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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擊水三千
  • 李飛雄
  • 21010字
  • 2024-09-25 15:38:23

第一章 廟隳

午后,烈日炙烤大地,龍門橋紋絲不動,身邊荒涼的土堡一派死寂。土堡中央關帝廟門楣上的金色匾額閃著刺眼的白光,映照在暗流涌動的水面,似乎要與白日的暉光一爭高下。

皇渠到此一分為二,形成一個反寫的“人”字,一撇是進水閘,一捺是退水閘。兩座落下的閘門阻塞溢滿干渠的水流像一艘肚皮滾圓的羊皮筏子,赭黃晶亮的渠水與關帝廟斑駁褪色的墻體形成鮮明的反差。舀一瓢渠水,推一把殘墻,人生已是白駒過隙。

張大頭昏昏欲睡,一斤高度白酒折磨著他的胃,令他頭腦腫脹、肚腹絞痛。坐在鳳凰城酒店包間宴席的主位,張大頭索性不顧左右,倒頭撞在餐桌上睡著了。

鋪天蓋地的黃沙遮蔽日頭,白晝宛如黑夜,張大頭拼命揉著雙眼,想看清楚路在何方。他走啊走啊,灼熱的黃沙令他的雙腳發燙,渾身起泡,腦袋冒煙。

昏睡的張大頭張開的嘴巴里流出口涎,餐桌旁有人要叫醒他,被人攔住。何必呢,讓一個喝醉的人多睡一會兒是一種恩賜。

張大頭全然不知宴席上這些朋友對他的冷嘲熱諷,他們甚至向他張開的嘴巴里扔了一只蒼蠅??烧l知道呢,那只蒼蠅竟然是活的,在他的口中撞了幾圈,當張大頭感到發癢就要閉嘴的時候,蒼蠅落荒而逃。

張大頭轉過腦袋繼續做夢。黃沙太沉,席卷天地,沉重的腰身怎么擺動都是一團迷霧,越走霧越大,越走路越遠,越走天越黑……他渴望一場暴雨,宛如他再次張開的嘴巴渴望一杯溫熱的白開水。

沒人記得是幾時幾分,鳳凰城龍門村炙熱的天空不知從哪里翻滾過來的黑色云團,瞬間籠罩村莊和城市。暴虐的狂風夾雜著黑豆大小的雨點從天而降,仿佛有人斗膽觸及龍王爺的胡須,毫無電閃雷鳴的前兆,硬生生的暴雨傾瀉而下,好似龍門橋被水沖毀了閘門。

很少有人見過這么大的暴雨,天地一片,烏蒙蒙,黑乎乎,仿佛黑夜一般。日后,張大頭的父親告訴他,也就是早前沒糧食吃的時候見過這么大的雨。

可能是雨聲太大,餐桌邊昏睡的張大頭突然立起身子,沒有任何征兆地醒了,把一桌人嚇一跳。來吃飯的有兩位朋友是政府里的人,急著要走,張大頭趕緊去結賬。

他翻遍全身沒找到一分錢,身無分文,銀行卡里是零。堂堂鳳凰城有頭有臉的工程公司總經理張大頭的荷包里沒錢,連請客吃飯的錢都沒有,怎么可能?誰會相信!

張大頭窘得臉頰漲紅,要不是喝了酒紅紅的一張臉,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所有人都會看見。幸虧摸到兩張信用卡,張大頭舒了一口氣,用其中一張結了賬。

第二天,有人告訴張大頭,關帝廟塌了。

當時,張大頭剛從一處裝修工地出來,這是他承接的最大的裝修工程,需要墊資400萬元來做。張大頭咬牙接下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肥肉不好吃。

七月流火,卻不見秋涼,工地外是烈日,工地內是蒸籠。走出蒸籠的張大頭汗流浹背,衣服粘在身上,汗不停地從后脊梁骨往下流,打得內褲焦濕。他罵罵咧咧,埋怨工人們只顧進度不管質量。

就在這時打來一個電話。

“張總嗎?”

“你好!”

“告訴你個好消息——”

“說?!?/p>

“關帝廟塌了,你親手建造的?!睂Ψ綊鞌嚯娫挕?/p>

“喂——喂——你誰?。筷P帝廟塌了!扯呢吧,喂——”看對方掛斷電話,張大頭越說越急。

這是一個陌生來電,張大頭打過去,無人接聽。

關帝廟塌了,怎么會呢?才修好不到五年,怎么可能塌!難道是個騙子?張大頭正在想,電話又打進來,公司會計說有人來催債。

“催什么催,告訴他,老子做完這個工程,一次性連本帶利全還給他?!?/p>

“他們都來三次了。”會計怯生生地說。

“不就三次嗎,你應付,讓他們走?!睆埓箢^掛斷電話。

張大頭又接了幾個項目上的電話,肚子餓了,才知道已是中午一點半。他來到一家餐館吃飯,想起昨天中午的夢。

昨天酒喝多了,為了感謝政府里的兩位朋友對生意上的照顧,張大頭必須喝多。這是在表忠心,客要請,酒也要多喝,多喝才顯得有誠意。喝醉的張大頭在撐不住昏睡之前把兩位政府朋友叫到隔壁包間,拿出現金當面酬謝。對方收下錢,他才跌跌撞撞回來,剛坐下,支撐不住千斤重的腦袋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他的夢是黃色狂沙,細膩又粗糲,遠看像移動的城堡,近看像黏糊的河沙,如同龍門橋下皇渠里煉乳般黏稠的黃色渠水,又如他體內灼熱酒精流過時的內耗。他安靜的軀體里面藏著追擊黃沙的豪氣,可惜那一刻只有不能自持的口涎流了半個胸襟。正是這些口涎壓得張大頭喘不過氣,宛如被彌漫的黃沙遮蔽雙眼。突然一聲巨響,晴天一個霹靂,張大頭醒來,看著餐桌怔了幾秒,露出他慣常狡黠的笑容。

難道是那聲巨響?張大頭叼著煙在想,難道關帝廟真塌了?他撥通父親的電話。

“喂,大頭啊?!?/p>

“爸,關帝——”

“關帝廟啊!”

“說是關帝廟塌了,有這回事?”

“我正準備給你說呢,好端端的廟怎么塌了?!?/p>

聽到父親的話,張大頭愣住,舉著電話,屏住呼吸。父親還在說什么,張大頭沒有再聽。掛斷電話,他決定親自回去一趟。廟是他修的,縱然坍塌,他也要親眼看一看。

開車從高速公路拐入通往龍門村的鄉道,一路上臉龐緊繃陷入沉思的張大頭眉目緩緩舒展。陽光透過路邊的楊樹葉射在他臉上,無數顆亮晶晶的星星向他眨眼睛,刺目的太陽變得柔和起來。這條路走了許多年,每次回來都感到親切。

張大頭是個綽號,本名叫張厚坤。小時候,張厚坤在本村孩子里長得最高,也長得最瘦,精瘦的身子頂著一顆碩大的頭。這顆大頭愛出汗,經常冒著熱氣,像一把流動的開水壺在村里串來串去。這把開水壺實在太顯眼,村里人記不住他的大名“張厚坤”,只記得他的頭大,見了張厚坤都叫“張大頭”。久而久之,父母也叫張厚坤“大頭”。

隨著年齡的增長,張厚坤的身子不斷長大,而他的頭似乎在童年長到位,長大的身子和童年的大頭越來越協調,竟看不出他的頭比身子大。

成年后,一米八三的個頭怎么都看不出來張厚坤曾經有一顆大頭,不過父母和村里人依然叫他“大頭”。熟悉的人也叫他“張大頭”,這像一個愛稱,張厚坤覺得無所謂。

十年前,過完生平第二個本命年生日,張大頭決定退役。

那時,張大頭在部隊干得不錯。雖然沒當上排長,但他當過偵察兵,立過集體二等功,被破格晉升為士官中的一級專業軍士,成為職業軍人。這在和平年代,實屬不易。眼看著再干四年可晉升為二級軍士,再干十六年可晉升為一級軍士長,享受將軍級的待遇,張大頭卻選擇轉業。很多人不懂,張大頭給出的理由是當兵為了打仗,不打仗當什么兵,這是公開的。私下里張大頭覺得和平年代當兵很難實現人生價值,不如退役到地方上大干一場。

