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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司馬相如一生的追求

感謝司馬相如,使我能夠加盟《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記》叢書。

感謝《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記》叢書,使我重新認識司馬相如。

在此之前,我創作過《屈原》《李白》《杜甫》《陸游》《成吉思汗》《倉央嘉措心史》等一系列長詩,但以傳記文學的形式來描寫古代名人,還是第一次。這對我無疑是一次考驗。更大的挑戰還在于:司馬相如是最富有爭議的文人之一,我能判斷附著在這個形象上的真偽虛實,還原其本來面目嗎?況且,司馬相如本身就具有多面性(我把他比喻為歷史與現實、故事與傳說造就的“千面文人”),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哪一面是被美化或丑化的?我必須有自己對司馬相如的獨特理解,才可能重塑這一形象,才可能稱職地完成這部書。

閱讀大量資料之后,定下了書名:《鳳凰琴歌》。這是借用司馬相如譜寫琴歌《鳳求凰》追求卓文君的故事,同時是為了紀念我對司馬相如的第一印象。我最初正是通過那個美麗的愛情傳奇才知道司馬相如其人。鳳求凰,鳳求凰,這是琴歌,更是情歌,同時堪稱司馬相如一生的“主旋律”: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如果只能用一個字來概括司馬相如,你會提供怎樣的答案?我倒是想好了。這個字最合適:求。鳳求凰的求。也是求索的求。屈原用過這個字,屬于后者: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大義凜然。

司馬相如受過屈原影響,但其形象比屈原要復雜。同樣是求,在策略上,他有直線的求,也有曲線的求,甚至還有以退為進的求。況且求取的目標也更多樣。愛情、事業、功名,甚至財富,都是司馬相如想要的。

在寫此書之前,我先在筆記本上記下一段感想,正與我對司馬相如的第一印象相吻合:他追求美人的垂青,就像鳳求凰。他追求知音的贊嘆,就像鳳求凰。他追求華麗的文章,就像鳳求凰。他追求帝王的賞識,就像鳳求凰。他追求夢見的自己,就像鳳求凰。他追求與別人的不一樣,就像鳳追求遠在天邊的凰。他是在追夢嗎?追得上還是追不上?為什么追著追著,夢就變成了真的?他是在告別故鄉嗎?走向一個又一個異鄉,卻無形中擁有更多的故鄉。

也許,這就是他了。就是真正的他了。至少,是我所認識的他。

我自以為抓住司馬相如精神上的脈絡了。一切豁然開朗。司馬相如謎一樣的形象,從云霧后顯露出來。那些不可思議的心態與狀態,也可以理解了。那些被自我扭曲或被外界扭曲的線條,逐漸恢復了原樣。

說白了,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追求者,追求著自己的理想。愛情理想、政治理想、文學理想,是他人生的三要素,他的一生中所有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都與此息息相關。有的理想他追求到了,使美夢成真,有的理想卻失之交臂。

在司馬相如的人生中,對于三大理想,應該說是三局兩勝。愛情理想與文學理想,他都堪稱贏家。尤其在愛情方面,簡直算幸運兒。可最讓他牽腸掛肚的政治理想,卻似乎一直在捉弄他。從成都到長安,從長安到梁園,又重返長安;從漢景帝到梁孝王,從梁孝王到漢武帝,大起又大落。作為“欽差大臣”出使西南夷,是司馬相如仕途的最高峰,其時正值他與漢武帝的“蜜月期”,備受重用,大展宏圖。就在他準備更上一層樓之時,卻發現這只是海市蜃樓:官場上遭人暗算,被誣告有受賄行為,撤職處分。一年后雖被漢武帝重新起用,但分明已傷了元氣,境況大不如前,甚至每況愈下。

