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親,不會再回來了。”
一句話仿佛直擊魂魄的雷霆,震得顧安許久不曾回過神來。
江隗看到那半大少年靠坐于槐樹下,日復一日,卻無人聽到他的痛苦,無人看見他的眼淚,直至好些日子過去,少年才擦了擦眼淚,如往常般翻開一本本兵書,試圖忘記痛苦。
然而能夠輕易忘記的痛苦往往不叫做痛苦。
老舊宅院只剩下了顧安一人。
記憶中,一只黑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時常出現在圍墻上,顧安看到黑貓,覺得孤獨似乎也不是那么難熬,經常會故意喂些飯食。
或許是有了長期飯票,黑貓來的次數越來越多。
江隗想起此前門前看到的那只野貓,一樣的漆黑毛發,一樣的金黃瞳孔。
原來那是顧安的貓?
他驚訝之際,看到白霧再次波動。
十一歲那年。
幾個下人忙里偷閑,聚在一起說閑話。
“聽說了么?咱們顧家的老爺以前有個三夫人,好像說是個不檢點的女人,原本只是個婢女,卻死纏爛打纏上我們老爺,居然還趁著我們老爺酒醉,爬上老爺的床,這一回房事,就說有了種!”
“我知道,以前好像就住在這院子吧?”
“真是個沒皮沒臉的女人,誰知道他肚里的野種是不是老爺的?”
門外的聲音愈發刺耳。
“就是,也就是咱們老爺心善,收留了她,叫她做了三夫人,也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有這樣的機會……”
“我還是頭回聽說,那三夫人去哪了?”
“好像是覺得老爺冷落了她,自個投江自殺了,府里好些人聽說過……”
靠在槐樹邊的少年聽得清清楚楚。
他憤怒地沖出門,質問幾人為什么胡說八道。
江隗清楚看到了幾個下人的表情變化——從開始的慌亂,變成認出顧安的輕蔑與不屑,是啊,誰會害怕一個不受待見的野種?
“說說實話怎么了?”
“你就是那個小野種吧,誰不知道你娘是個該死的狐貍精,勾引老爺?”
“老爺幾年都沒來過你這了,你也不想想!”
顧安看著一個個下人的面孔,憤怒又變成委屈,他趕走了所有下人,又一次不顧規矩,沖出自己小小的宅院,直奔顧南天的庭院。
白霧夢幻般擴散。
少年成功見到了顧南天,亦或者說見到了他一直認為的父親。
然而等候他的,卻是一張冷漠面孔。
“擅離宅院,領他回去。”
顧南天仿佛永遠那么高高在上。
顧安眼中的尊敬變成了懷疑,一遍遍質問,卻始終沒有得到答案,他連幾個下人的手臂都無法掙脫,又一次被架回了宅院。
他看著緊鎖的房門,止不住落淚。
為什么只有他的痛苦無人知曉?
為什么只有他的聲音無人聽見?
為什么?
顧安仍然沒有得到答案,或者說從來沒有人會給他答案。
他取來繩索,掛在槐樹上。
“不要。”
江隗看到了這一幕,或是受到召魂鈴影響,幾乎是對顧安感同身受,心如刀割,他一句話脫口而出,但是畫中的少年注定聽不見。
天很黑。
少年死在了槐樹邊。
無人知曉,無人在意。
江隗從幻境之中抽離出來,不禁按住胸口,感受到了砰砰狂跳的心臟,他觀看顧安平生,似乎與畫面中的魂魄合二為一,深刻體會到了少年的痛楚,只感莫大的悲哀。
他擦了擦臉,濕潤滾燙。
“怎么了?”
李清川不知何時出現在一邊,目光古怪,他無法看到召魂鈴帶來的畫面。
“沒什么。”
江隗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我還是頭一次看見你哭。”
“這不是我的淚。”
江隗神情復雜,輕聲嘆道:“這孩子挺可憐,倒與你有得一比。”
“……”
李清川一陣沉默,然后問道:“有發現么?”
“有一點。”
江隗點了點頭,目光微亮。
盡管只是顧安一人的記憶,看不到鎮魂怪鼎從何而來,亦不知當年某些事情的真相,但是他的閱歷比顧安豐富許多。即便只是這些線索,依舊可以拼湊出當年事情的始末。
其實很簡單。
顧安之母本是顧氏婢女,只因顧南天一次酒醉,有了夫妻之實,大概是顧家主太生猛,一次有了種,因此這件事壓不下去,顧南天被迫納妾。
一家之主,納一房婢女?
顧氏最重顏面,此事多半隱而不發,這才會禁足顧安母子,一般人也不會特意打聽顧家主幾房內室的娘家人,因此外界知曉具體的人不多,最多知道有個三夫人。
后來。
顧安賭氣出走的那一日。
顧府不知發生了何事,導致顧母身亡,顧安自此形單影只,直至死在樹下。
“我猜顧氏看到顧安身死,仍然覺得此事丟人,所以只有顧老太太和顧南天知道顧安真的死了,他們編造顧安離家出走,其他人或許會懷疑,但見得我回來,下意識覺得我就是顧安。”
江隗目光炯炯,分析道:“韓京此前一瞞再瞞,恐怕是不想讓我對顧氏印象太差,或者說他所知本就有限,不敢妄言……
“顧氏從來都不是為了找尋顧安,而是假借尋找顧安之名,試圖找一個容貌相似之人,用于頂替,只消瞞過一時,往后被柳家識破也無妨,反正倒霉的也只有那住入柳家的頂替之人。”
龍山縣多么落魄?
乾元顧氏何等高貴?
倘若不是看到顧安平生,光是瞧顧南天的態度與許諾,他還真不知顧氏臟到了骨子里。
偌大一個顧氏,竟容不下這么一對母子。
可笑,可悲。
李清川目光也終于冷了下來:“時隔多年,仍然不忘利用他,如此畜牲,枉稱人父,江隗,這孩子的魂魄尚在,你有沒有辦法幫他?”
江隗沉思片刻,搖頭道:“你瞧,即便我看完了他這一生,他依舊不愿出來,可見此間于他而言只有痛苦。倒是可以強行叫他出來,召魂鈴之下,他想躲也躲不了。”
李清川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放心,我不會。”
江隗明白李清川的意思,無奈一笑。
他自認不算什么好人,至少不會如李清川這般,取劍護眾生,卻也不想當一個無惡不作的歹人,人家生前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要強行拘人魂魄……有點太畜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