抱著“大干一場”的雄心,揣著幾千元的轉業費,張大頭脫掉心愛的軍裝,匯入鳳凰城的人流。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那年頭軍人的轉業費不多,幾千元也干不了啥,張大頭想攢著,日后瞅準機會在鳳凰城買套房子,好成為名副其實的城里人。從農村出來當過偵察兵的張大頭嗅覺靈敏,他認準房地產是個新興產業,有發展前途,想找個房地產公司就業,不想去轉業時部隊給他推薦的單位。

然而,鳳凰城是個內陸城市,封閉保守不開化。人們普遍有一種傲慢的自滿感,像蝸牛背負體型巨大的硬殼緩慢前行,還以為世界原本這么慢。

一連幾個月,張大頭都在找工作,他想去的房地產公司去不了。這些房地產公司對一個轉業且顯得過分自信的士官不以為意,在他們眼里別說是士官,即便是將軍,也不過如此。關鍵是有沒有人脈、有沒有關系、有沒有資源?有,哪怕是服役三年的義務兵,房地產公司都搶著要;沒有,就算是將軍,房地產公司都不愿意要。張大頭屬于無人脈、無關系、無資源的“三無”人員。

起初,張大頭充滿信心,瞅準鳳凰城兩家名頭很大的房地產公司,不事先聯系,直接登門造訪。當過偵察兵的張大頭氣宇軒昂,腰背筆挺,走起路來兩腳生風,兩脅生氣,英姿勃發。保安看到這個陌生人不敢阻攔,以為是哪里來的領導,主動告知公司人事部經理的名字和門牌號。人事部經理接到保安的電話也搞不清楚是哪位領導,稀里糊涂地趕緊收拾一番頭臉準備迎接??吹綇埓箢^還真以為是一位領導,只是沒見過。人事部經理滿腹狐疑,在腦袋里快速搜索這位領導是何方神圣,為何來公司不找董事長、總經理,卻奔人事部而來?難道是市委組織部的、市紀委的……是公司哪個領導要糟了,還是我糟了?這可是一家國有房地產公司,最近沒見風聲緊呀!想了一通,與張大頭握完手,人事部經理弄明白眼前這個貌似領導的人原來是一位前來求職的轉業士官,手中沒有上級的介紹信,只有一張轉業證明。他立刻放松下來,露出一個人事部經理慣??慈藭r的警惕與輕蔑。言談之間,張大頭散發出的英氣沒有讓人事部經理看人的警惕與輕蔑過分放肆,但這份英氣也沒有為張大頭贏得工作。

人事部經理嚴肅略帶安慰地告訴張大頭,公司暫不缺人,等明年春季,也許會對外招聘。那是半年以后,對張大頭來說時間太久??墒且矝]有辦法,張大頭只好悻悻地離開。

第二家大公司也沒應聘上,接下來的中公司小公司,張大頭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人家看上他的,張大頭又看不上。

從一家小公司出來,張大頭點起一支煙。正是北風肆虐的季節,風吹亂他的頭發,差一點兒吹滅他的煙。張大頭猛吸幾口往前走,吸完一支又吸一支。在大風中吸煙,煙頭留不住煙灰,張大頭忘了,用力去彈,煙斷了。他再點起一支。路上人不多,車開得挺快,帶快張大頭的行走節奏。一連走過四五個紅燈他也不覺得累,不知不覺走到路盡頭。拐過彎張大頭放慢腳步,覺得自己真傻,去跟汽車較什么勁。顯然找工作不順利讓他有些氣餒,社會的復雜程度遠超他在部隊時的想象,他甚至有點后悔當初不去部隊推薦的單位。要不返回頭再去,幾個月過去人家會要嗎?張大頭心里沒底。何況那樣多丟人,轉業時當著部隊領導和戰友們的面說要大干一場,這還沒找到工作沒干啥呢就打退堂鼓,多丟面子,多傷自尊!可咱沒人脈,沒關系,沒資源,是徹徹底底的“三無”人員,甚至也沒什么錢,怎么干呢?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房地產市場剛剛放開,房地產公司如雨后春筍般一個個冒出來,但對于如何經營、經營什么、經營目的比較模糊。尤其業務不好拓展,拿不到項目,要想拿到項目,公司就需要人脈、關系和資源。一旦拿到項目,組建個工程隊就可以把房子蓋起來。這使市場起步期的房地產公司門檻很低,誰都可以注冊個房地產公司,沒有什么資格限制。行業混亂,惡性競爭、腐敗猖獗。這個混亂的市場很難容得下張大頭這樣胸懷一身正氣想干一番大事業的人,除非他做出改變。

張大頭在北風中走了一天,抽光兩包煙,他認為不能這么找工作,這樣像無頭的蒼蠅四處亂撞實在是浪費時間。他在腦海中全力搜索轉業前在部隊時與地方有業務接觸的單位,有沒有好單位,有沒有政府里的大領導,有沒有能夠幫忙的人……

張大頭原先在集團軍服役,駐扎在鳳凰城以外的其他省區。轉業前兩年,他想辦法把自己調到鳳凰城所在的省軍區,身份由偵察兵變成槍炮修理所的士官。槍炮修理所是個連級單位,名義上修槍修炮,實際上看管武器庫,順帶把演習時損壞的和時間長老舊的武器做一些簡單處理。損壞大的武器要么淘汰,要么送兵工廠修理,張大頭他們也修不了。張大頭一下子清閑下來,鍛煉又少,髀肉復生,膀闊腰圓。兩年里,他和戰友槍炮沒修多少,汽車卻修了不少。

那年頭,軍隊允許經商。張大頭所在的獨立團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可以用來對外經營,只有槍炮修理所,勉強有些價值。團長和政委認為讓一個連的官兵看管武器庫可惜了,不如搞多種經營,對內修槍修炮,對外修汽車。團部在東大門兩側建了一排營業房,對外出租,留下三大間和一棟二層樓房給槍炮修理所,供其面向社會接單修汽車。從此,槍炮修理所一個單位兩塊牌子,對內是修理所,對外是汽車修理廠,經營所得歸團部所有。張大頭到槍炮修理所時,生意已經做了幾年。修理所周邊盡是些飯館、茶樓、美容院、歌舞廳、足浴中心……不像是軍隊門口,倒像是花花世界。在槍炮修理所修車做生意的過程中,張大頭認識不少地方上的人。一周七天他經常往城里跑,不是去辦事,就是去吃喝。不光他去城里混,團里許多人都去城里混。

進城給了張大頭機會,他差一點兒勾搭上地方稅務局的一個未婚妻??上н@位未婚妻現在已經結婚,穿了別人的嫁衣。偶爾他們還有來往,關系曖昧。張大頭想為何不找她呢?又一想,她也是一般職員,能幫什么忙?至少可以見面聊聊,畢竟人家一直在地方上工作,經驗比自己多。找,不僅找她,地方上的朋友都找。投石問路,拜門子尋經驗唄。

接下來一段時間,張大頭一一拜訪他在地方上的朋友。這些人聽說張大頭轉業不去政府推薦的單位工作,而是自謀出路,都為他惋惜。何必不去呢?先在一個地方待著多好,即便待遇一般,至少有個保障?!坝袀€保障”成為張大頭與這些地方朋友聊天時經常被對方提及的字眼。說多了叫人膩歪,像嚼了一塊肥肉嚼多了沒啥味道。說來說去又說到無人脈、關系、資源這“三無”上去。你得有人脈,沒有人脈怎么去房地產公司?去了就一保安;你得有關系,沒有關系怎么去房地產公司?去了也就一保安;你得有資源,沒有資源怎么去房地產公司?去了還就一保安。扯淡!張大頭怒了,感情我就一保安的命。

這其中只有他當時的女朋友說的話令張大頭愛聽,你能力強,當然應該去房地產公司發展,我支持你。這聽著舒坦的話張大頭受用好幾天,后來想自己有多大能力呢,建筑不懂,設計不懂,公關不懂,管理不懂……且不說有沒有人脈、關系、資源,這么多東西不懂,誰會要你?女朋友說的支持你,那是對你還有愛慕之情,愛一個人說的話往往情大于理,不能盡信。

想通這些,張大頭決定重新再來。印象中之前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打算要他,當時不知怎么沒答應,現在他打算再去試試。這家叫“金誠”的房地產開發公司,在一個菜市場樓上。張大頭想起來了,上次不愿意去這家公司正是因為它在菜市場樓上辦公。農民出身當過偵察兵的張大頭覺得菜市場是個臟亂差的地方,這地方辦公的公司能是個好公司?

