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度過了這次危機,掙扎著經(jīng)營下去,薛芳華整日都忙得不可開交,經(jīng)常直到凌晨才歇下,一大早就又看到了她忙碌的身影。蔣碧云看到她迅速消瘦下去,不由擔(dān)心不已,但問起來薛芳華總說沒事,工作室才起步,上次的危機給了她們一個警鐘,工作室猶如在浪潮中的小船,任何危機都可能令這艘小船傾覆。
姚蕊還是每日到工作室里來,但薛芳華對她的態(tài)度十分冷淡。每次看到姚蕊,她的心情就十分復(fù)雜。她理解姚蕊首先是她自己,她想要愛情和事業(yè)的心情,但另一方面又很反感姚蕊對孩子的態(tài)度。姚蕊也察覺到了薛芳華的排斥,私底下問過蔣碧云,蔣碧云也不好把薛芳華的私事拿出來說,只得苦笑著說薛芳華最近心情不好。
薛芳華不愿把自己心里的事告訴旁人,只得默默埋在心里。但她看著姚蕊時,眼前總會浮現(xiàn)薛菡的影子,也因此對姚香玉格外憐愛一些。
這天下午,薛芳華來到工作室,正好看到姚香玉在院子里玩耍。這些日子她天天來云華小院,彼此已經(jīng)混得十分熟稔,姚香玉看到她手里拿著一朵花,便嚷著也要學(xué)著做絨花。薛芳華便放下手里的活計,拿了一朵絨花開始從頭教起。
“這是絲綢的下腳料,先要放進堿水里煮,時間不能過長,才能成為制作絨花的原料。”薛芳華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姚香玉打斷了,“既然都是絲綢做的,為什么要用廢料做?”
“因為這樣成本低,也比較省事呀。”
“芳華姐姐,我們可不可以養(yǎng)蠶,然后用自己做的蠶繭來做絨花呀?”
“這……”薛芳華本來有些猶豫,但看到姚香玉失落的神色,便咬牙道:“好,我去買點蠶種,我們自己來養(yǎng)蠶。”
姚香玉揚起小臉笑了,薛芳華的心房就像塌了一角,騰出一塊柔軟的角落,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她每次看到姚香玉,就像看到幼年的自己,出于一種彌補心態(tài),總想對她更好一點。她很快去買了蠶種,向村里的養(yǎng)蠶專業(yè)戶請教以后布置了蠶室。薛芳華小時候也養(yǎng)過蠶,揚州氣候溫和,土壤濕潤,適合桑樹的生長,桐花村后面就有一片桑樹,她們買來蠶種,把蠶放在紙盒子,或是篩米的小篩子里,用篩子的話要放一些紙墊在篩底。小蠶剛從卵里孵出來時,必須特別小心對它,用最嫩的桑葉喂它。
“芳華姐姐,蠶寶寶什么時候能孵出來呀?”姚香玉充滿期待地趴在一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撫弄著桑葉。薛芳華笑道:“快的話,一周就會孵出來了,但在這之前要對蠶室里里外外消毒,換桑葉的時候也要用很軟的毛筆來移動它,要注意力量;有時桑葉太干燥,不細心就會在換桑葉時的過程中把小蠶留在要丟棄的桑葉上。小的時候難養(yǎng)一點,長大些就好辦了。”
“它們什么時候能結(jié)出蠶繭?”
“我也很久沒有養(yǎng)過了,也不太清楚。”
“我看書上說,蠶結(jié)繭以后很快就會死亡,這是真的嗎?”
“是的,書上不是說過嗎?春蠶到死絲方盡,就是蠶吐完最后一根絲以后,變成蠶蛾飛走,它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姚香玉沒有出聲,片刻之后才說道:“如果蠶寶寶死了,它們的想法會不會留在蠶繭上?拿這樣的蠶絲做的絨花上會不會凝結(jié)著蠶寶寶的精魄?”
薛芳華一愣,她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仔細一想?yún)s覺得很浪漫。蠶的生命極其短暫,用畢生的心血吐了絲,蠶絲便不同于其他的原材料,是有靈魂的,將這樣的蠶絲細心整理出來,煮絲,染色,整絨,讓它成為美麗的絨花,豈不是將蠶的靈魂也做成了永不凋零的美麗花朵,讓它永遠煥發(fā)生機?
“說的也是。”薛芳華微笑道,“絨花永不凋零,不褪色,因為每一朵絨花都有蠶的精魄吧。看到它們辛辛苦苦吐的絲變成了美麗的花朵,蠶寶寶也會很高興吧。”
姚香玉用力點了點頭,仰起臉露出笑容,踮著腳把蠶簍放到架子上,由于她的衣服袖子很短,一起身就露出白嫩的胳膊,上面清晰地浮現(xiàn)出幾個月牙狀的淤傷。薛芳華倏然色變,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開袖子,又發(fā)現(xiàn)了好幾道淤青。
“這是怎么回事?”薛芳華厲聲問道。姚香玉縮了縮脖子,小聲說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薛芳華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身上有傷了,每次姚蕊都說孩子不小心,總會磕著碰著,但她清晰地看到胳膊上留下了指甲印子。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露出笑容:“撒謊可不是好孩子。告訴姐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香玉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扭捏了半天,才小聲說道:“是媽媽,她……”
她話音未落,薛芳華就拉著她進了里屋。姚蕊正在和蔣碧云商量網(wǎng)站界面的設(shè)置,看到她氣勢洶洶的進來都嚇了一跳。薛芳華拉開姚香玉的袖子,指著傷痕說道:“這是你弄的嗎?”
