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芳華這一覺睡得不甚安穩(wěn)，她感到自己慢慢懸浮起來，飄在了半空中，俯瞰著自己的身體。遠方卻隱隱浮現(xiàn)一團微光，她便劃動四肢，像魚一樣游向那團光芒，它呈現(xiàn)橢圓狀，身邊纏繞著潔白的絲線，如同一枚一人來長的蠶繭，薛芳華剛伸出手，蠶繭的末端絲線便纏繞上她的身體，將她輕柔地包裹在其中。蠶繭里伸手不見五指，她被黑色的水包圍著，如同在母親的子宮中，無需擔(dān)心呼吸，也不必憂慮其他的事情，有些回憶的碎片從黑色的水中浮上來，就好像那團微光伸出長長的觸角，把它們釣著。那些碎片屬于一株折斷的薔薇花，一本殘破的作業(yè)，一只鋼筆的筆帽，還有一張掉落的照片……

她仿佛變得輕靈起來，往前游動，碰到了一片碎片，光芒在她手中放大，她看到自己領(lǐng)著一群小孩在路上奔跑，藍天遮覆住稻田閃耀的陽光，蒼綠的稻田層層疊疊，在風(fēng)中碧浪翻滾。門口有一棵楊樹，正午的日頭酷烈，她的臉龐也被曬得通紅，便摘了一片荷葉擋住陽光。她躡手躡腳地走進門，卻看到母親薛菡坐在客廳里，對面是緊張的陶念娣。

“我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彼牭窖涨榫w激動地說道，“我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要是錯過這個機會，我就再也不能指望事業(yè)上有成就了，我不想像你一樣一輩子被困在村里，你明白嗎？”

“但華兒才八歲啊，她沒有爸爸，正是最需要媽媽陪伴的年紀(jì)，你要是一走了之，一年能回來幾次？孩子大了以后，還會不會記得你這個媽媽？”

“村里那么多留守兒童，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生了孩子就要負(fù)責(zé)！”陶念娣也有些動怒了，“你要是一心想拼事業(yè)，當(dāng)初就不該生下這個孩子！我當(dāng)時說了多少遍讓你把孩子打掉，你偏不聽，現(xiàn)在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你又想甩掉她全心去拼你的事業(yè)，我沒教過你這么自私的女兒！”

“沒錯，我是自私，憑什么我就不能自私？”薛菡一下子跳起來，激動地爭辯道，“憑什么要求我為了她犧牲我的人生，安安分分地在家當(dāng)一個好媽媽？何況華兒長大以后處處都需要錢，女孩兒最需要富養(yǎng)，不然長大以后一不注意就會被男人騙走，我不出去掙錢，難道要她吃我吃過的苦頭？”

陶念娣一時語塞。寂靜如刀落下，兩人的目光對峙著，薛菡一聲不響地摔門離開，陶念娣卻頹然坐在了沙發(fā)上，把臉深深埋進雙手間。

薛菡離開的那天是一個清早，薛芳華醒來時，一路追到了鎮(zhèn)上的車站，但薛菡已經(jīng)乘坐早一班車離開了。無論她怎么哭，怎么鬧，陶念娣都把她拉了回來，不讓她跟著薛菡走。薛菡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往往年還沒過完就又離開了，一開始她每次離開薛芳華都會又哭又鬧，薛菡卻狠下心，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走得義無反顧。

漸漸長大以后，薛芳華知道了她在上海的一家公司工作，因為工作原因經(jīng)常在世界各處飛，她在地圖上圈出了上海的地名，一心盼著能快快長大，考到上海的大學(xué)，和母親團聚。直到她考上大學(xué)的那一年，她滿心歡喜地?fù)艽蛄嗽窖箅娫?，對面卻遲遲沒有接聽，陶念娣在村里為她辦了謝師宴，薛菡至始至終都沒有露面。

她抱著手機等了一整夜，都沒等到薛菡的電話。從那一天開始，她便當(dāng)自己是個孤兒了。她拼命學(xué)習(xí)考到上海，又拼命工作，最終出人頭地，還在上海買了房。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一個熟悉而又模糊的聲音在喃喃低語，“你的父母不要你，工作丟了，房子也沒了，你就是個徹底的失敗者。你拼命了一輩子，除了你的外婆，世上還有人認(rèn)同你嗎？”

仿佛一把尖利的魚叉插進了薛芳華的顱骨里，她的頭瞬間疼痛欲裂，然后有人拽住了魚叉另一端系著的繩子，猛地將她拉出了水面。

月光照亮了黑暗的房間，夢境中的一切已經(jīng)無影無蹤，薛芳華睜大了眼睛，像一條瀕死的魚，胸口劇烈起伏，拼命地吸著氣，過了很久才緩過來，顱腦深處隱隱作痛。她有些艱難地動了動手指，轉(zhuǎn)動著眼珠，看清楚了天花板上的吊扇。她正身處臥室里，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額發(fā)也濕漉漉的貼在額上，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在水里浸泡時間過長的面團，只要輕輕一戳就會散開，化作一灘稀糊糊的水順著灶臺流走。

