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鳳凰琴歌:司馬相如傳
- 洪燭
- 17字
- 2024-09-25 15:28:03
第二章
游梁:獻給梁孝王的《子虛賦》
一、《子虛賦》的誕生地
司馬相如寫《如玉賦》,原本為了報答梁孝王的知遇之恩。沒想到卻意外地收獲梁孝王的古琴“綠綺”。頓時覺得所欠更多。
漢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出于對梁孝王的感激,二十七歲的司馬相如根據在梁孝王轄地的生活體驗,與鄒陽、公孫乘、韓安國等游賞梁園分韻吟詩時,產生了創作《子虛賦》的靈感。《如玉賦》小巧玲瓏,但似乎還不夠表達司馬相如對梁孝王的敬意,他要專門為之寫一篇大賦。
司馬相如向梁孝王請了“創作假”,躲進小樓里,沉浸在對鴻篇巨制的構想中,神情恍惚,除了一日三餐去食堂,基本上跟外界斷絕來往。有一次在涼亭里睡著了,夢見了梁園所沒有的巨大湖泊,醒來后左思右想: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云夢澤?趁著還有印象,趕緊寫進這篇大賦里。
司馬相如寫大賦,打腹稿的時間長,連做夢都在打腹稿。經歷了一百多日的緊張構思,就像一個胎兒孕育成形,可以順利生產了。一落筆,終于大功告成。司馬相如放下心事,回到現實世界中,最想的就是到吹臺上給枚乘等亦師亦友的同僚們用古琴“綠綺”彈唱一曲。梁園空闊,在高高的吹臺上彈琴會有幽遠的回聲,與《子虛賦》里重巒疊嶂的意境頗為般配。
可能受了梁園亭臺樓閣錯落有致的影響,《子虛賦》體制宏偉,組織嚴密,有一種建筑美,而音調富有變化,行云流水。文體較之楚辭,有散文化傾向。結構略近戰國游說文字,往往東西南北,羅列名詞,如奇花異草、飛禽走獸,在全方位的視角中,奔涌而來,絡繹不絕。最難得的,是自始至終貫穿著一股浩然之氣。那是青年司馬相如如日東升的元氣,積蓄的夢想,終于找到一個突破口。那也是梁園的元氣,乃至大漢帝國的元氣,一切的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可以期待,一個偉大的時代,即將到來,會給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人更多的機緣,更熱烈的眷顧。
梁園,作為司馬相如《子虛賦》的誕生地,而倍增詩意。其實在此之前,枚乘的代表作之一《梁王菟園賦》,就是專為梁園量身定制的。后來,南北朝時期江淹作《學梁王菟園賦》,就明確指明自己是學枚乘的。
司馬相如《子虛賦》,并不是步枚乘之后塵,進行《梁王菟園賦》那樣的務實寫作,而是發揮了超人的想象力,虛實相間,人物俱在,動靜結合,添加了戲劇性。他以唱和的名義,完成了一次難得的超越。這,正是司馬相如寫下《子虛賦》后,特別想給枚乘彈一曲琴、敬一杯酒的原因。他以此賦,向梁王致謝,同時也向枚乘等高手致敬。
梁孝王讀后愛不釋手,每天翻閱,都快要背下來了。
即使枚乘等賦壇老將,也對司馬相如刮目相看,覺得后生可畏,又可喜可賀。雖然司馬相如表示謙虛,說自己是讀枚乘等前輩的賦長大的,只學得一些皮毛,但枚乘、鄒陽等高手,怎么能看不出:這是一篇對既定美學具有顛覆性的杰作,可能為辭賦發展開創一個新紀元。幸好這是一批有涵養、有境界的前輩,不僅不眼紅司馬相如的才華橫溢,還為自己鐘愛的事業后繼有人而欣慰不已。