人們熟悉司馬相如的愛情傳奇、文學成就,譽之為情圣、賦圣,卻很少了解司馬相如半途而廢的政治生涯。應該說是功敗垂成,他肩負漢武帝的重托出使西南夷,而且也出色完成了任務:繼張騫開辟通往西域的北絲綢之路之后,又開辟了促進漢王朝與東南亞及西域各國經濟文化交流的南絲綢之路。唐宣宗《遣宋涯宣慰安南邕管敕》對司馬相如出使西南夷,給予很高評價:“昔司馬相如奉漢廷之命,通西南夷路,飛檄曉諭,不勞師征。夜郎、牂牁等,皆生梗之俗,猶能永奉漢法,于今稱之。”

歷史本該這樣寫的:北有張騫,南有司馬相如,一北一南,兩條絲綢之路,成為漢帝國獲得更大舞臺、登臨世界巔峰的一對翅膀。然而,與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雖敗猶榮不同,司馬相如出師了,而且大捷,卻因不適應官場的規則與潛規則,執行漢武帝開發大西南的戰略政策過于堅決,身不由己卷入朝廷內外的“路線斗爭”,觸犯了保守勢力的利益,被來自后方的暗箭射得滾鞍落馬。這已不只是個人的失敗,更是洗刷不清的恥辱,而且大大影響了漢武帝對他的任用。司馬相如不僅傷心、傷氣,而且確實傷筋動骨。如此一來,司馬相如為開通南絲綢之路所作的貢獻,要么被遮蔽,要么被低估。

司馬相如至今留給歷史的形象,是正史中的賦圣、野史中的情圣。許多人忽略了他還有第三重角色:“安邊功臣”“開邊功臣”。輻射中華文明的絲綢之路,司馬相如是先驅,甚至堪稱探路者、開路者。至少,是其中之一吧。

司馬相如自己,既不滿意于做一個著名的情人,也不滿足于做一個優秀的文人,他更想做的是藺相如那樣的政治家、外交家,這是少小替自己改名時就樹立的理想。“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司馬相如都想要,而且最看重的是立功。他周游長安與梁國,乃至出使西南夷,也算遨游四海,無不是為了立功。他寫《子虛賦》與《上林賦》,寫《諫獵書》與《哀二世賦》,寫《喻巴蜀檄》與《難蜀父老》,無不是為了立功。直至病入膏肓仍不死心,臨終寫《封禪文》,作為留給漢武帝的“遺言”。在其死后八年,終于被采納了:從元封元年(前110)至漢武帝死前兩年,共二十二年間,漢武帝到泰山封禪祭祀八次。

不管是開發南絲綢之路,還是呼喚封禪大典,司馬相如都很有先見之明,像是預言家。事后的一切,都證明他具有政治遠見與戰略眼光。只可惜在其生前,并未得到驗證與實現。由于總是“快半拍”(不知該算優點還是缺點),這位觀念“超前”的政治家,得到的只是失落:同僚的嫉恨與敵視也就罷了,司馬相如只當風吹過耳,最讓他受不了的是漢武帝也聽信讒言,對自己有了誤解和輕視。漢武帝沒指望司馬相如成為“安邊功臣”“開邊功臣”(這是后人的評價),只把他安放在“文學侍從”的位置,骨子里甚至視之為以插科打諢來為自己消煩解悶的“弄臣”。司馬相如想成為“主旋律”,無奈在漢武帝眼中只算“小插曲”。唐人鄭亞《太尉衛公會昌一品制集序》稱:“武帝使司馬相如視草,率皆文章之流,以相如非將相器也。”

司馬相如被誣陷,一定想到屈原:“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只不過他沒發那么多牢騷,其實是把牢騷壓進心里,故作灑脫,沒準兒也更受傷害。他想不開的是漢武帝怎么跟楚懷王一個德行:群臣嫉賢妒能,肆意造謠中傷,你居然也信?而且態度變得這么快:說變臉就變臉,說變心就變心。你的立場這么不堅定,我力挺你的政策真顯得自作多情,因之而獲罪,就更不值得了。得,今后再不那么傻了。我犯傻,只因為太把你的事業當回事了。