薛芳華看了一眼鬧鐘，此時是凌晨兩點，月光猶如水銀瀉地，從窗戶的格子間照進臥室里，她的心臟仍然跳得很快，就像剛剛經(jīng)過了一場酷刑，腦海中還殘留著嗡嗡的雜音。她踉踉蹌蹌地走到櫥柜前，找到了裝著安眠藥的玻璃瓶子，顫抖著手?jǐn)Q開瓶蓋，圓型藥片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就像幾滴干涸的淚滴。

薛芳華突然坐起來，把身邊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狂躁地扔出去！

隨著春天的到來，天氣逐漸轉(zhuǎn)暖，日出的時間也比以往早了。她途徑很多城市，看過很多地方的凌晨，只是每一次都行色匆匆，無暇欣賞日出。她倒了一杯咖啡，本來想接著找工作，麻木的手指卻無法按照心意行動，大腦就像一臺過載的機器，短暫地跳了閘，她沖了一杯咖啡，走到廊下看著外面的太陽。

天空已經(jīng)露出魚肚白，一彎月亮懸掛在空中，光輝卻已淡去，晨曦的紅光從云層背后滿溢，天空逐漸呈現(xiàn)出通透澄澈的淺藍色。薛芳華的身上卻仍舊帶著昨天夜里月光的慘白。為了提神，她去洗了個冷水澡，這是她以前住校時的習(xí)慣，前一晚熬得太晚了起不來，她就凌晨起來到澡堂沖個冷水澡，清醒后倒杯咖啡接著背書，也因此落下了長期的胃病。

醫(yī)生叮囑她很多次，但咖啡已經(jīng)成了她的續(xù)命劑，帶著苦味的液體流入胃部，暫時麻醉了神經(jīng)。她的頭仍然隱隱作痛，腦海中一片空白，木然坐在廊下，仿佛一尊石雕。清晨時的庭院十分安靜，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早春時節(jié)的草木都在暗自蓄力，只有一些小蟲灰塵般上下翻飛，隱約能聽到蟲鳴聲和鳥雀間或的歌聲。庭院里的生靈都在靜悄悄地沉睡，薛芳華有些嫉妒它們——能睡一個好覺真是幸運。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薛芳華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才剛到六點，一向早起的陶念娣都沒起床。薛芳華微微皺眉，盡管內(nèi)心有些抗拒，還是起身去開了門，門外的人果然是吳慧倩，她紅著臉打著手勢，好像對打擾兩人休息感到抱歉，隨后把兩個竹籃子遞給她，一個籃子里是溫?zé)岬碾u蛋，清洗得干干凈凈，上面還蓋著土豆胡蘿卜之類的蔬菜。

“辛苦你特意跑一趟。”薛芳華把門開大了一些，微笑打著手勢，示意她進來。吳慧倩感激又緊張地點點頭，把腳踏車放好，抱著雞蛋跟著薛芳華進了屋子。薛芳華給她看昨晚上自己注冊的店鋪，比劃著跟她解釋自己想把絨花掛在淘寶店鋪上賣，還想利用抖音和小紅書直播帶貨。

“抖音？小紅書？”吳慧倩幾乎不上網(wǎng)，只用手機來發(fā)小心，薛芳華耐心地解釋道：“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平臺，大家都可以在上面發(fā)布文章或者視頻，只要能吸引人來看，就能把絨花推銷出去。”

“趙書記也給我說過，不過我不太懂這些，要不要把他叫過來商量一下？”

薛芳華給趙文瓊發(fā)了消息，他很快就騎著自行車趕到了，他今天穿著一件藍色的工裝，推著腳踏車，在后面的鋼絲筐中放著一把大蔥。他大概騎了有一會兒，深色的額頭和鼻翼上滲著細(xì)密的汗珠，皮膚發(fā)亮，下巴上的胡須也剃得干干凈凈。他熟絡(luò)地和吳慧倩打招呼，并打著手語和她交流。

這時正好陶念娣起來了，吳慧倩立刻起身跟兩人道歉，隨后便跟著陶念娣討教和學(xué)藝去了。薛芳華發(fā)現(xiàn)，就在趙文瓊來了以后，徘徊在墻外的陽光已經(jīng)悄悄地游移到了里面，雖然只是在墻根處鑲一條亮亮的金邊，可畢竟陽光進來了。她突然有些高興，請他和自己一起在寬廊上坐下，把自己的構(gòu)想告訴了他，他摸著下巴考慮了片刻，道：“這是個好主意，我昨天也想了一下，我們也許可以和知名品牌的漢服店鋪合作，讓他們將我們的產(chǎn)品用來搭配銷售。只要村民們看到有利可圖，就會加入到我們當(dāng)中來?！?