“不是,是她自己磕到桌角弄傷了。”姚蕊立刻辯解道,薛芳華冷冷道:“這個指甲印子也是桌腳能磕出來的?”
姚蕊沒想到她當(dāng)面挑明這件事,一時臉上有些掛不住:“對,是我掐的又怎么樣?小孩子不聽話,到處闖禍,我教育一下怎么了,你為什么非要管別人家的閑事?”
“不是我要管你家的閑事。”薛芳華深吸了一口氣,“你來這里上班才多久,香玉身上就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的,你自己情緒不好,憑什么要發(fā)泄到孩子身上?有你這樣的母親嗎?”
這話一下子戳到了姚蕊的痛處,她立刻跳了起來:“我怎么了?我為了她犧牲了事業(yè),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整天圍著她轉(zhuǎn),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輪得到你這個外人來指責(zé)我沒當(dāng)好母親?”
“這個年紀(jì)的孩子本來就需要陪伴,身為母親,對孩子負責(zé)是理所當(dāng)然得的,你在生孩子之前沒預(yù)料到這種情況嗎?”
“我那時才多大,怎么知道小孩這么纏人,三天兩頭都在生病,又沒有人幫我?guī)『ⅲ阍趺床蝗ス趾⒆痈赣H?難道她是我一個人生下來的?”
“生了就要負責(zé),哪有你這么當(dāng)母親的……”
“行了,芳華,這點小事,你也別和她吵了。”蔣碧云費了不少工夫才把兩人分開,薛芳華怒道:“虐待兒童怎么會是小事?情形嚴(yán)重的是會被法院剝奪父母撫養(yǎng)權(quán)的!”
“我哪里虐待她了?就是她昨晚上半夜不睡覺,還拿了打火機點火玩,我氣急了才掐了她兩把!她本來就頑皮好動,皮膚又容易留疤,隨便撞到哪里就會留下印子。”
“不是!”姚香玉看到有人撐腰,突然高聲反駁道,“你就是打我,你是壞媽媽!”
聽到她這么說以后,蔣碧云也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姚蕊百口莫辯,氣的臉色鐵青,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既然你這么討厭媽媽,就留在這里好了。”
她收起電腦,不顧蔣碧云的勸阻扔下女兒離開了小院,蔣碧云無可奈何,只得抱怨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我們好不容易才招到人,你怎么把她給氣跑了?”
“抱歉,是我氣壞了。但她不但嫌棄自己的小孩是累贅,還虐待孩子,我沒法和這樣的人一起工作。”
蔣碧云勸不動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只得去找了醫(yī)藥箱,拿了紅花油給姚香玉處理傷口。姚香玉的胳膊上有好幾道印子,明顯是姚蕊掐出來的,腿上還有一大片淤青她,薛芳華看的咋舌,不由心疼的摸了摸她的頭發(fā):“你媽媽也太狠了,自己的孩子怎么下的了這么重的手?”
姚香玉得了支持,眼里立刻蒙上了一層水霧。薛芳華心疼地把她摟進懷里,她便嚶嚶哭泣起來,小臉哭得通紅,看上去十分可憐。薛芳華從沒哄過孩子,只得去拿了漫畫和點心,還去買了一堆零食來安慰她。姚香玉左手拿著一支三球冰淇淋,右手拿著一盒蛋糕,終于完全滿意了,舔得滿臉都是奶油。薛芳華拿紙巾擦去她臉上的奶油,小心翼翼地問道:“香玉,你爸爸在哪里?”
“不知道,我從沒見過我爸爸,也不敢問。”
“那你外公外婆呢?”
“我沒見過他們,聽說他們都在外省。”
“那你身邊還有沒有可靠的大人?”
姚香玉眨了眨眼睛,眼里迅速泛起淚花:“芳華姐姐,你也想把我扔掉嗎?”
薛芳華愣了愣,姚香玉便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控訴道:“我爸爸不要我,媽媽也不要我,我是沒人要的小孩,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幾歲大的小豆丁,奶聲奶氣地哭訴自己的遭遇,薛芳華的心都軟了下來,連忙把她摟緊了柔聲哄著。薛芳華以往沒有帶過孩子,開始覺得姚香玉也不是小嬰兒了,就帶著她玩玩,問題應(yīng)該不大,但不到半天工夫她就后悔了,無法理解這么靦腆害羞的小東西怎么會有這么好的精力。薛芳華一旦不搭理她,她坐下來就開始哭,吵得薛芳華腦仁生疼,根本沒法認真工作,薛芳華無計可施,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她只好把趙文瓊和紀(jì)敏都叫了過來。
四個人輪流帶小孩,累得筋疲力盡,紀(jì)敏更是直嚷嚷,稱將來堅決不要孩子了。正好陶念娣拎著食盒過來探望她,看到幾個人一副被掏空了的樣子癱倒在院子里,不由吃了一驚:“你們怎么了?”