寫《梁王菟園賦》的枚乘,很不簡單,曾在吳王濞處當官,見吳王有謀反的苗頭,加以規勸,不被采納,才轉投梁孝王門下。吳王與六國舉兵造反,枚乘專門前往勸阻,還是無效。七國叛亂失敗后,枚乘因高風亮節(作有《上書諫吳王》《上書重諫吳王》二篇為證)而名氣大增,被景帝特召為弘農都尉。枚乘還是留戀在梁國養尊處優的自由瀟灑,以生病為由辭去官職,又回到梁孝王這里,成為梁園文人集團的領袖。
枚乘的兒子枚皋,同樣不簡單,不僅是寫賦的高手,更是快手。與精雕細琢的司馬相如恰成鮮明對比。《西京雜記》載:“枚皋文章敏疾,長卿制作淹遲,皆盡一時之譽。而長卿首尾溫麗,枚皋時有累句。故知疾行無善跡矣。揚子云曰:‘軍旅之際,戎馬之間,飛書馳檄,用枚皋;廊廟之下,朝廷之中,高文典冊,用相如。’”枚皋的優點在于文思敏捷、眼疾手快,比賽時容易先聲奪人,但缺點是“時有累句”。故《文心雕龍·諧隱》以俳優相稱:“東方枚皋,糟啜醨,無所匡正,而詆嫚媟弄,故其自稱為賦,乃亦俳也;見視如倡,亦有悔矣。”枚乘、枚皋父子同游梁王,后人傳為佳話。
和枚乘、枚皋這樣的謙謙君子相處,司馬相如不僅如沐春風,還真學到不少本事。他在游梁期間寫出《子虛賦》,并不偶然。梁園的氣場好啊。
除了枚乘、枚皋,還有一系列文壇大腕,聚集梁園,構成文學共同體。
鄒陽無疑是其中一面大旗。鄒陽原本齊人,吳王劉濞鎮撫江南時,招攬八方游士,他與嚴忌、枚乘等在吳王門下供職,都以能文善辯而聲名遠播。不久,吳王的太子在京城被殺,吳王與朝廷結怨,關系中有了陰影,變得疏遠,甚至密謀造反獨立。漢文帝后元七年(前157),鄒陽作《上書吳王》,苦口婆心加以勸說,但未起到效果,就離開江南,改投初顯貴盛的梁孝王。同是齊人的羊勝、公孫詭等人嫉賢妒能,居然在梁孝王面前說鄒陽的壞話。梁孝王中計,一怒之下把鄒陽投進牢房,欲置諸死地。本想為座上賓卻成為獄中客的鄒陽,一點也不著急,從容上書梁孝王,文辭委婉而雄辯。梁孝王讀到鄒陽獄中來信,見其說得頭頭是道,一些誤會立刻云開霧散,就怪自己太多疑,立即予以釋放,并延為上客。這篇《獄中上書自明》,博引史實,鋪張排比,在哀婉悲嘆之中包含著激憤感慨。此文收入《文選》《古文辭類纂》以及《古文觀止》,影響極為久遠。
司馬相如在梁園,有了更多與鄒陽打交道的機會。現實中的鄒陽,與傳說中的鄒陽一樣,有戰國游士縱橫善辯之風,一講起話來就眉飛色舞,使笨口拙舌、一激動說話就有點結巴的司馬相如無比羨慕。司馬相如覺得,光彩照人的鄒陽,從形象上看幾乎就是藺相如再世,那可是自己的偶像啊。鄒陽使司馬相如的偶像在梁園復活了。司馬相如嘴笨,可眼快,腦子轉得也快,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理解鄒陽的快言快語以及電閃雷鳴的想法。
讓司馬相如視為奇人的還有丁寬。丁寬,字子襄,梁人。先在梁地跟從梁項生研習《易》學,后拜田何為師。學成辭歸,田何對門人說:“《易》以東矣。”丁寬至雒陽,又從周王孫受古義,號《周氏傳》。梁孝王慧眼識英雄,提拔丁寬為將軍,抗拒吳楚之亂,果然立下汗馬功勞,世人皆稱丁將軍。凱旋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像沒事人似的,又干起老本行:作《易說》三萬言。司馬相如真想問問他:到底是做將軍風光,還是做學問過癮?