“其實絨花和旗袍也可以搭配，我們或許可以改變一下思路，想要拓展銷路，不能只盯著古裝的圈子，可以把絨花做成一些更小巧和日常的飾品，即使穿T恤和牛仔褲也可以搭配，甚至可以戴著它去上班?！?

“你們公司讓戴著花上班嗎？”趙文瓊半開玩笑地說道，薛芳華嘆了口氣：“我們是最講究著裝的金融行業(yè)，不能一概而論。但我們可以想辦法讓絨花成為年輕一代的風(fēng)尚，就像現(xiàn)在的新中式服裝一樣，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對它進行改良，讓它更適合日常裝扮?！?

“這個想法很有意思，我們回頭可以跟陶阿婆商量一下?！壁w文瓊笑道，此時陽光正好破開了云層，照在他的臉上。他的五官生的其實十分平凡，繼承了父輩的厚嘴唇和不大的眼睛，但當(dāng)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明亮閃耀，有一種從內(nèi)到外散發(fā)的勃勃生機。當(dāng)他直起身體，外側(cè)的臉突然多了一層燦爛的顏色，鬢角的頭發(fā)和臉上的汗毛每一根都好像是鍍了金，渾身散發(fā)著一種仿佛散發(fā)著雨后泥土芳香般親切的美。

薛芳華忽然想起今早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蒼白憔悴，無論她打多少粉底，都無法掩飾臉上的疲憊，好像被什么妖怪給吸干了精氣。她實在想不通，趙文瓊和她的年紀(jì)差不多，本科畢業(yè)就工作了，上班的時間比她還長，怎么還會有這么充沛的熱情和精力？

薛芳華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向外面，此時太陽已經(jīng)升了起來，給世間萬物都鍍上了一層明晃晃的金邊，朝陽喚醒了沉睡的生靈，它們打著呵欠，伸了個懶腰，從一夜的熟睡中驚醒，以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迎接新一天的到來。野草展開了蜷曲的葉片，牽牛花也張開了花瓣，猶如一個個小喇叭，樹木挺直了脊背，葉片在朝陽中熠熠生輝，猶如晶瑩剔透的翡翠，連角落里暗綠色的苔蘚也變得鮮亮了許多，趁著這陽光的溫度想往上攀爬，一些帶著甲殼的小蟲從野草里飛出來，好像白晝中的星火，旋轉(zhuǎn)著升到了半空中，背部的外殼在陽光下散發(fā)著七彩的光芒。她突然意識到，春天已經(jīng)到了。

在生命中的第二十九個春天，她被工作麻痹了的身體終于清晰地察覺到四季更替。早春溫軟的風(fēng)拂過她的臉龐，她嗅到了草木和泥土濕潤的芬芳，她仿佛能感到植物在泥土下卯足了勁的生長，來迎接一年中最好的時節(jié)，鮮花也在醞釀著一場盛大的綻放。明明是如此簡單的事，卻令她分外感動。

薛芳華正想開口，陶念娣從里屋探出頭來：“華兒，你能幫我去一趟批發(fā)市場嗎？我的材料不夠了。”

“正好，我也要去市里一趟?！壁w文瓊起身道，“我們一起去市場上挑挑貨物吧?！?

趙文瓊?cè)フ?wù)中心辦完事，又去批發(fā)市場掏了一套漢服和配飾，趙文瓊笑著說道：“你最近有時間嗎？既然你已經(jīng)開了店，不如找個時間直播兩場?！?

“你不是這么做很可能沒流量嗎？”

“我原本也有些猶豫，但看到慧倩姐那么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技術(shù)，我覺得我們也不能畏首畏尾，不嘗試什么都沒法開始，對吧？”趙文瓊沖她微笑，薛芳華點了點頭：“但誰來當(dāng)這個主播？”

“你覺得我怎么樣？”

“你？”薛芳華失笑道，“絨花是女士的飾品，你想穿紅戴綠地在鏡頭前表演嗎？”

“不行嗎？我覺得我的鏡頭感還挺好的?！壁w文瓊有些遺憾地摸了摸下巴，“那你要不要試試？”

“可是我從來沒有直播過?！?

“不是你說的嗎？人人都有第一次?！?

看到趙文瓊的笑容，想起他剛剛挑選漢服時對著自己的身形比劃，薛芳華開始意識到自己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