跟大多數文人墨客相比,把宮廷詩人做到了頂級的司馬相如,有無限風光的一面。但跟自己出將入相,至少也該是帝王師的理想相比,司馬相如又是懷才不遇的。有政治熱情,也有政治才華,但在出使西南夷之后,再也沒有施展拳腳的機會。過早地退居二線,由“幫忙”變成“幫閑”,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司馬相如沒像屈原那樣被驅逐,漢武帝隔了一年就重新起用他以示補償,可司馬相如還是感覺到漢武帝態度的差異,已暗地里把自己當作逐臣,只不過是在宮廷內流放。司馬相如仍然生活在天子腳下,但與漢武帝已貌合神離,從他的《長門賦》《美人賦》,能讀出《離騷》的味道。是啊,這個想立功卻偏偏被廢置的才子,怎么可能一點牢騷沒有呢?他只是覺得發牢騷沒有用罷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司馬相如和屈原一樣苦苦求索,一樣磕磕絆絆,一樣牢騷滿腹。不一樣的是,他會拐彎,也知道掉頭,說白了就是懂得該妥協時妥協,該放棄時放棄。司馬相如的后半生,是一個“棄權”的屈原,一個在內心自我發配的謫臣。遲到、早退、請病假、人云亦云,把什么都不當回事了。在潛意識里已處于怠工、罷工的狀態。這是一種于無聲處的牢騷,一種以自暴自棄來進行的抗議。

這就是我發現的司馬相如,和屈原一樣痛苦,只不過宣泄痛苦的方式不同罷了。和屈原一樣報國無門,只不過一個在門外流放、一個在門里流放罷了。他的牢騷比屈原要少一點,沒準兒脾氣更大呢,是一種“悶騷”,是暗地里較勁:既像是跟漢武帝較勁,又像是跟自己較勁。他的命運比屈原要好一點,如果屈原的人生是悲劇,他的人生是善始善終的喜劇,但很難說誰比誰更消極,或誰比誰更積極,很難說誰比誰更樂觀,或誰比誰更悲觀。他和屈原不一樣的地方,是能夠放棄,也能夠放下,以游戲的態度看待與君王的關系:老子不陪你玩了,老子跟自己玩去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誰不會啊?屈原至死都放不下的責任,比沉水時懷抱的石頭更重,他是被自己的思想包袱累垮的。

這就是我發現的司馬相如,一個痛苦的司馬相如,和別人眼里的不大一樣,和別人嘴里的不大一樣。寫出來,我相信這不是虛構,而是還原。我要還原司馬相如不為人知的一面,被忽略的一面,其實是被他自己遮蔽了的一面。司馬相如的這一面,作為壯志未酬的政治家的這一面,被他作為情圣的那一面以及作為賦圣的那一面,給嚴嚴實實地遮蔽了。

有了這種發現,我才有勇氣寫這部書,也才有興趣把這部書寫完。讀到本書的最后一章,你會同意我的看法。與其說是我揭開謎底,不如說是司馬相如以“遺書”《封禪文》為自己有時傳奇有時荒誕的一生揭開謎底:他還是那個他,他那被外界打壓又被自己壓抑的政治情懷,好像早已是死火山了(包括在漢武帝眼里),其實一直是活火山。他一直在裝傻、裝病、裝死,臨到死期將至,卻又活了。一只復活的鳳凰。

司馬相如其實并未放棄追求。至死都在追求。追求立德、立功、立言。追求不朽。追求不朽中的不朽。

司馬相如所追求的榮譽,在唐代達到巔峰。正如祁和暉《蘇軾小貶大崇司馬相如》所說:漢魏晉唐間,政界學界文界對司馬相如其人其文的評價,總體上是肯定其為文家,建功業與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的個人操守,這是當時歷史的主流眼光,縱有文士指其私德瑕疵也屬“個別”現象,并且用詞都甚理性。到唐代,司馬相如成為唐代士人普遍的“異代知音、人生偶像”。唐人“贊相如之才,羨長卿之志”;“羨相如之遇,抒人生之悲”;“嘆相如之情,頌風流之事”。“文人得意時,以相如之才自詡;失意時,以相如之志自勉。”“唐人普遍推崇相如,批評的言論非常少。”確實,唐人一般都樂于自擬司馬相如,亦樂見別人將自己擬為相如。

