵的護衛下,氣勢洶洶地趕過來,朝著僑民大喊:“誰要搗亂,拉出來槍斃!”
僑民們瞬間安靜下來,他們并不是被田中涼介的兇狠嚇住了,而是驚訝田中涼介說英語,而且是標準的美國英語。
既然會說英語,那就好辦了,一位男僑民走到田中涼介面前說道:“沒有人搗亂,是你的士兵太野蠻,我們強烈抗議你們的野蠻行為,請管好你的士兵!”
男僑民沒有西方人高大兇猛的體形,中等偏瘦的身材,說話很溫和,話語中卻充滿了自信,面對日軍看守的最高長官田中涼介說話,似乎在批評一個小學生。
田中涼介略微吃驚之后,輕蔑地問道:“你是什么人?敢跟我這么說話!”
不等男僑民回答,史密斯滿臉興奮地喊道:“利迪爾,我的老朋友,哦天哪,你怎么也來了?”
史密斯在田中涼介面前,給了利迪爾一個擁抱,然后對田中涼介說道:“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利迪爾,第八屆巴黎奧運會四百米短跑冠軍,我們大英帝國的驕傲!”
田中涼介兇狠地瞪了史密斯一眼,然后上下打量利迪爾:“利迪爾,好的,我知道你很厲害,歡迎你來到僑民生活所。不過我想提醒你,這里可沒有你跑的地方,如果你跑出這個大院,會有麻煩的?!?
說完,田中涼介嘿嘿地奸笑兩聲。
利迪爾跟史密斯都是英國人。利迪爾出生在天津,獲得奧運會冠軍后,并沒有留在英國享受榮耀和富貴,而是回到出生地天津教書,擔任化學和體育老師,在天津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僅受到僑民們的尊敬,也受到了天津市民的尊敬。對于這樣的人物,田中涼介還是敬畏三分的。
利迪爾沒有搭話,而是朝田中涼介禮貌地行了個頷首禮,看了肖恩一眼,拽著史密斯退到了后面。
威爾遜剛要上前,被肖恩拉住了。肖恩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威爾遜不管不顧地掙脫開肖恩的手,沒等挪步,又被肖恩反手攥住了手腕??粗ざ鲊烂C的表情,威爾遜終于妥協了。
田中涼介對身邊戴著金絲眼鏡的日本軍官說:“伊豆中士,請整理好隊伍,我要跟僑民們打個招呼?!?
伊豆趕緊跑步到廣場中央,高聲喝令僑民們歸位站好。廣場上安靜下來。
田中涼介走上前,對著烏壓壓的僑民說:“你們是不是好奇我的英文說得很地道?我1934年到1936年在美國洛杉磯留過學,1937年回國參軍來了中國。我討厭美國佬,至于中國,可以說是我的第二故鄉,這是個美麗富饒的國家,從我跟隨軍隊踏上這片土地時,我就深深愛上了它。我希望余生都在中國度過,我們大日本帝國終將會為我們實現這個愿望,實現大東亞共榮!”
田中涼介說到“我討厭美國佬”的時候,海莉在人群中用中文附和了一句:“可恨的美國佬?!北M管她的聲音不大,但因為田中涼介講話的時候,現場特別安靜,她細弱的聲音竟然如同炸雷,讓在場的人大驚失色。怎么?他們僑民中還有跟日本人一個陣營的?頓時,鄙夷和憤恨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了海莉。
田中涼介也被海莉的聲音驚到了,把目光投向了海莉。瞬間,他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愣怔了半天,這才繼續自己的講話。
田中涼介個子很矮,身材不成比例,腿短身子長,樣子像個陀螺,說話的時候,嘴邊的八字胡子不停地抖動,嘴里說出的每一個字似乎都是咬碎后吐出來的。他宣布從明天開始,所有僑民早晨必須起床參加點名。
眾人看著破敗泥濘的樂道院運動場,大聲抗議:“我們為什么要天天點名?來之前不是說,這里多么高檔華貴嗎?怎么連條好點的路都沒有?”
田中涼介的嘴角上挑,對這個幼稚的問題根本不屑于回答,只是說了句:“你們聽好了,這里不是天堂,它是我們大日本帝國在中國的集中營——濰縣集中營!”