再次站到菜市場門口,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看著買菜的人進進出出,老人、婦女、帶孩子的、遛狗的……就是不見像他這樣的精壯小伙。精壯小伙在上班掙錢,哪像他還在找工作準備掙錢。怎么會在菜市場樓上辦公呢?肯定不怎么樣。走吧,保不定呢。

張大頭猶豫不決地走進金誠公司大門,這讓他看上去沒第一次來時有精神,不像個領導。

“你!你是誰呀?”早忘了張大頭來過公司的保安以為是要工錢的農民工,厲聲喝住。

我啊,是呀,我是誰?張大頭也在問自己。——我是,張大頭剛要回答我來找工作,下意識告訴他這樣說肯定會被打發走。他立即改口:“我來找你們董事長談生意?!边呎f邊挺直腰板,略帶微笑,自信地看著保安。

“你,找我們董事長,有約嗎?”保安懷疑地問。

“甭那么多廢話,沒約我能來嗎?”這句話鎮住了保安。

保安看了看張大頭,覺得此人不好惹,不情愿地撥通董事長辦公室的電話。董事長幸好在,告訴保安讓客人上來。

保安不放心張大頭,帶著他去見董事長。跟隨保安走在樓道中,張大頭心里發慌,他是要去人事部應聘的,保安一攔竟說要找董事長,這真要去見董事長,事情就搞大了。見了董事長能成則成,不成大不了被轟出去。也罷,權當是一錘子的買賣。

位于菜市場樓上的金誠公司裝修中規中矩,與菜市場不同的是公司內部整潔干凈,這讓張大頭想起在部隊時工作的連部。來到四樓董事長辦公室,張大頭吃了一驚,面積有七八十平方米,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人踩上去輕飄飄的。偌大的寫字臺上放著一臺電腦和一部電話,顯得空蕩蕩的。后面的書柜里陳列著看上去是真貨的工藝品和石頭,只有一格放著幾本書。董事長坐在書柜和寫字臺中間。張大頭進來站了一會兒,董事長才把眼睛從電腦上移開看著他。

“您,您好——”張厚坤有點結巴。

“你找我?”董事長問。

“對。”張大頭說。

“我們認識?”董事長盯著張大頭問。

“——呃,不認識。”張大頭說。

“說吧,什么事?”董事長喝了口茶。

張大頭抓緊時間把自己來求職的事說了一遍,董事長面無表情地聽著。張大頭還要說什么,被董事長打斷。

“——轉業軍人,你能干什么?”董事長問。

“什么都能干,上工地,搞開發,搞經營……”還要說搞管理,張大頭看董事長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打住。

“這樣吧,公司缺個出納的崗位,給你一周時間,你能勝任就留下,不能勝任就滾蛋?!倍麻L陰沉著臉說。

日后,在金誠公司工作的日子里,張大頭經常聽到“滾蛋”這個詞。他還想問問什么時候來上班,董事長低下頭去看電腦。看樣子他無緣享受董事長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也不能站在這里多照一會兒從窗戶透入的陽光。他又掃視一遍董事長辦公室,右手邊有一間休息室,這比部隊上師長的辦公室都豪華。

“你可以出去了?!倍麻L看著電腦說。

張大頭有點不高興,此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完全不把自己當回事。他想發怒,沖上去把對方暴揍一頓。但是想到對方給自己一周時間,張大頭消停了,覺得先要去完成這個任務。他從董事長辦公室縮了出來。

下樓時張大頭心里盤算接下來怎么做,去哪個部門報到?有人叫住他,告訴他下午帶齊證件來辦試用期手續。張大頭說證件在身上,不如現在辦,對方領著他去人事部。

張大頭邊走邊想,難道真讓我做出納?這么重要的工作讓一個新入職的人來做?他之前想過到房地產公司搞經營、跑工地,干與工程有關的工作,沒想過做出納,管錢,他覺得不太可能。他想這會不會是一家皮包公司,打著房地產公司的名頭到處騙錢。可公司所在的辦公區有三層,一路上上下下看到的門牌上開發部、工程部、營銷部、財務部、行政部……一應俱全,皮包公司不可能這么正規。

人事部給張大頭辦妥試用期手續,讓他去財務部報到。與財務部經理談過話,張大頭確信自己要做出納,明天就上班??瓷先ヘ攧詹拷浝韺Υ艘灿悬c奇怪,他沒有多問。

真是天上掉下的餡餅,被張大頭撞到。走出公司,他站在菜市場前方仰觀整棟大樓。這是一種臨街的聯排建筑,金誠公司位于建筑中心位置,兩邊和后方是居民住宅。建筑有四層,一層圍繞菜市場,商鋪林立,二層以上是辦公區。整座建筑看上去修好沒幾年,住的人卻不少。建筑一側有條商業步行街,張大頭以后才知道,這條步行街是金誠公司當時開發的最大的項目,公司辦公樓正是借著開發這條步行街一起修建起來的。

現在要做出納,張大頭對此幾乎不懂。如果硬要說以往有過什么與此沾邊的經驗,那是在省軍區槍炮修理所即汽修廠做副廠長時,兼任過一年的司務長,管過糧油、蔬菜、汽車零部件采購以及報稅之類的工作,雞零狗碎,偶爾揩點油水,基本上都請戰友喝酒了。正是當副廠長和司務長期間,有了許多與地方接觸的機會,在一次報稅的時候,張大頭認識一名女稅務員。一看就是城里人,長得漂亮,會打扮自己,熱情,大方,把張大頭迷住了。兩人由男女朋友發展到要談婚論嫁的地步,張大頭獲悉對方已經訂婚,想著好男不破一樁婚,立馬作罷,死活不往下一步發展。戰友們說他死腦筋,送上門的鮮花不采,白白錯過。張大頭笑笑說有刺不敢采,采了怕扎手。鮮花看張大頭心猿意馬,決定嫁給未婚夫?;楹笏麄兟撓挡欢啵舜藚s互相掛念,感情反而比以前更好了。有時想得慌又不好相見,張大頭會念叨女稅務員的名字——鐘翠珊。每當念起這個名字猶如在夏日的濃蔭里纏綿,在碧波里翻滾,在海水里浮潛,熱得他透不過氣。

第二天,正常上班時間是九點,張大頭提前一小時來到公司,除了保安沒有一個人。張大頭把辦公室打掃干凈,又打掃樓道衛生,挨著樓層打掃,一直打掃到四樓。陸續來上班的員工看他這么勤快,心情復雜,有不以為意的,有看他假惺惺掙表現的,有看他順眼覺得來了一個好同事的。也有人提醒他不用管這些,保潔員會做。張大頭擺擺手說沒關系,鍛煉鍛煉身體。這是他在部隊養成的習慣,部隊清晨六點起床,出操、洗漱、整理內務、吃早飯,八點開始一天的工作。轉業以來,這個作息時間他一直保持,不打算改變。

最后打掃完的是董事長辦公室正對的樓道,張大頭拿著拖把提著桶往回走,遇見來上班的董事長。

“張厚坤,新來的出納?!?/p>

“對對對。董事長早上好!”