我對司馬相如的發現,并不完全來自直覺,也不全是猜測,更是讀了大量資料之后所作的理性判斷。

所以,我要感謝讀過的大量資料,有一部分列于書末的《主要參考文獻》,此外還有很多,來不及逐一鳴謝。

尤其是本書中列舉的司馬相如辭賦,為便于讀者理解,我引用了網絡上對這些古文的今譯,譯者大多佚名。我要感謝這些為推廣司馬相如作品付出勞動、作出貢獻的“無名英雄”:你們用當代的口語,使司馬相如在當代讀者面前復活了。

站在眾人肩上,站在巨人肩上,我才可能對司馬相如這位文學巨人,有一點發現,多一點發現。即使司馬相如已是“千面文人”,我也要使他再多一面。

除了“紙上考古”,我也實地考察。司馬相如一生,有三大支撐點:成都、梁園、長安。我都該去看一看。二〇一五年我重游西安,為了比照今天的上林苑與西漢的上林苑有哪些變化,與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是否有天壤之別。秦之離宮宜春宮附近,有秦二世墓地,正是司馬相如陪伴漢武帝狩獵時路過并當場獻上《哀二世賦》的地方。

二〇一六年重游成都,特意在琴臺路上走一走,尋找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當壚賣酒的店鋪遺址。沒聽見曠古的琴聲,但聞到陳年的酒香了。

我還應河南永城市詩歌學會會長柳歌邀請,去商丘參觀了司馬相如寫《如玉賦》《子虛賦》的梁園,以及位于芒碭山保安峰的梁孝王墓。梁孝王讓我肅然起敬,因為他舍得用四大名琴之一的“綠綺”,來酬謝司馬相如獻上的《如玉賦》。導游介紹:梁園,又名梁苑、兔園、睢園、修竹園,俗名竹園,為西漢梁孝王劉武在都城睢陽(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陽區)城內所營建的游賞延賓之所,故址位于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陽區東。

二〇一六年三月,在開封舉辦的“書香中國、詩意生活”中國詩歌與旅游高峰論壇上,《汴梁晚報》聘請我擔任文化顧問。聽說我在寫《鳳凰琴歌——司馬相如傳》,特意邀我參觀另一個梁園——禹王臺公園,邊走邊采訪,第二天就整版刊登采訪記《以詩之名傳承文化——訪汴梁晚報文化顧問、著名詩人、作家洪燭》。摘錄其中《夢回千年尋找詩意》一段:

“詩是文學的生力軍,是思想的啟蒙者。”這是著名詩人、作家洪燭三十多年來對詩的理解。這位與詩歌有著不解之緣的詩人三月十五日蒞汴,走進千年名園禹王臺公園和清明上河園,沿著司馬相如、李白、杜甫、高適曾經的足跡尋找詩意,在夢回大宋的蕩氣回腸中感悟詩歌與旅游煥發出的強大生命力。

在開封期間,洪燭專程來到有著千年名園美譽的禹王臺公園,聆聽當年司馬相如在此吟詩作賦的故事,為自己正在創作的《鳳求凰——司馬相如傳》一書尋找靈感。

禹王臺又叫古吹臺。相傳春秋時期,晉國盲人樂師師曠常在古吹臺吹奏古樂。漢代淮陽王劉武被轉封為梁王后,曾將古吹臺大加修建了一番。大文學家司馬相如、枚乘等都是梁孝王的賓客,他們經常在古吹臺上吟詩作賦、吹彈歌舞。李白、杜甫、高適曾相聚在此飲酒作詩,留下《梁園吟》等千古名篇。