田中涼介的臉上,兇惡和蔑視同時出現,仿佛他面對的不是僑民,而是一群蟲子??棺h聲很快被狼狗的吼叫和拉動槍栓的聲音鎮壓住了,站在泥濘中的人們,像是接受了一場狂風暴雨,被打得蕭條和悲傷。
訓話結束,日本兵開始宣布宿舍分配的規章制度,場面再度喧鬧起來。田中涼介悄無聲息地走到海莉身邊,小聲問了她幾句。海莉沒說話,只是用藍色的大眼睛冷冷盯著他。田中涼介等了片刻,看到海莉沒有開口的打算,朝她陰沉地笑了笑,轉身走了。人群亂哄哄的,很少有人關注這個細節。肖恩因為在火車上跟海莉發生摩擦,本來就覺得這個女人怪怪的,剛才又聽到她附和田中涼介罵美國人,更是驚奇,于是就在偷偷打量她的舉動,沒想到田中涼介講話后,竟然直接去跟她打招呼了。肖恩心里一怔,田中涼介跟她什么關系,在跟她說什么話?
樂道院以月洞門為界,月洞門以東,是辦公樓和別墅住宅區,那里曾經是教會牧師和學校老師、醫院專家辦公和居住的地方,現已被田中涼介他們占據了;月洞門以西,是教會學校和教堂,還有當年普通工作人員居住過的房舍,現在變成了僑民的宿舍。按照日本兵宣布的規定:夫妻帶兩個十二歲以下的孩子,可享受一間九平方米的小屋子;帶兩個以上的孩子,可以分到兩間小屋子;其余的單身男女都住在教室改造的集體宿舍。
運動場上的僑民亂哄哄的,有孩子的家庭紛紛向前奔跑,去搶占位置好的小平房。單身的僑民不太關心集體宿舍分配在哪里,分在哪里都一樣。尤其是那些男人們,不失時機地開始了社交活動,跟身邊的人打招呼,分發香煙,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聊他們關心的問題。
最活躍的就是威爾遜和史密斯了,兩個人都是英國人,也都喜歡顯示自己的存在。威爾遜走到肖恩面前豎起大拇指贊賞說:“認識一下,我是青島大英煙草總公司……”
肖恩忙打斷威爾遜的話,笑道:“已有耳聞,威爾遜先生。”
不知什么時候,艾瑟爾牽著卡米洛的手,站在肖恩面前。艾瑟爾情不自禁地搖搖頭說:“肖恩,剛才……太危險了。”
卡米洛抬頭看著肖恩,眼睛里依舊含著恐懼。肖恩伸手摸了一把卡米洛的小臉蛋,又撫摸了他懷里的貓咪西西,眼神兒似乎在說:沒事的,卡米洛,別怕。
肖恩對史密斯舍身相助,自然成為史密斯最想認識的人,他朝肖恩伸出手,高聲說道:“嗨,伙計,我叫史密斯,天津英租界警察局局長,破過很多大案要案,以后在這里你如果感覺哪里不對勁,隨時找我?!?
“你不用介紹了,大家都知道你是警察局長,我有事情一定會找到你的。”肖恩說完,身邊的幾個人都笑了。
恰好這時候,史密斯看到皮特叼著香煙從身邊走過,心里很不爽,忍不住對皮特喊道:“你別得意,皮特,我總有一天會找到你作案的證據,將你抓捕歸案。”
皮特知道史密斯拿他沒辦法,對著史密斯吐了口唾沫。史密斯急了,又要去揪住皮特,被利迪爾攔住了?!笆访芩瓜壬?,你就別再惹麻煩了,聽好了,這里不是在你的警察局,從今天開始,你不是警察局長了?!?
史密斯聽了利迪爾的話,滿臉不高興,他不相信日本人能把他們關太久,難道美國政府和英國政府沒有能力保護國民了?他用又寬又厚的大手拍了拍利迪爾的肩膀,拍得利迪爾的身子搖晃了幾下。他說:“別灰心,利迪爾,就算我們來度假,一切都不會改變的。三個月、半年?我還是警察局長?!?