蔣碧云累得夠嗆,朝里屋一指,姚香玉正在睡午覺,肚子上蓋著一條小毯子。她只有睡著的時候像個小天使,皮膚白皙細嫩,微張的小嘴像花蕾一樣。陶念娣一看就很喜歡,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同事的小孩,芳華為了她和她媽媽吵了一架,現(xiàn)在直接扔我們這里不管了。”蔣碧云無力地擺了擺手,“你要是喜歡,就領(lǐng)回去自己養(yǎng)吧。”
“這孩子又不是我生的,為什么要我來養(yǎng)?”姚蕊鐵了心不來帶孩子,薛芳華心里有氣,隨口抱怨道:“她媽媽也是狠得下心,把孩子扔在這里就不管了,不知道又跑去跟哪個男人玩去了。”
“你和人家吵什么?”
“她虐待小孩,還不管她。”
陶念娣皺了皺眉,輕輕揭開姚香玉的袖口,果然發(fā)現(xiàn)她胳膊和腿上的淤青。她畢竟帶過好幾個孩子,經(jīng)驗豐富,一看心里就有數(shù)了,回頭問道:“這真的是都是她媽媽弄出來的?”
“不然呢?我親眼看到她媽媽當(dāng)眾扇她耳光,還抱怨這孩子是她的累贅,香玉也承認是她媽媽打的。幼兒園也不負責(zé),老師不但辱罵她,還克扣她的午飯,不給她喝牛奶。”
陶念娣看了她一眼,搖醒了她,姚香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陶念娣便問道:“你前兩天在幼兒園喝的牛奶是什么口味的?”
“草莓味的。”姚香玉還沒睡醒,便脫口而出。薛芳華愣住了,她一看到薛芳華的眼神,便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忙找補:“但老師不給我喝,只給我喝壞了的面片湯。”
“你膝蓋上的傷是你媽媽打的嗎?”
“對呀。”
“但我怎么聽幼兒園老師說,你在花壇上摔了一跤,所以磕破了膝蓋?”
“都是老師欺負我,老師偏心別的小朋友,在課堂上還胡說八道,不說正經(jīng)話——”
“你在哪家幼兒園就讀?”
“青蘋果幼兒園。”
陶念娣沉默了片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的大孫子就在那里讀過,那家是雙語幼兒園,你說的該不會是外教吧?”
姚香玉睜大了眼睛,雖然她不大聽得懂陶念娣的話,但本能地察覺到危機感,嘴一扁就準(zhǔn)備開哭,陶念娣俯下身盯著她,嚴(yán)肅地教育道:“幼兒園有攝像頭,能拍下你的行動,只要一查就查得到,說謊的小朋友不但要長出長鼻子,還會沒有人要。你想清楚了再回答,你膝蓋上的傷真的是你媽媽打的嗎?”
姚香玉張了張嘴,求助般把目光投向薛芳華,但薛芳華這次也不幫她了,只等著她回答。姚香玉一下子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辯解道:“是我摔的又怎么樣,媽媽昨天就是掐我了,媽媽是壞媽媽!”
“好端端的,她為什么掐你?你真的在家放火了?”
姚香玉沒有出聲,卻躲閃著她的眼神。薛芳華的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冤枉了姚蕊。陶念娣嘆了口氣,回頭道:“這也不怪你,你們沒帶過小孩,不知道小孩的壞心思可多了,還會把自己的幻想當(dāng)作現(xiàn)實。華兒,你小時候還回來告狀,說幼兒園老師把你從二樓扔下去,你變成蝴蝶飛起來了呢。”
薛芳華張了張嘴,臉上有點燒,蔣碧云卻笑起來:“你真的說過這種傻話?”
“當(dāng)然了,小學(xué)上學(xué)第一天,她就回來給我說老師罵同學(xué)豬頭,我回來想了一晚上怎么跟老師提意見,結(jié)果那個女生叫‘朱彤’。”
“好了,這么久以前的糗事就別拿出來說了。”薛芳華尷尬地打斷了她的話,陶念娣說道:“你也不是愛管閑事的人,怎么會因為別人對待孩子的方式跟同事吵架呢?”
薛芳華垂下了眼簾,片刻后才答道:“我每次看到這孩子,就想起我小時候媽媽也把我當(dāng)作累贅一樣丟開,再加上我又親眼看到她教訓(xùn)小孩,心里不免對她有了成見。”
陶念娣靜靜地望著她,本想開口勸她,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薛芳華起身道:“我去向她道歉,但已經(jīng)一天多了,她都不來接孩子,難道真的不把孩子當(dāng)回事嗎?”
“你等著吧。”陶念娣說,“她很快就會自己過來接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