“給你個任務,今天你去要一筆款子,100萬元。他們要不來,你去試試。”董事長看著張大頭說。

“保證——好,我這就去!”張大頭本想說保證完成任務,看眼前站的不是團長、旅長,是董事長,趕緊改口。

100萬!乖乖,這么多錢,張大頭這輩子沒見過!倒是在報紙電視上看過,廣播里聽過,電影院里瞧著銀幕上的黑幫數過,都跟自己沒關系。今天,去要100萬元,張大頭邊走邊樂呵,仿佛100萬已揣在他兜里。

財務經理聽說董事長叫張大頭去要這100萬元欠款,驚詫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疑惑和鄙視,疑惑的是董事長怎么會把這么大一筆款子交給一個第一天來公司上班的新人去要,鄙視的是這樣一個愣頭愣腦只知道打掃衛生掙表現的轉業老兵,能要來那100萬元?他都要不來。疑惑歸疑惑,鄙視歸鄙視,事情還是要交代清楚,畢竟這是董事長吩咐的工作。財務經理一再給張大頭強調這錢有多難要,他們要了兩年都要不來,你能要來?張大頭聽不進去這些,在部隊里明明知道河里的水有五米深,他也得想辦法過去完成任務,現在他也要去完成這個任務,其他都不想。

抱著志在必得的信心張大頭出發了。鳳凰城不大,那年代小車不普及,一個剛來的出納,公司沒有司機愿意送他。張大頭騎著新買的二八大杠自行車按照地址來到要債的地方。

這地方在城西,也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第一天上班,張大頭身著西裝,腳穿轉業時部隊新發的三接頭皮鞋,看上去精神抖擻,領導范兒又回來了??粗孀哌^來的張大頭,這家地產公司的保安以為來了一位領導,點頭哈腰問張大頭找誰。張大頭說找白文錦,保安一聽,更客氣。

“您找我們董事長啊,她今天在。您等會兒,我打電話給秘書匯報一聲?!?/p>

公司給的要債人姓名竟然是一位董事長,張大頭完全沒想到。人家的公司看上去比金誠公司高級,他這才意識到事情有點復雜,容不得多想,對保安說:“不用,我跟你們董事長約好了。”

保安看張大頭一本正經,拿起的電話又放下,讓另一位保安守門,自己帶著張大頭去見董事長。

這是一家規模更大的房地產公司,裝修比金誠公司現代簡約,內部氣氛感覺比較輕松。進入董事長辦公室,張大頭發現不像自己老板的豪華,但也有一種時尚的奢華。更重要的是他看到董事長是一位中年女性。

“您好,白董!”

“你好。聽說你找我?”

“對。”

“有什么事?”

“事情有些唐突,還請您能諒解。我也是受人之命,前來向您要一筆欠款。”張大頭鎮定地說。

白文錦看著張大頭,警惕地問:“誰讓你來的?”

“馮正倫,我們董事長?!睆埓箢^說。

“馮正倫,企業做得那么差,還有臉問我要錢。你回去告訴他,什么時候有本事把企業做得超過我了,我會給他這100萬元。否則,想都別想,我是不會把這些錢給一個窩囊廢的!”白文錦咬著字一板一眼穩穩地說出這些話,看不出生氣還是平靜,聽上去像是在生氣。

聽著這些話,張大頭不知所措。在部隊待了八年,對外面世界的了解基本是靠各種主流媒體,獲得的是正能量。偶爾也會從媒體中或多或少知道在現今世道上有欠錢不還的,有為了要錢豁出人命的,有逼著要錢害死人的,有警察抓了法院判了錢依然要不來的……眼前這位白文錦的回答卻讓張大頭一頭霧水。

仔細分析白文錦的話,顯然白文錦很熟悉自家董事長,否則怎么說自家董事長企業做得差。是嘛,企業做得好也不至于把公司設在菜市場樓上。這么差的公司自己怎么能在里面干呢?干脆辭職。想到這里張大頭覺得過了,這好比部隊上士兵懷疑自己的上級,那是大忌。順著往下想,白文錦說企業做得超過她便給這100萬元,這聽上去是充滿懸念和幼稚的執念。言下之意是的確有欠款,只是現在自己董事長做得不好,所以不給。做得不好才應該給啊,不正缺錢才做得不好嘛。有意思,真有意思,難道這兩人之間有什么過節?

看著張大頭愣在那兒不走,白文錦氣不過地說:“你走吧,這不關你的事?!?/p>

“我怎么能走呢?這位仁慈的董事長,錢要不回去,下周我就被開除了。”張大頭說。

“那是你的事,你走吧,我馬上要開會。”

“我能不能明天再來?”

“不能!”

“我明天得來,請您把錢還給我們董事長吧。”

“剛才我說的話你沒聽見嗎?請你出去!”

白文錦下了逐客令,聽上去很嚴厲,但沒有自家董事長的“滾蛋”粗暴。

張大頭走出白文錦辦公室,心里充滿疑惑,只有一點是清晰的,白文錦的確欠自家董事長100萬元。不過,白文錦說話和發狠的樣子更像是恨鐵不成鋼,尤其是“窩囊廢”三個字,罵得實在是蹊蹺。白文錦看上去和自家董事長年齡不相上下,顯然不是自家董事長的母親,難道是情人?鬧翻了的情人!張大頭打了個哆嗦。

第二天上午,張大頭照例按時八點到公司上班,他去的不是金誠公司,而是白文錦的公司。保安攔住他,問他怎么又來了。張大頭說昨天沒談完,今天接著談。白文錦大概沒有想到張大頭今天會再來,沒有吩咐保安不讓他進公司。保安說你來這么早干嗎,不到上班時間。張大頭說早到是他的人生信條,也是對別人的尊重。聽到這句話,保安放他進去。

張大頭來到白文錦的辦公室前,從洗手間門口找來拖把抹布甩開膀子干起來,感覺又回到部隊清晨起來打掃衛生。他把門口的腳墊拿起來到洗手間抖了又抖,可能白文錦經常穿高跟鞋的緣故,也沒抖出多少灰塵。腳墊下面倒是有些臟,張大頭拖了又拖。他把整個樓道拖了一遍,又把上下樓層拖了一遍。聽到白文錦來了,張大頭趕緊把拖把抹布放在就近的洗手間,洗了洗手,整理好衣服,來到白文錦辦公室門口。沒經她同意,走了進去。

“你怎么又來了?”白文錦吃驚地問。

“我得要回那筆款,這是我的工作。您的公司一看就有錢,還了吧,還了我也好交差?!睆埓箢^說。

“還什么還,還給他也是打水漂。不,怎么叫還呢?頂多是叫給?!卑孜腻\說。

“還還是給,不重要,重要的是請您支付這筆錢?!睆埓箢^說。

“你還沒完沒了了,出去!”白文錦說。

張大頭站著不動。

“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白文錦說著拿起電話。

“別,您可別,我不是無賴,來要錢是我的工作。您不高興那我就先走。”張大頭邊說邊往外走。

剛走出白文錦的公司,金誠公司財務部經理打來電話,問張大頭為何不來上班。張大頭告訴財務部經理,自己在上班,在白文錦公司要錢。財務部經理故意問他進展如何,張大頭說正在進攻,對方搞不清楚啥意思,掛斷電話。

第三天,張大頭又在八點鐘準時來到白文錦的公司。這次,保安不讓他進了。

“我以為你是個領導,誰知是來耍賴的。走吧,我們這兒不歡迎你?!闭f來奇怪,一連三天都是同樣的兩位保安在守門,可能他們正好這個點值班。要不是他們倆,或許能進去,張大頭想。