在諸多文人墨客中,洪燭對司馬相如有著特殊情結。他在博客中撰文說,屈原之后,李白之前,中國的文學史還出過司馬相如。他們都是引領一個大時代之風范的標志性人物。屈原使楚辭得以和《詩經》共領風騷,李白構成唐詩的巔峰,司馬相如同樣不簡單,是漢賦的奠基者。兩漢四百年的賦壇,最引以為驕傲的還是司馬相如這面大旗。與屈原、李白相比,司馬相如同樣寫出了足以開宗立派的創新之作,對中國古代文體的演變與發展作出不可或缺的貢獻,而且他人生的傳奇性也并不遜色。“司馬遷《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以賈誼與屈原并列,卷一百一十七則是《司馬相如列傳》,為一個文人立專傳,待遇極高。整部《史記》,專為文學家立的傳只有這兩篇。司馬遷在《司馬相如列傳》中全文收錄了他三篇賦、四篇散文,以致其篇幅相當于《屈原賈生列傳》的六倍。可見這個同時代人在太史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他說。

看到開封豐厚的歷史文化遺存,洪燭感慨頗深。他說,開封是文化的富礦,開封的文化寶藏令人羨慕……

梁國初建時期其疆土為魏故地、秦碭郡,僅有二十余城(縣),相當于東起今山東東平、西至河南開封、南達河南商丘、北到山東平陰一帶的地區。梁孝王劉武時梁國擁有四十多個大縣,其疆界南起今安徽太和北,北至古黃河與趙國為鄰,西到高陽(今杞縣西南),東與泰山郡、魯國接壤。開封與商丘都在“爭”梁園,各自有各自的說法,而且都挺動感情。《開封日報》曾發表劉海永《梁園:文人雅士的樂園》一文:

說起梁園,有人說在商丘,筆者查閱文獻,最終發現,稱呼開封的最多。特別是在宋元以后,梁園幾乎已經成了開封的別稱。當年的那個園林十分大,“孝王筑東苑,方三百馀里”,孝王就是梁孝王,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有“梁孝王始都大梁,以其土地下濕,后遷睢陽”之說。《陳留風俗傳》《括地志》《元和郡縣志》等典籍也有這樣的記載,認為梁園在開封,梁孝王的都城最初就在開封。宋人沈存中《登吹臺詩序》曰:“繁臺,即梁孝王吹臺也。”明人劉昌《吹臺駐節詩序》稱,“城南有吹臺,世乃言梁孝王臺”,“唐杜甫從李白登吹臺,慷慨悲歌,為一時所慕。故后世騷人詩客,以不得至開封、登吹臺歌嘯為欠事”,就是明證。“宋人《輿地廣記》即云:‘梁孝王增筑焉。’”李濂對梁園位置做了準確的考證。他在《汴京遺跡志》中說:“梁園,在城東南三里許,相傳為梁孝王游賞之所……”李濂認為劉武由汴遷睢陽,只是遷都,與開封轄屬并無關連。梁孝王筑東苑三百余里,并非三百里內盡為園林,而應是三百里外猶有苑所離宮,這便是梁園。乾隆皇帝南巡的時候經過開封吹臺題寫一首詩,里面就有“凌晨陟吹臺”“杜子真豪矣,梁王安在哉”這樣的詩句。吹臺就是師曠演奏音樂的地方,就是現在開封的古吹臺……

同行的《京九晚報》記者班琳麗告訴我:開封人說梁園就是禹王臺。商丘有個梁園區,是漢朝梁園故地。不管梁園是在開封還是商丘,都屬于中國文學的圣地。

我要說的是,為追尋司馬相如的腳印,不管商丘的梁園還是開封的梁園,本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態度,我都親自去采訪了。兩個梁園都很美,因為來自同一個傳說,來自同一個梁孝王,以及同一個司馬相如。梁園在哪里,司馬相如就在哪里,《子虛賦》就在哪里,當然很重要了。