有幾位認識史密斯和利迪爾的天津僑民,都走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史密斯就有了精神,揮動著大手說:“嗨,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在這兒需要幫助,就找史密斯好了,你們一定需要我的。走,去宿舍看看,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
說著,他豪氣沖天地走在前面,根本無視身邊的日本兵,更沒有理會那條嗅來嗅去的大狼狗。卡米洛看到史密斯這樣鎮定,緊縮的心逐漸舒展開來。
從廣場到宿舍區的主路是黑煤渣鋪筑的。長長的黑煤渣路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漆黑油亮。走在長長的黑煤渣路上,饑餓和寒冷讓卡米洛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他在心里拼命想爸爸媽媽,還有寧嬸。這些想念合起來,變成了想念在北平的日子。似乎一夜間,那些美好的日子就消失了??吹缴磉叺娜擞姓f有笑,他不明白這些人怎么那么開心,這又不是去郊游。
卡米洛看著艾瑟爾飄散在冷風中的卷發,想起了海莉。他轉身四下張望,希望能從人縫中看到那個衣著華麗的身影。
威爾遜看見肖恩身后的卡米洛掉隊了,朝身邊的一位僑民喊道:“我說安德森先生,你白長了這么壯的身體,可以幫一下這孩子嗎?”
被稱為安德森的男人咧嘴笑了,很熱情地蹲下身子,雙手捧著卡米洛的臉蛋搓揉幾下。他的手很有力量,把卡米洛搓揉疼了,腮幫擠出了酸水??茁逑訔壍囟惚荛_他。安德森爽朗地笑了,說道:“想不想聽我講故事,小男子漢?我有很多故事?!?
在安德森看來,小孩子都愛聽故事,只要會講故事就可以贏得孩子的心。
卡米洛快速搖頭,身子向一邊掙扎,試圖躲開他。安德森不再斯文了,一把將卡米洛提溜起來,扛在了肩膀上??茁鍜暝藥紫拢瑧牙锏奈魑饕搀@恐地叫了兩聲。
“小男子漢,你坐好了,我要起飛了?!闭f著,安德森突然飛奔起來,嚇得卡米洛急忙揪住了安德森的頭發。
威爾遜看著安德森,無可奈何地說了聲:“可惡的安德森。”
安德森是同青島僑民一起,第一批到達樂道院的僑民。他是美國人,很健壯,頭發濃密,還有絡腮胡子,說話音域寬廣,笑聲很有穿透力。他到集中營之前,是濰縣坊子鎮煤礦的礦長,曾經來過樂道院的教堂,對于樂道院內的環境并不陌生。威爾遜在濰縣大英煙草廠擔任總裁的時候,安德森經常去找威爾遜喝咖啡,濰縣大英煙草廠的咖啡屋有非常純正的咖啡,那里成為濰縣外國僑民的聚集地。后來威爾遜去了青島大英煙草總公司,每次從青島回濰縣,一定會邀請安德森去喝咖啡。在那個咖啡館,安德森認識了好幾位大英煙草公司的僑民,其中就有艾瑟爾。
宿舍區到了,安德森把卡米洛從肩膀上放下來,陪著眾人打量眼前的平房。熱鬧的人群驟然安靜下來,看著眼前低矮破舊的宿舍,面面相覷。他們意識到,日軍欺騙了他們。送他們來濰縣之前,說這里有高端的咖啡屋、整齊的樹木、設施齊全的學校等等,有些僑民甚至沒有將床辦理托運,預備來享受僑民生活所的優越設施,現在明白全部是騙人的。
安德森和幾個青島僑民占據了一個很大的房間,足足可以容下三十多人,于是就讓肖恩幾個人跟他一起居住了。史密斯本來應該跟天津僑民住在一處,他卻單獨跑到肖恩的屋子里。顯然,他喜歡跟肖恩在一起。
肖恩走進大宿舍,不知道該把行李放在什么地方。窗戶上的玻璃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地上沒有一處是干燥的,墻皮因潮濕而整片地脫落,墻角還生了青苔。
面對這種居住條件,僑民們從抱怨到憤怒,最后吵著要去找日本人理論。艾瑟爾招呼大家放下行李,平息火氣,她說,他們剛來時已經找田中涼介理論了,毫無用處,還差點挨了皮鞭。
“僑民生活所只是個騙局,其實這里就是集中營。”艾瑟爾說,“大家要習慣這里的生活?!?