“我可不是耍賴,我有正事?!睆谋0驳脑捓飶埓箢^得知白文錦沒告訴保安他是來要債的,或許是為了顏面,張大頭也沒說破。

“我不管你有什么正事邪事,我們董事長吩咐,不允許你進入公司。你趕快走,要不然我叫兄弟們抄家伙?!北0矚夂鸷鸬卣f。

張大頭想今天不進去也好,在外面觀察觀察公司的情況。白文錦一再嘲笑自家董事長沒本事,公司做得不好,他倒要看看白文錦公司做得如何,與這棟大樓是不是相稱。公司對面有家面館,張大頭進去要了一碗面,邊吃邊看白文錦公司的虛實。其實這兒也看不了個啥,不過是員工進進出出上班。張大頭看得十分專注,像在執行偵察任務。

九點整,張大頭看見一輛黑色奔馳駛入公司大門。他清晰地看到這輛奔馳轎車屁股上的標志S500,他也清晰地看到司機打開門,略有風韻的白文錦從車上下來。在部隊汽修廠接單修過車的張大頭知道這輛車的價格不低于150萬元。奶奶的,屁股底下坐著一兩百萬元的豪華轎車竟不給我們公司還錢,一股江湖兒女打抱不平的怒氣從胸中升起,張大頭起身要往白文錦的公司沖。沖了幾步,站住,他想何不在這兒多待一會兒,看看虛實再說,譬如除了白文錦坐豪車以外,其他員工乘什么交通工具上班,開不開車,著裝如何。

吃完飯坐在面館里不走,面館老板以為張大頭是個賊,示意服務員提高警惕,不要讓這個賊偷了什么。接近中午,老板越發不放心這個賊待在店里。中午是用餐高峰期,他的面館味道好,街前巷后的公司里許多上班族來吃面。人多忙不過來,別讓這個賊把辛苦賺來的錢偷走,即使不偷錢,偷個碗筷也心疼。老板用各種暗示想趕走張大頭,他不但不離開,還買了店里最貴的香煙,點了一壺蓋碗茶。這讓老板不好攆了,干脆不管了。

中午,果然有許多白文錦公司的職員來面館吃飯,其中有幾位還是部門領導。從這些人的言談之間,張大頭獲悉白文錦的公司果然了得,有上億的項目正在施工。這些人吃完飯匆匆上班去了,沒空留下來閑談,在公司周圍或公司內散步休息的也不多。經過一上午的觀察,張大頭判斷白文錦的公司是有實力還錢的,他無論如何要把錢要回來。

面館老板不再認為張大頭是個賊,只是依然好奇。開面館這么多年他從來沒見過如此奇怪的人,在面館吃飯、喝茶、抽煙,目不轉睛地看外面,目不轉睛地沉思,目不轉睛地聽別人說話,簡直是個怪人。

“兄弟,借個火?!泵骛^老板來到正在吸煙的張大頭對面坐下,從煙盒里給自己抽出一支煙請張大頭點上。

“兄弟,我家的面如何?”

“好吃?!?/p>

“想不想加盟?”

“加盟?”

“你投入開個分店,我指導你做這么好吃的面?!?/p>

“哦,有意思。”

“當然有意思,加一個嗎?”

“——哈哈哈,等我把這個山頭攻下來再考慮加盟的事。”

一來二去與面館老板的聊天中,張大頭得知白文錦也來吃過面。她以前在政府房建部門工作,好像是個處級干部,幾年前才下海經商。據說她老公一直在外面做公司,做得不大好,去年兩人離婚。聽到這,張大頭眼前一亮,心里想難道白文錦與自家公司董事長曾經是夫妻?他馬上又灰心,若曾是夫妻的話更難辦,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可怎么整。

下午六點后,公司員工下班走得差不多了,張大頭起身離開。他低著頭往外走撞上一個人,抬頭一看是白文錦公司清晨攔住他的保安。

“哦,是你啊,走路看著點嘛。”保安說。

“是你撞的我好不好?”張大頭轉過身說。

“誰讓你低頭走路,不要再來就不會撞到。”保安說。

“不要再來?我明天偏來?!睆埓箢^大聲說。

“別來,來了你也進不去?!北0舱Z帶嘲諷地說。

“我找你們董事長有要事!不用你管!”張大頭火氣上來。

“我管你什么破事,上面吩咐,你不能進去,你最好不要來!”保安也很沖。

張大頭沖過來要打保安,面館老板一個箭步跑到兩人中間擋?。骸皟晌唤脻h,有話好好說,若要打架請到外面,小店承受不起!”

面館老板這么一說,逗笑張大頭,對著保安說:“如果放在部隊上,老子今天絕對把你修理了。”

“不要拿部隊嚇唬人,老子也當過兵,不信你試試!”保安一臉怒氣。

保安也當過兵,張大頭還真沒想到,怒氣頓消:“原來都是軍人出身,幸會幸會。”

張大頭和保安坐下來一起在面館吃晚飯。他們喝光一瓶白酒,在誰付賬的問題上爭持不下。還是面館老板解了圍,說他請客。

“誰說咱們退役軍人只能做保安?兄弟,牛逼,哥支持你!”保安動情地說,拿起杯中酒與張大頭清脆地碰杯,一飲而盡。

這頓飯讓張大頭認了一個朋友,保安了解到他要錢的難處,答應他公司隨便進,領導怪罪下來他頂著。張大頭頗為感動,覺得還是戰友情深,盡管兩人未曾一起服役,相同的軍旅生涯卻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第四天,張大頭八點準時來到白文錦的公司,保安兄弟給力,幫忙找來拖把、抹布、桶,要和他一起打掃辦公樓內的衛生。張大頭說這事你不能干,你放我進來已經違規,和我一起打掃衛生就是同伙,這樣會連累你。萬一錢要不來,你再被公司開除,兄弟可對不住你。保安這才作罷。

張大頭打掃了兩層樓的衛生,九點前,守在白文錦辦公室門口等她。白文錦看見張大頭十分意外,站在兩米開外看著他。

“你怎么進來的,你這是違法知不知道?”白文錦質問張大頭。

“請您不要生氣,我在貴公司門口遇見一位戰友,是貴公司的保安,他同情我,放我進來。不管怎么樣,請您不要怪罪他。”張大頭說。

白文錦打開門,進入辦公室:“你進來吧?!?/p>

張大頭跟了進去,站在辦公桌前。

“你當過兵?”白文錦問。

“是的。四個月前我還是一名一級軍士,剛轉業不久。四個月里我找過許多工作,被拒絕過許多次,現在這份工作是我唯一的希望?!睆埓箢^說。

“士官國家不給安排工作嗎?”白文錦示意張大頭坐下。

“轉業時,地方上給推薦了一個單位,是家國營工廠,我放棄了。我覺得房地產是新興產業,想進入這個行業干一番事業。我當過偵察兵,喜歡干有挑戰性的工作。誰知真正到了社會上,想干這一行不容易,連進入這個行業都不容易。您知道嗎?我們董事長只給我一周時間讓我來要錢。要不到我就不能在金誠公司干下去,這意味著我可能無緣房地產行業,有可能像我那位戰友——貴公司的保安,只能在地產公司做一名保安。我真是心不甘,我覺得我可以做得更好,我也認為軍人可以在社會上干得更好。所以,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打擾您。我總覺得您和我們董事長之間似乎有什么淵源,您說他的那些話更像是氣話,不像是一個欠債的人說的話。我既然選擇了金誠公司,就要對它負責,哪怕在公司干一天,我也要對公司負責。請您理解我的冒犯,但我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只希望通過我的努力和真誠能夠要到對金誠公司來說至關重要的這筆錢。”張大頭把幾天來憋在心里的話全部說出來。

白文錦看著張大頭,一言不發,等他說完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張厚坤?!睆埓箢^說。