關于司馬相如的出生時間,其實有多種版本。最權威的是《辭源》《辭海》等工具書的記載:“公元前一七九年”(或曰“公元前179?”),即漢文帝前元元年。

龔克昌、蘇瑞隆著《司馬相如》(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則不同意,認為若按照此說推演,司馬相如引卓文君私奔就得在其三十六歲以后,也太晚婚了,而當時卓文君年方十七歲(源自《西京雜記》說文君“十七而寡”,《史記》說“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這一對才子佳人年齡差距太大,且不管是否有“代溝”,至少不符合常規的婚姻模式。而據《史記》:“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看得出相如其時風度翩翩,風華正茂。況且與文君結婚一年后,還“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自喻美人,可見當時絕非年近四十的老男人。龔克昌、蘇瑞隆以相如年過弱冠(二十歲)即以貲為郎及沒干多久又改投梁孝王門下等軌跡來推斷,相如生于公元前一七二年,即漢文帝前元八年。

劉南平、班秀萍著《司馬相如考釋》(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還以近乎數學推論的“小心求證”得出司馬相如“約生于公元前一六九年”的考證結論。

張大可《論司馬相如》(《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認為“司馬相如生于公元前一七四年,卒于公元前一一八年,享年五十七歲”。

當然,另有權威性并不亞于第一種權威說法的說法:司馬相如“生年不可考”。陶秋英《漢賦之史的研究》(中華書局1939年版),即持此說。據說游國恩等、章培恒等、袁行霈等分別主編的多種版本《中國文學史》,均以不同方式或明示或暗示地表達了對“生年不可考”說的認同。

我寫這本《鳳凰琴歌——司馬相如傳》,如采納“生年不可考”的說法,很難清晰展現司馬相如一環套一環而又跌宕起伏的人生軌跡。模糊化地寫,甚至會顯得不太負責任,不利于讀者有始有終地完整感受司馬相如的一生。比較了前幾種有確切年度的說法,我謹慎地選擇了第二種:相如生于公元前一七二年,覺得更合情合理。

關于司馬相如的出生地,也有多種版本。有人認為司馬相如出生地在今四川蓬安縣,蓬安縣在歷史上曾設置過相如縣,且存在了九百多年。梁武帝蕭衍天監六年(507),分安漢縣置相如縣。梁武帝好文學,雅愛相如賦,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司馬相如的超級粉絲,特意設置相如縣以紀念自己的偶像。直到明洪武年間裁省,相如縣才并入蓬州,即今蓬安縣。但最權威的是《史記》,司馬遷認定司馬相如“蜀郡成都人也”。當然,也還有別的說法:司馬相如祖先屬于“山東”趙國的貴族,祖父一代于秦滅六國時被強行遷入巴蜀,經關中由古蜀道進入“葭萌”,由“葭萌”沿嘉陵江南下,至今蓬安縣瀕臨嘉陵江的利溪鎮地區,經營農商,漸至中產人家。司馬相如出生地是蓬安,古屬巴郡,約十歲時又遷居蜀郡成都,成都是其成長并成名的地方。如清人王培荀在《聽雨樓隨筆》中說:“人皆以相如為成都人,實今之蓬州人,后遷成都,又居臨邛,三處皆有琴臺。蓬州,隋之相如縣,以相如所居之地而名。明初,乃省入蓬州。其故宅在州南,琴臺在宅右,傍嘉陵江。”

“巴蜀”,涵蓋的范圍甚廣,在司馬相如的年代至少包括漢中、巴郡、廣漢、蜀郡、犍為、牂牁、越嶲、益州、永昌等郡國及其屬國,大致相當于今天四川大部和貴州等地。《漢書·地理志》稱這里“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實之饒”。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從杜沛峰《巴蜀文化地理與司馬相如》中摘錄一段,便于我們了解司馬相如故鄉的地理背景與文化背景:“巴蜀地處盆地,山勢險峻,多大山大水,交通歷來不發達。但這里地處西南邊陲,很少戰亂滋擾,同時商貿、冶煉行業盛行。因此,巴蜀人向來自足自樂,俗不愁苦。這樣的山水、地理、歷史孕育出了獨特的巴蜀文化,且具有鮮明的特點。”