同樣在抗拒吳楚之亂中大出風頭的,還有韓安國。韓安國,字長孺,梁成安人,后遷徙睢陽。曾經追隨鄒田生學習《韓非子》、雜說等。事梁孝王,為中大夫。吳楚造反,梁孝王火線提拔韓安國及張羽為將,阻擋吳兵于東界。張羽力戰,韓安國用兵穩重,兩位將領配合得很默契,成為中流砥柱。吳兵怎么努力也無法越過梁地而奔襲長安。吳楚破滅,韓安國、張羽由此一戰成名。
在司馬相如眼里,梁園最足智多謀的是公孫詭,“多奇邪計”。他初見梁孝王就討得歡心,被當場賞賜千金,不久官至中尉,大家都稱之為公孫將軍。公孫詭文武雙全,寫有《文鹿賦》,奠定了自己在梁園文人集團的地位。可見在梁園,光會耍嘴皮子遠遠不夠,還得會真刀真槍地耍筆桿子,靠作品說話。得有語驚四座的作品,才能讓好辭賦的梁孝王刮目相看,才能在梁園的集體狂歡中找到一個好位置。
司馬相如仔細觀察,在座的每一個人都不簡單,都是因名篇而成為名人。譬如,公孫乘,代表作是《月賦》;羊勝,代表作是《屏風賦》;路喬如,代表作是《鶴賦》。
列席于這群風流名士之間,司馬相如一開始只有仰望的份兒。直到某一天,他終于挺直了腰桿。從這一天起,他也有了真正意義上的代表作:《子虛賦》。此賦流傳全國,甚至宮廷也留存著抄本,使他一舉成名。看來司馬相如不虛此行。放棄了天子腳下的仕途,卻妙手偶得一篇成名作。
《冊府元龜》卷二九二《宗室部》“禮士”類記載:“梁孝王武,貴盛待士。于是,鄒陽、枚乘、嚴忌從孝王游。”這里還提到嚴忌,從孝王游的文士群體里的一位隱形人物,留下的言論不多,但代表著更多的外圍人士。梁孝王麾下的人才集團,已構成層層遞進的金字塔,鄒陽、枚乘、枚皋、公孫乘、韓安國等核心名人,自然屬于塔尖,可還有更多像司馬相如、嚴忌這樣的新生力量,躍躍欲試,渴望升級。這一系列名人、準名人,不約而同地會聚梁園,目的各異,但總體上來看,一是尋求政治上的庇護,二是被梁孝王提供的高官厚祿吸引,第三點更為重要:梁園儼然已成漢帝國的“國中之國”,而且是一個理想國,長安之外的另一個政治文化中心。相比其他諸侯國乃至首都長安,這個朝氣蓬勃的理想國,更容易實現理想,更可能創造奇跡,因而對懷才不遇的游士更有吸引力。
司馬相如當時在梁園雖屬后起之秀,現在看來,反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最不可或缺的。他不僅為梁孝王文人集團錦上添花,更使這一群體乃至梁孝王本人,成為他人生中的重要背景。有人如數家珍般清點梁園文人群體,說到司馬相如時,一聽就是在介紹主角:司馬相如,字長卿,小名犬子。蜀郡成都人。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漢景帝前元七年(前150)時從梁孝王游。梁孝王死后,司馬相如回到蜀郡的臨邛。其著名的作品《子虛賦》大約作于梁地。
梁孝王是《子虛賦》的第一位讀者,當時就預感到此賦必然風行,不僅將使世人知曉梁孝王手下有個司馬相如,而且會使自己以及梁園都成為熱議的話題。說白了,《子虛賦》給梁園做了一個軟廣告,吸引更多的游士打馬而來。一高興,就張羅著在吹臺上給《子虛賦》辦一個慶賀的儀式,相當于今天的首發式或研討會。在自己的歌舞團為《子虛賦》朗誦表演之后,又請鄒陽、枚乘、枚皋、莊忌等專家講述讀后感,最后由司馬相如發表創作談。司馬相如關于此賦的一段話,也成為文學史上一段佳話:“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在司馬相如心目中,賦是穿越時空的最高藝術,使天、地、人的默契與互動完美呈現,妙不可言。他簡直把賦當作信仰。話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對于不信的人,賦啥也不是,也就一串華麗辭藻而已,既不能當飯吃,更無法當錢花,百無一用的書生所玩的雕蟲小技,自娛自樂,頂多蒙蒙吃飽了撐的偏偏又愛不懂裝懂的達官貴人,附庸風雅。而對于有此特長、除此之外一無所有的司馬相如這類人,賦就是有可能使美夢成真的救命稻草,或者放大了說,就是他們的命啊。此中自有黃金屋,此中自有顏如玉,此中自有無限的可能性,關鍵看自己玩得好不好,以及機遇如何。若是能達到上乘境界,再加上幸會識貨的貴人,憑借這一絕技完全可以躋身上流社會,甚至鯉魚跳龍門,沾上幾分皇氣、王氣、富貴氣。有此念想,司馬相如寫賦,自然與那些儒生文士不同,不是以自我為中心,抒發一點個人情懷,而是考慮到讀者的,假設的讀者或者說最理想的讀者自然是帝王將相。他本就心懷天下,加上再兼顧讀者的價值觀、審美觀,自然出手不凡,氣象萬千。他想的是大我,不是小我,寫的是大賦,不是小賦。大手筆就是這樣煉成的。