張厚坤,白文錦在心里嘀咕,她發現眼前這個問她要錢的人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男人魅力,身上散發出自信、誠實和直逼人心的英氣。多年前,馮正倫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自信、誠實、英俊,可惜現在變了,變得自負、暴躁、陰郁,變得小心謹慎,變得滿口謊言。今天,眼前這個認識只有四天的男人,讓她找到以前馮正倫的影子。雖然他們已經離婚,可內心深處白文錦依然愛著以前的那個馮正倫,她多么希望現在的馮正倫能回到以前。也許眼前這個自信、誠實、充滿英氣的男人能幫助馮正倫回到以前。

“我可以把錢給馮正倫,當然這個錢也不是還給他,不是我欠他的,是給他的,至于為什么我就不說了。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白文錦說。

“什么條件?”張大頭問。

“你要在金誠公司好好干,幫助馮正倫把公司做好?!卑孜腻\說。

張大頭沒想到白文錦提出這樣一個條件,他更確信白文錦與自家董事長以前是夫妻,讓他更加沒有想到的是這對夫妻離婚了還有如此的牽絆,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藕斷絲連吧。難道所有離婚的夫妻都有這份或多或少的藕斷絲連,這樣的藕斷絲連里充滿愛與恨、恩與怨、思與痛。

“那是自然。承蒙馮正倫董事長這般信任我,我剛進公司他就讓我來做這件事;也承蒙您這般高看我,對于我來說是求之不得,我一定會跟著馮董好好干。以后我就是金誠公司的人,會全身心為它付出?!睆埓箢^堅定地說。

白文錦沒再說什么,叫來財務人員,開具一張100萬元的支票,蓋上簽章,交給張大頭。

“這些錢本來是為他存著的,他現在想要就給他吧,給了他和我算兩清了?!卑孜腻\略帶傷感地說。

張大頭拿著要到手的錢,盡管是一張支票,內心的狂喜延燒出熊熊的火焰,卻被白文錦的這句話澆滅不少,由一場大火急遽萎縮成一團小火。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纏綿悱惻的糾結,而所謂的情商他現在才慢慢開化。

張大頭要回100萬元巨款的事震動金誠公司。最高興的人自然是馮正倫,他認為自己看中的人,沒錯,張大頭是一塊好料,值得培養。財務經理羞愧難當,自愧不如,暗暗痛恨張大頭,生怕哪天位子不保,被他取代。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對張大頭刮目相看,爭先恐后地來財務部看他長什么樣,與自己相比特別在哪兒。張大頭被看得不自在,不過也有好處,譬如公司里的人明顯對他客氣許多,這讓他比較受用。

張大頭由此正式入職金誠公司。經受過第一周的考驗,入職金誠公司后張大頭干得十分順利,當年就做到財務部副經理,第二年,又被馮正倫提拔為工程部經理??梢哉f,也只有在民營企業才會有這樣坐著火箭般升遷的速度,在國營企業是不可能的。

也是在第二年,經人介紹,張大頭與鳳凰城里的一位姑娘結婚。姑娘的名字叫馬雯,眼睛很大,比夜晚的月亮還大;皮膚很白,比天空的白云還白。馬雯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這正合張大頭的意,也合他父母的意。中國的城鄉差別大,農村人普遍有一種自卑的虛榮感,以為找到一位城里人做兒媳或女婿,自己才成為城里人。這種自卑的虛榮感等張大頭經歷人世的榮枯和浮沉之后,他才意識到不值一文。

第四年年末,已經成為金誠公司股東之一的張大頭明顯感覺公司出了問題,公司上下士氣不佳,工資不漲反降,降得厲害。張大頭清楚這是公司同時開發的幾個較大的項目一直沒有竣工交付,而新項目又沒有上馬所致。作為地產開發商,沒有項目交付意味著沒有房源進行持續銷售,營收不佳。盡管幾個較大的項目預售過半,那些預售獲得的房款沒有給公司增加流動性,大多還了銀行的貸款。這造成公司賬戶上的現金流不足,沒那么多錢保障員工的工資。

作為工程部經理,項目不能竣工交付,張大頭十分焦慮。這幾個項目如果按期在去年交付將使公司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公司會借此機會再拿到更大更好的項目。現在拖了一年,好比身上的肥肉越長越厚,不僅不利于身心健康,還給身心增加了過于沉重的負擔,各種疾病乘虛而入,使公司的發展舉步維艱。

年底,公司所有領導的年終獎減半,一般員工的年終獎減得更厲害,有些員工甚至沒拿到年終獎,公司內部對此怨聲載道。一些人放出話來要辭職不干。這種話傳到董事長馮正倫的耳朵里,他告訴身邊人,誰不干誰走,中國什么都缺,唯獨不缺人。這話聽上去十分冷酷,但起到震懾作用,沒人再敢公開叫囂辭職。

開完年終總結大會,放假過年。臘月二十八,張大頭準備帶老婆孩子回龍門村跟父母過節。他的孩子快滿兩歲,是個兒子,說話晚,走路早,他想讓兒子在父母的果園里撒撒歡兒,不要在節日期間總待在城市的樓房里憋著。開車從小區出來過了個十字路口,手機響了,董事長打來的,要他去公司一趟。張大頭想推辭,告訴董事長已經回到父母家,能不能年后再說。電話那頭馮正倫低沉的聲音讓他意識到有要緊的事情,容不得他推辭。妻子馬雯不大高興,說后天就要過年,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年后說,非要現在講,這家到底回還是不回。馬雯想早點回去,好讓婆婆幫著多帶幾天孩子,她也好乘著春節假期回城與朋友們多歡聚歡聚。生孩子之后,她跟朋友們聚的次數明顯減少。張大頭說當然要回,今天回不了明天回,調轉車頭把妻兒送回家。他開車去了公司。

張大頭的車是去年買的,一輛嶄新的黑色桑塔納。那年頭,能買得起桑塔納的人不多,政府里也只有局級干部能坐上這種車。張大頭轉業第三年便開上桑塔納,讓他的戰友們羨慕不已。張大頭的家在鳳凰城北邊,去公司要過四條街,走到第二條街等紅燈時天空飄起雪花。雪越下越大,鋪滿大街小巷,張大頭心里想董事長真會挑日子,非要今天談事情。在鵝毛大雪中,張大頭的車開得越來越慢,平時半小時的車程,一路擁堵,開了一個小時。

到了公司,整棟樓空空蕩蕩,一個人走在里面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響徹樓宇。董事長辦公室的門敞開著,似乎是專門為張大頭打開的,以往向來都關著。

“來,厚坤,坐?!币姀埓箢^出現在門口,馮正倫不像以往坐在辦公桌椅子上跟他講話,主動站起來邀請張大頭一起坐到沙發上。

張大頭有些不自在,不好推辭,坐下來。備好的茶,冒著熱氣。

“外面雪下得大,堵車,來遲了,請馮董諒解?!睆埓箢^說。

“說哪里話,又不是上班,請你來是有推心置腹的話要談。”馮正倫說。

印象中馮正倫與人談話很少用“請”字,與張大頭談話幾乎沒用過,今天卻難能可貴用了一個“請”字,看來事情不小。

馮正倫從煙盒里取出兩支煙,一支給張大頭,一支自己吸。張大頭立即給他點上。

“厚坤,公司現在走下坡路,今年那幾個項目如果不能按期交付的話,破產都有可能。就算交付,也是虧本,公司很難翻身。你大概知道這些。我左思右想,看怎么止損,想了一個解決的辦法跟你商量商量?!瘪T正倫還沒說什么辦法,張大頭就打斷他的話,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馮董,我一直搞不明白,我們的項目各方面做得挺好,沒出什么質量問題,為何總是做做停停,問題出在哪兒呢?是我這個工程部經理管理不到位嗎,還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我的問題,請你批評指正,我愿意承擔責任?!睆埓箢^說完喝了口茶,他覺得有點口干。