巴蜀地理上的封閉性,形成巴蜀文化的獨立性與創造性,但阻擋不住它天然的開放性,北與中原文化相融會,西與秦隴文化交融,南與楚文化相遇,并影響及于滇黔文化,四川盆地因而成為多元文化的聚寶盆。司馬相如就是在聚寶盆里長大的。有人綜合考察史志、地方志,認為司馬氏先世本居中原,后入蜀,移居過古相如縣(今南充市蓬安縣),而司馬相如最終落籍成都。《華陽國志》卷一《巴志》載:“巴有將,蜀有相。”巴人剽悍,蜀人智慧。司馬相如由巴入蜀,成為巴文化與蜀文化的“混血兒”,他的夢想就是出將入相,以文武全才最充分地實現個人價值。至于他的學識,很明顯深受中原和楚地之學影響,尤其對大一統的中原文化充滿向往。

司馬相如之所以堪稱最有爭議的文人之一,源自他形象的復雜,也就是多面性。有些是被美化的,有些是被丑化的,以致很難判定哪一面是其本色。跟司馬相如相比,屈原、司馬遷、李白、杜甫、蘇東坡、柳永等,都很純粹,因而早早地有了定論。唯獨司馬相如,眾說不一,彼此矛盾。譬如前面所列幾位大腕里,司馬遷對司馬相如是敬重的,“特愛其文賦”,“心折長卿之至”,并在《史記》中隆重推出《司馬相如列傳》。李白對司馬相如是羨慕的,《贈張相鎬》稱自己“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中,回憶唐玄宗派人迎接自己待詔翰林,以相如自比:“漢家天子馳駟馬,赤軍蜀道迎相如”,《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記載蘇颋稱自己“天才英麗,下筆不休”,“可以相如比肩也”。杜甫對司馬相如同樣是推崇的,至少在十一首詩里詠嘆過相如,譬如《酬高使君相贈》:“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到了蘇東坡,則充滿輕蔑、鄙視:“司馬相如諂事武帝,開西南夷之隙。及病且死,猶草《封禪書》,此所謂死而不已者耶?”大有將其作為“漢武帝的乏走狗”口誅筆伐之勢。

同樣的一個人,同樣的一件事,為什么在不同人眼里就大不一樣呢?這還是源自司馬相如性格的豐富,既能昂首挺胸,又可低聲下氣,既能張揚自我,又可委屈自己,比普通的官吏多一份清高,又比一般的文人多幾分彈性,能開能合,能屈能伸。蘇東坡生氣的,可能正因為司馬相如開了文人為交易或妥協而不斷降低道德底線的先例。蘇東坡自己就是堅守自尊,在官場上吃不開被一貶再貶,四處顛沛流離,卻無怨無悔。以其高風亮節的“大風流”,當然有權看輕司馬相如風花雪月的“小風流”,視之為骨頭缺鈣、血液缺鐵。

但不要忘了,蘇東坡出身比司馬相如強多了,初唐大臣蘇味道之后,父親蘇洵是大作家,家境優渥,不算“富二代”也是“文二代”,有資本也有資格保持“風流高格調”。司馬相如出自平民家庭,出道時為買個小官做,就鬧得傾家蕩產。后來又父母雙亡、家徒四壁,沒餓死都算幸運的,對人生、對社會哪敢挑肥揀瘦,不削尖腦袋苦苦鉆營,這位窮酸書生哪有出頭之日?不找靠山,光靠一己之力,可想而知:永遠是底層的墊腳石。不討好靠山,誰還白白讓你依靠、讓你借勢啊?司馬相如開過酒館,知道笑臉迎客是必須的,知道微笑服務所向無敵。漢武帝在其眼中就是最大的客戶,你不低姿態迎合,他還稀罕你嗎?換誰不行啊?尤其要記住:這是漢武帝,你一個文人要在他面前覺得自己厲害,他還覺得自己比你厲害呢。屈原在楚懷王面前鬧情緒,不是被趕出來了嗎?李白在唐玄宗面前耍大牌,不是被“賜金放還”了嗎?司馬相如如果要讓蘇東坡滿意,那就無法讓漢武帝滿意。司馬相如如果用蘇東坡的個性與漢武帝相處,有棱有角,先不提是否可能觸怒龍顏,至少,這一單生意沒法做了。誰求誰啊?弄不好,還可能在司馬遷之前成為“司馬遷”——宮刑的犧牲品。