盡管這段話的真實性還有人表示懷疑,但是,它確實表達了司馬相如辭賦創作的特色。司馬相如的辭賦創作由此博得了時人的高度贊揚。甚至后來的辭賦大家揚雄,也懷疑司馬相如的賦不似從人間來,乃神化所至。
司馬相如當時也許不算主角,還只是枚乘、枚皋、鄒陽等巨星的配角,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他自身的發展,就文學成就和影響力而言,儼然已是那一個時空、那一段劇情里的第一主角。連梁孝王,都多多少少沾了司馬相如的光。梁園,同樣也沾了司馬相如《子虛賦》的光。
就《子虛賦》而言,“‘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程世和查相如本傳,不見有往赴楚齊的行跡,檢視《景帝紀》與《文三王傳》,也未見載景帝、梁孝王出行齊楚,由此排除相如從行齊楚的可能性:不入齊楚而鋪寫齊楚氣象,無疑需要視通萬里的想象天賦。相如從西南走入京畿,又來到漢代中國的中部大梁,已然感到中國之大,但尚未完成對整個中國的游歷。而身處大梁,可以在面對北齊南楚的精神眺望中,以想象方式“進入”齊楚,相如由此也就在精神上基本完成對漢代中國的游歷。程世和不禁感嘆:“從這一意義上說,《子虛賦》以齊楚為描寫對象,并非是無意義的隨機選取。齊和楚,一則代表漢代北方中國,一則代表漢代南方中國。身處漢代中國中部的大梁,又有從西南到京畿的游歷,相如在對北齊南楚的憑虛心畫中,蘊含有總中國之大的時代要求。”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所說“天下文學之盛,當時蓋未有如梁者也”,指的就是枚乘、鄒陽、司馬相如等加盟的梁園作家群,不僅使梁園辭賦成為一大名牌,開漢代大賦之先聲,還成就了梁園文化,為西漢文壇輸送了一批生力軍。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序稱:“梁孝王時有鄒、枚、嚴、馬,游者美矣。”唐代顧況《宋州刺史廳壁記》稱:“梁孝王時,四方游士鄒生、枚叟、相如之徒,朝夕晏處,更唱迭和。天寒水凍,酒作詩滴,是有文雅之臺。”
劉躍進《梁孝王集團的文學想象》,發掘了梁孝王文人集團產生的歷史淵源與時代背景:
戰國以來養士之風盛行,其流風余韻,波及西漢前期。高祖劉邦之子中,吳王劉濞、楚王劉交、齊王劉肥、淮南王劉長;文帝劉恒之子中,太子劉啟、梁孝王劉武;景帝之子中,河間獻王劉德、魯恭王劉余等,無不開館延士,為世人矚目。如“文帝為太子,立思賢苑以招賓客。苑中有堂隍六所。客館皆廣廡高軒,屏風幃褥甚麗”。又如“河間王德筑日華宮。置客館二十余區,以待學士。自奉養不逾賓客”。魯恭王擴建宮室,發現大量古代典籍,在文化史上產生重要影響。上有所好,下必從之。大臣也隆禮敬士。如“平津侯(公孫宏)自以布衣為宰相,乃開東閣,營客館,以招天下之士。其一曰欽賢館,以待大賢;次曰翹材館,以待大才;次曰接士館,以待國士。其有德任毗贊、佐理陰陽者,處欽賢之館。其有才堪九烈將軍二千石者,居翹材之館。其有一介之善、一方之藝,居接士之館。而恭自菲薄,所得俸祿,以奉待之”。在上述諸多政治集團中,最具有文人色彩的主要有淮南王文人集團和梁孝王文人集團。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序稱:“梁孝王時有鄒、枚、嚴、馬,游者美矣。”由此不難推想后世文人對于梁孝王文人集團的傾慕之情。職此之故,歷代都有站在不同的立場對其進行文學想象的創作活動,留下許多美麗的篇章。
枚乘的《梁王菟園賦》,很美。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更美。但最美的,還不是這些經典,而是創造了這些經典的文人,他們以各自的游歷、彼此的交往,額外創造了一段在現實中或許不無缺憾、在想象中卻近乎完美的傳奇。那才是空中的梁園,那才是立體的《子虛賦》。
梁園好啊。梁園不僅是一座園林,一個文藝的王國,更成為一個琥珀般穿越時空的美夢,一種永葆青春的情結。劉海永在《梁園:文人雅士的樂園》一文中感嘆:“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眾多的文人雅士集聚在梁園,揮灑豪情,書寫心志,感懷古今。那是文學史上一個輝煌的時期,漢賦大腕賞玩梁園,風雅相聚,飲酒吟詩,恣意汪洋。梁園,成為文學上的勝景,后來,歷代文人騷客莫不以到梁園抒情為最理想的處所,游梁園、登吹臺,憑吊懷古,吟詩賦詞。梁園,已經成為文人的一個心結,無論是從哪里來的,總要到此一游,抒發情思。”
就在司馬相如慶幸自己作出了正確的選擇,并準備大踏步走下去時,意外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