馮正倫預料張大頭會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微笑地看著他。

“這正是我欣賞你的地方,厚坤,你是一個勇于承擔責任的人。但公司項目不能按期交付與你無關,是我們開發策略方面出了問題。我們不應該讓幾個項目同時上馬,而應該一個項目做好,賺了錢,再用這個項目賺的錢開發下一個項目?,F在我們同時開發,投入太大,貸款太多,卻沒有一個項目竣工賺錢,導致資金鏈斷裂,沒法往下做。這個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瘪T正倫說。

董事長坦誠地承認經營上的失誤,讓張大頭感到詫異。不僅如此,馮正倫告訴張大頭,公司經營上的這個錯誤正是白文錦,他的前妻告訴他的。這令他十分不快,但錯了是事實,需要想辦法改正。

原來,馮正倫和白文錦是大學同學,他們在大學一個學的是商科,一個學的是工科,成績優秀。大學沒畢業兩人戀愛結了婚,這在那個年代算是開風氣之先河的舉動。畢業后,白文錦分配到政府建設部門工作,馮正倫分配到商業局工作,應該說這是兩個令人羨慕的單位。在商業局工作,馮正倫經常去沿海城市出差,尤其去深圳,遍地的商機和充斥在城市空氣中的開放意識時時刺激著馮正倫。他利用工作之便,帶一些錄音機、播放機等緊俏商品回鳳凰城,轉手賣出去,賺的錢是他工作一年的幾倍。覺得商機無限,馮正倫從商業局辭職,專門做倒買倒賣的生意。妻子白文錦對他的辭職頗有微詞,一直不同意,兩人為此經常鬧矛盾。

過了些年,馮正倫靠經商積累的財富進入房地產行業,他通過收購一家國營企業剝離出來的工程公司,擁有了自己的房地產公司。幾乎同時,在政府建設部門已做到處級干部的白文錦也選擇下海創業。借在政府里工作多年對政策信息熟悉的優勢,白文錦申請到建設部門隸屬的一家地產公司,通過資產剝離的方式掌控了這家公司的經營權,并用兩年時間將這家地產公司扭虧為盈。當時,馮正倫的地產公司還在為找項目而四處苦苦求索。妻子這個做企業的后起之秀竟一下子超越自己,讓馮正倫顏面盡失。出于一個男人難以言說的自尊,他發現自己已經不愛妻子了。他每每看妻子的時候都覺得對方變成一個干練粗糙的男人,不像以前那樣是一個溫柔細膩的女人。心理上出現逆反,其他方面慢慢往壞的方向發展。

起初,馮正倫得知白文錦要下海經商,挺高興,第一反應是讓妻子來自己的公司,夫妻倆一起打拼,打造一個商業帝國,這在那時和現在都有不少范例。然而,白文錦的想法恰恰相反,她希望馮正倫放棄自己的公司加入她的公司一起干,目的同樣是打造一個商業帝國。理想很清晰,打造共同的商業帝國,現實卻很復雜。馮正倫執意不去,白文錦堅決不來,一來二去,兩人杠上了,誰也不讓步。由此引發的嫌隙越來越深,夫妻倆在一起話少了,猜忌多了。等白文錦的公司規模超過馮正倫的公司,馮正倫不僅不搭理妻子,連起碼的肌膚相親都感到厭煩。每次不小心觸到妻子身體某個部位,馮正倫像被蛇咬一般,渾身抽搐不自在。兩人處不到一起,決定分床睡,分屋住。孩子考上大學那年,夫妻倆各住一套房,分了家。孩子大學畢業,兩人離婚。

馮正倫沒覺得離婚會怎么樣,殊不知他的中年危機正悄然而來。不知不覺中,馮正倫濃密的頭發謝了頂,不再有年輕時的英俊瀟灑。人變得寡言少語,剛愎自用。白文錦也老了,皮膚不再緊致,得靠昂貴的化妝品才能保住一絲風韻。白文錦的企業始終比馮正倫做得好,越做越大。就是在張大頭轉業為馮正倫要回那100萬的當年,白文錦的地產公司入選鳳凰城地產行業十佳公司。

“那年我氣不過,把你要回來的100萬元加上公司的現有資金拿去銀行抵押,貸了一大筆款,沒多想,把這些錢撒花一般全部投到公司那幾個項目中去。如同打仗,我想大兵團作戰打他個翻身仗,沒想過幾個項目同時開工帶來的潛在風險。現在看來這是不對的,投資不能感情用事,需要理性。應該集中優勢兵力,把貸款集中投在一兩個項目上,讓它盡快竣工交付賺錢,賺了錢再投。像我以前經商,買來一批產品賣出去賺了錢,再買另一批銷售,如此循環往復,利滾利,錢生錢??上КF在醒悟,為時已晚。”馮正倫邊吸煙邊說。

這幾年在公司里,馮正倫與白文錦的事情張大頭知道一些,沒想到這么復雜。他還沒從這對夫妻之間的變故中回過神,看馮正倫不再說話,張大頭想起來他剛才說的“一個解決的辦法”。

“現在公司怎么辦?還是要盡快把項目交付才好吧?!睆埓箢^小聲說。

“是要交付。我剛才說過,交付公司也是虧本。我在想,讓你出去——”馮正倫緊緊盯著張大頭,話沒說完。

張大頭心里一緊,想這是大過年的要開除我,可我沒犯什么錯呀?

馮正倫接著說:“我在想,給你100萬,你帶著這些錢出去干,姑且算我的投資。我對你的要求只有一個,那就是一定要干好!”

“給我100萬?”

“對。”

對?!這從天而降的好事從何說起呢!張大頭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要么是董事長的腦子出了問題。他與董事長不沾親不帶故,在公司干了不到五年,能有這樣的好事?

“董事長,您開玩笑呢吧。”張大頭笑著說。

“沒有,此事我深思熟慮權衡過。我這么做你可能覺得不可思議,但對我也是一種自保。我剛才說過,給你這100萬元是投資。你拿到錢怎么干、干什么我不管,我只要求你干好。只要你干好,金誠公司即便垮了,我也有地方去,不至于流落街頭?!瘪T正倫說。

張大頭這次聽明白了,知道這從天而降的好事不是白撿,是要承擔責任。這個責任是要把這100萬元用好,要讓這100萬元錢生錢,而不是胡吃海喝花光了事。這讓方才不敢拿這100萬元的張大頭來了勁,他最喜歡挑戰人生。人活著不去闖,難道等死?張大頭想老子就要了。當兵時部隊上流傳甚廣的這個來自四川話的口頭禪“老子”,讓張大頭每每在決定事情的時候吐出來都頗有一股子勁仗氣。

張大頭站起來,給馮正倫深深鞠了一躬,鄭重其事地說:“感謝董事長對我的栽培!我一定不辜負您對我的信任!一定在外面好好干一番事業!”