這就是為什么蘇東坡對司馬相如瞧不起,司馬遷倒是敬愛有加、充滿理解。蘇東坡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司馬遷太知道漢武帝的厲害,因而太知道自己的不容易,知道自己的不容易也就知道司馬相如的不容易:他只能這么做、這么活。他不這么做、這么活,還能怎么做、怎么活?不想做了嗎?不想活了嗎?

司馬相如畢竟是想做事的人、愛生活的人,知道怎么更策略一些,把事情做下去、把生活過下去。為了追求到自己所愛的,他不得不學會妥協,接受自己所不愛的。就當為理想所作的犧牲吧。他看得透也就能想得開:把與漢武帝的關系,定位為一項合作、一筆生意,玩得好就玩,玩得不好了,就當作一場游戲,不浪費太多感情。與屈原、司馬遷、李白、蘇東坡相比,司馬相如走進朝廷了,但并沒有被趕出來,不算幸運兒,但也沒有更多的不幸。直至年老得病辭官,也算全身而退。和屈原不同,司馬相如并不在乎漢武帝的誤解與疏遠,與此同時,他心底里已把漢武帝視為鬼神,敬而遠之,樂得有一段安全距離。他不可能像屈原那樣,失戀般地傷心。在漢武帝與自己之間,司馬相如更愛自己。司馬相如的這種自私以及低姿態,其實也算一種高境界。司馬遷在傷筋動骨兼傷心之后,才算活明白了,才明白司馬相如為什么要那么做、那么活。對漢武帝,別太認真了。你想對得起他,就對不起自己了。

蘇東坡,我所愛也;司馬相如,亦我所愛也。由于蘇東坡對司馬相如公開表示過蔑視(其實代表了許多人的看法),我也想借這本書,替司馬相如,用“弱弱的聲音”辯護一下。理解萬歲。不管是對古人還是今人,理解既是一種穿越,也是一種超越。尤其是對探路、帶路意義上的先驅、前輩,要理解他或他身上的歷史局限性,以及人無完人,那么他們的優點、優勢就能得到體現,對后來者產生更多的滋養。

需要說明的是,蘇東坡還是說過司馬相如的好話,在《遠游庵銘并敘》中,將司馬相如與屈原相提并論:“昔司馬相如有言,列仙之儒,居山澤間,形容甚癯,意其鄙之。乃取屈原《遠游》,作《大人賦》。其言宏妙,不遣而放。”蘇東坡借意屈原的《遠游》和司馬相如的《大人賦》,為吳子野歸南所隱居的庵堂取名“遠游庵”,捎帶著點贊相如賦“其言宏妙”。蘇東坡為遠游庵題銘:“問道于屈原,借車于相如。”

這不失為重振文明旗鼓的一大創意。

借用司馬相如的辭賦為交通工具,重走相如走過的路,就能穿越時空隧道,回溯到中國文學的老祖宗屈原那里。那是我們精神上的老家,有一座照耀古今的燈塔。搭乘相如的順風車,向屈原問路,就不會迷失方向,而且能走得既深又遠。相如的車,是為了載人的,更是為了載道的。司馬相如的藝術性,與屈原的思想性相搭配,就更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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