大家只得把行李放在潮濕的地上,四下張望,看哪里能搭建床鋪,哪里能安放行李。肖恩很禮貌地感謝了艾瑟爾。艾瑟爾沒有繼續在肖恩身邊待著的理由了,于是告辭。
安德森來得早,已經用木板架起了簡易的床,床頭還有幾張破桌子。安德森高聲提醒大家:“我說先生們,大院里有很多破爛,趕緊去尋寶,運氣好的話,你們可以找到一把完整的椅子?!?
短暫的沉默后,肖恩等人跑出去,四處尋找可用的物件。
在宿舍區的最后面有一片廢墟。日軍強占樂道院后,為了把它變成集中營,對這里的房屋進行改造,不慎失火,造成大部分屋子垮塌,留下斷壁殘垣,多數連房頂也沒有了。經過雨雪的沖洗,現在墻壁上煙熏火燎的顏色消退不少,變得潔凈了些。
卡米洛抱著西西,跟在肖恩身后來到這里。西西從卡米洛手中跳下去,在廢墟里好奇地跳上跳下,到處聞嗅。
肖恩在兩間坍塌的屋子里找到一張木桌和一把椅子。它們都被橫七豎八的梁檁蓋住了,費了很多力氣才把它們倒騰出來。雖然破舊,擺放在宿舍里卻成了豪華家具。肖恩還把行李箱一個挨一個擺放在地板上,然后架上找來的長短不一的木板,做成了兩張窄“床”,分別在上面鋪了床單和羊毛毯。他問卡米洛喜歡哪張床??茁灞е魑魅チ丝繅堑拇蹭?。
夜幕終于降臨了,折騰了一天的僑民胡亂吃了點自帶的食物,很快陷入昏睡,屋子里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卡米洛把西西摟在懷里,和衣而臥。他感覺身體疲倦,可是眼睛干澀,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第一次獨自在陌生的地方過夜。潮濕的冷風從破碎的窗戶和墻縫吹進來,直直鉆進他的五臟六腑,他不由自主地把身子蜷縮成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不知什么鳥的怪叫,聲音一會兒像笑一會兒又像哭。從睡夢中驚醒的卡米洛摸了摸西西,怎么不見了?他想開口喊它,可喉嚨又干又疼,發不出聲音。他感覺身下的木板在傾斜和旋轉,地面和屋頂正在翻滾倒置。他驚恐地用手緊緊抓住身下的木板,在心里叫了聲西西。西西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整個身子滾落到了地板上。
肖恩被驚醒了,他手忙腳亂地把卡米洛抱到床上。黑暗中,他感覺到卡米洛身上滾燙。他在心里叫了聲“糟糕”,忙把手搭在卡米洛的額頭上,果然,卡米洛發燒了。
肖恩喊:“誰帶酒和感冒藥了?卡米洛發燒了?!?
時間不長,屋子里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史密斯過來把一瓶白酒遞給肖恩,叮囑他節約著點用,他只帶來兩瓶。肖恩把白酒倒在掌心里,在卡米洛的前胸和后背搓揉。清涼的高度白酒讓卡米洛粗重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有人送來藥品和水,肖恩扶起卡米洛的頭,喂他吃下藥,然后把自己僅有的一條羊絨毯蓋在他身上。
肖恩侍弄卡米洛吃藥的間隙,安德森偷偷伸手拿走了床邊的白酒。肖恩喊道:“安德森,放下?!?
安德森不管不顧地對著酒瓶喝了兩口。史密斯過去從他手中奪走酒瓶,氣憤地說:“這是我的寶貝!”
安德森擦了擦嘴巴,噴著一嘴酒氣對卡米洛說:“小家伙,你的小身板太薄了,你看看我?!闭f著,他攥起拳頭敲打自己的胸脯,像一頭熊那樣,勇猛粗笨。“以后跟著我練,保證把你練成小豹子?!?
肖恩提醒安德森:“深更半夜小聲點兒?!?
屋子里重新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肖恩輕聲問:“卡米洛,你感覺怎樣了?”
卡米洛感覺身子下面有濕漉漉的溫暖了,他沒有回答肖恩,他的眼皮支撐不住,又粘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