這些話聽上去像是黃埔軍校的學生領了命令,給校長作保證,蔣中正很受用,馮正倫也很受用。

“厚坤,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人才。當時讓你去問白文錦要錢,也是考驗你。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能力強,人品好,值得信賴。今天公司陷入窘境,也只有你值得信賴。我想出這個辦法,為了你,也為了我。否則公司一旦倒閉,你呢?失業;我呢?也好不到哪去。我不忍心看著好端端的一個公司沒了,更不忍心我們流落市場,被市場拋棄?!瘪T正倫越說越動情,說得張大頭越來越感動,眼淚差點掉下來。

或許是為了在春節前給張大頭派下定心丸,最后馮正倫拿出一張100萬元的支票交給張大頭。他把讓張大頭出去干的這個想法不經張大頭多想直接變成現實。

張大頭備感受寵若驚,離別時再次給馮正倫鞠了三躬。他知道,新的人生即將開啟。

100萬元,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在當時,對于張大頭這樣沒有什么財富積累的人來說,100萬元無疑是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怎么用好這第一桶金,使錢生錢、利生利,張大頭從拿到這筆錢的第一時間開始就在思考這個問題。

幸運的是,張大頭抓住了人生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新的一年里,金誠公司幾個遲遲未交付項目中的兩個終于竣工,盡管公司在走下坡路,馮正倫依然調動各種資源,將這兩個竣工項目的所有房子賣出去。張大頭瞅準機會,創辦了一家工程裝飾裝修公司,既做家裝又做公裝,取名“金石”。名字與馮正倫金誠公司的出處相同,皆出自《莊子·漁父》篇,經漢代王充提煉出的名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吹贸鲈谑聵I的起步階段,無論是馮正倫還是張厚坤,他們都認為真誠、誠信的重要性。

金石公司將辦公地點臨時設置在金誠公司開發樓盤的售樓處門口,業主買完房,業務員隨即上去拉生意,推薦金石公司為他們作裝修。張大頭的一舉一動,馮正倫看在眼里,樂在心中,覺得孺子可教也。等兩個樓盤賣完,金石公司與一半以上的業主簽署了房屋裝修合同。盡管是小樓盤,也有幾百戶,按每戶裝修基本價5萬元算,總價在幾千萬元。家裝給的是現金,即使這幾百戶不會馬上一起裝修,只是零零散散地先后裝修,金石公司未來幾年賬面上也將有1000萬元左右的現金在流動。張大頭喜出望外,當年便要把馮正倫給的啟動資金還給他。馮正倫也為他高興,告訴張大頭不用著急還,那是他的入股資金,等日后急需的時候再說。

張大頭的金石公司做得順風順水的時候,馮正倫的金誠公司卻一蹶不振。兩個竣工樓盤的銷售資金全部還給銀行依然沒有償清貸款。銀行不再向金誠公司發放貸款,導致公司其余幾個樓盤無法完成開發,成為爛尾樓。在最低落的時候,馮正倫甚至想過去找前妻白文錦,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獨自待了好幾天,沒有去。

他似乎看清了一切。

馮正倫不僅沒去找前妻白文錦,也沒把金誠公司的極端難處告訴張大頭??赡茉隈T正倫看來,剛起步的張大頭幫不了他,不如讓他好好做,等以后自己徹底破產好有個去處。

張大頭果然做得不錯,不到三年,把金石公司打造成鳳凰城響當當的工程裝飾公司。除了那些全國性的大型連鎖裝飾裝修公司,鳳凰城本土沒有幾家裝修公司能競爭得過他。

在金石公司開業的第二年,企業上升勢頭良好的張大頭回家看望父母。一天吃過晚飯,他去龍門橋散步,發現橋旁邊土堡上頭的廟和塔湮沒不見,這對他來說是個重大變故。

龍門橋這個地方在明代是邊防要塞,專門修建這座營堡用來防御敵人。歷經四五百年歲月和風雨的侵蝕,黃土與青磚混合夯實筑就的碉堡已經剝蝕退化成土堡,間或有傾圮的土墻和殘磚斷面可以分辨出它年代的久遠。

在張大頭的記憶中,土堡上有兩座建筑:一座是供老百姓祭祀皇渠,祈求風調雨順保佑一方水土無旱澇之虞的龍王廟;一座是供飛機導航的鐵塔。龍王廟低矮,殘破不堪,不清楚是何時修建。鐵塔高聳,直入云霄,新中國成立后部隊修建的。鐵塔中間離地三米左右的地方內部有類似馬道的攀爬樓梯。小時候,張大頭和伙伴們經常搭人梯爬上去玩。爬到高處風呼呼地吹,鐵塔搖擺得厲害,沒幾個人敢爬到頂,張大頭爬到過。至今猶記得爬上去的感覺,仿佛兩脅生出翅膀,在呼呼的風中被卷著飛翔,像一只蒼鷹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空。每當此時,張大頭真想掙脫搖擺的鐵塔。他甚至嘗試過,往往一松手萬劫不復的恐懼從發軟的腳底襲遍全身。他立刻抓住塔架,一遍又一遍體會著驚駭與自由之間的刺激感。長大后張大頭從《詩經》里讀到一個詞——鳶飛戾天,他清晰地記得那種感覺,那種恨不能飛得更高,藐視一切的雄心。

飛翔中,張大頭遠眺遼闊無垠的麥浪和村莊,遠眺西邊連綿起伏天青色的賀蘭山。他飛啊飛啊,感覺飛過了麥地,飛過了村莊,飛翔在賀蘭山麓。他要松手讓自己不顧一切地飛,一陣疾風襲來,差點從塔頂墜落。張大頭才意識到自己在人間,而不是天上,灰頭土臉地下了塔。

多可惜啊,怎么就沒了。散步回來,張大頭腦子里生出一個想法,何不在龍門橋土堡上龍王廟原址建一座廟,什么廟?關帝廟。為什么要建關帝廟,而不是原址重建龍王廟?張大頭認為現在他開公司做生意,講究的是誠信和誠意,不管誠信還是誠意,歸根結底是個“義”字。說到義,誰居功至偉?自然是義炳乾坤的武圣人關公。一旦建起關帝廟,武圣人關公不僅保佑自己公司的生意興隆,這十里八村的鄉親們也有個地方祭祀,精神有個寄托。

張大頭越想越認為值得做,把建關帝廟的想法告訴父親張徹。張徹坐在房檐下抽煙,聽了兒子的話,半天回道:“好事。我們張家是清朝末年家敗了從山西逃荒過來的。在山西那會兒,我們祖上也是做生意的,開過票號。那時候,我們就信奉關老爺,家廟里除了祖先的牌位,還供著關老爺。整個山西那時都信關老爺。關老爺好啊,講忠義,有仁勇,有誠信。你不在部隊待了做了生意,是應該供奉關老爺?!?/p>

“對對對,爸爸說得對。”張大頭點頭應和。

“還有啊,你在走上坡路,看你開個車在村里招搖來招搖去,風光得很。可是,大頭啊,你可能沒想到村里有些人看見你開個車走來走去,嫉恨你呢?!?/p>

“嫉恨我,為啥?”

“見不得你好!人就是這樣,見不得別人好,你比他好,他就不高興?,F在你若有錢建座關帝廟,可以消消別人的氣,讓那些嫉恨你的人能夠得到你的好。得到你的好了嫉恨便會少一點兒,在過去,這叫服務桑梓?!睆垙卣f完抽了口煙。

聽老伴給兒子說這些,母英不高興:“別聽你爸瞎說,憑什么花錢建個廟呢?那得花多少錢!你現在剛起步,不要亂花錢?!?/p>

“你懂個屁!該花的錢就得花!不過幾萬塊錢嘛,遲早得花。”張徹還要罵老伴,被張大頭笑著勸住。

“那就建,兒子現在有這個錢。媽沒事,我心中有數?!睆埓箢^安慰道。

這年秋天,張大頭從鳳凰城請來古建施工隊,工長是個中原人,賊兮兮的。依照祖籍山西眾多關帝廟的樣子,張大頭讓自己公司的設計師設計出一座簡易的關帝廟,他親自做監理,照貓畫虎建起來。冬天土地封凍前,土堡上矗立起一座關帝廟。

來年春天,張大頭從山東石匠那里迎來一尊泰山石雕的關公像,供在廟中。這尊關公像慈眉善目,颙颙含笑,沒有手握青龍偃月刀的豪氣,只有紅臉綸巾美髯飄飄的溫婉。這哪是尊武圣人,分明是個財神爺。

修建關帝廟花去張大頭50余萬元,是父親張徹估計的十倍。此時他的公司還沒有完全贏利。他的心倒是安了,覺得以后公司有關公的護佑,一定會像關公的臉膛那樣紅得發紫。

誰承想,五年過去,關帝廟竟然坍塌?;氐郊亦l的張大頭徑直來到龍門橋頭,望著坍塌的關帝廟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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