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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你

悠然居是全國連鎖老字號,隊很難排。

唐漾進去時,大廳人滿為患。

她遠遠望見自己的同事們那一大桌,笑了笑,然后視線落在桌上唯一的空缺處,在甘一鳴座位旁。

“唐副處自罰三杯哦。”范琳瑯起身過來接唐漾。

上一秒,唐副處還在門口和蔣時延懟得風生水起。

這一秒,她偏頭輕咳了聲,走過去,對一個男同事道:“我有點感冒,受不了空調熱風口,可以麻煩你坐過去嗎,我挨著琳瑯坐。”

“唐副處怕不是嫌棄我吧。”甘一鳴笑得和煦。

“哪兒敢。”唐漾又扭頭咳兩聲,坐下。“中午還好,下午和朋友出去吹了風,腦袋真的重得和鐵一樣,再吹會兒的話,”唐漾學甘一鳴的語氣,“甘處長怕不是想讓我工傷住院,攛掇大家繼承我桌子上的旺旺?”

甘一鳴面子沒被拂,“哈哈”大笑。

大家跟著笑出聲來。

飯局開始,陸續有人敬酒,唐漾統一用茶代替。

敬了兩輪之后,她干脆摸了瓶沒開的維C佯裝感冒藥,這下子,沒人再上來敬酒。

悠然居門口的樹下,停著一輛R8。

車身漆黑,蟄如黑豹。

駕駛位窗外懸了一只手,皮膚白凈,手指修長,那手指間銜了一根煙,煙頭忽明忽滅。

按在煙上的手指時不時點一下,帶落一串灰燼。

從下午甘一鳴打給唐漾的第一個電話開始,蔣時延就覺得奇怪。

信審處有專門管生活事務的員工,為什么處長這么熱心?唐漾外出行程要問,和誰出去要問,就連聚個餐都親自通知……

把唐漾送到后,他本想回家,可車越開,越不對。

蔣時延頭昏腦漲圍著悠然居那棟樓繞了十圈,停回原點。

作為哥們,自己應該打個電話提醒漾哥。

可剛拿起手機,蔣時延又想起,自己下午才和她說過,她也是這么大的人了,自己心里肯定有數,自己一說再說,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啰唆?

可男人最了解男人,甘一鳴要是沒有花花腸子,自己能用手指頭給他做碗佛跳墻吃。

再說,自己不是阻止別的男人接觸她,只是甘一鳴有家室還能這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萬一他給唐漾下點套,灌點酒,唐漾酒量本就限于二兩……

煙頭被反手摁滅在車門上。

蔣時延撥出一個號碼。

程斯然的父母和蔣家是舊交,如果不是程斯然中學出國,兩人應該算是發小。程斯然去年回來,和他、沈傳、馮蔚然幾個時常約飯,建個微信小群,倒也聊得來。

馮蔚然屬于有家室的“中二”男人,沈傳是葷素不忌浪上飛。蔣時延在程斯然的歸類里,屬于嘴上胸大、長腿、車子滿天跑,若真有個“小花旦”湊過去,他拎得比誰都清。

典型浪,然后“浪里白條”。

大晚上打給自己,還真是頭一遭。

“延狗何事?”程斯然給自己配了個川劇出場的特效。

“斯然狗,”蔣時延腳擱在車頭,眼睛盯著自己皮鞋尖上的兩個淺印,擰著眉,“你在悠然居沒?挨著匯商的這家,上次我記得程叔說讓你在這鍛煉一下。”

“在啊,不過今晚三輪都訂滿了,”程斯然道,“但你一定要的話,我馬上……”

“不是我來,”蔣時延打住,“你看是不是有一桌,匯商訂的。”

程斯然在電腦上找了一下:“窗戶那邊,信審處。”

蔣時延按著太陽穴:“幫我留意一人。”

程斯然:“……”

蔣時延描述:“粉色羽絨服,黃色毛衣,頭發及肩,一個鬈發,皮膚很白……”末了,“一矮子。”

挺漂亮。

程斯然循著監控看到,這頭吩咐下去,接著“唷”了一聲:“什么人啊?”

蔣時延一副你在說廢話的語氣脫口而出:“很重要的人啊。”

話音剛落,只設想“客戶”“親戚”兩個答案的程斯然,愣了:“女——”

與此同時,蔣時延也覺得自己這個回答不太對,搶先打斷:“是我一特鐵的哥們,高一就認識了,高中同學,大學同學,經管學霸……然后她才調回A市,人生地不熟,她們部門亂七八糟,我作為兄弟肯定要照拂……雖然她脾氣不太好,但人特別好,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噼里啪啦不給程斯然還口之力,夸了一大堆后,蔣時延好像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很多。

“和你說也說不清,”蔣時延頗為煩躁地扯了兩下襯衫衣領,“反正你給我照看好,也不要太刻意,以后她過來你都看著點,她要多喝了或者有什么事兒……”

程斯然:“我也是你哥們。”

蔣時延:“我活著的時候你若投宣傳就別來一休了。”

程斯然立正敬禮:“好的,‘爸爸’,我一定把‘爺爺’照顧得妥妥帖帖。”

等程斯然和經理確認了那桌點的都是啤酒,和臨近的服務員確定代號“矮子”的粉色羽絨服無恙、和兩個女的坐在一起,并給蔣時延反饋后,蔣時延覺得自己盡到了做哥們的責任,R8開得順手了,紅綠燈也不花了,路也不岔了,再放點輕快的牛仔音樂,一路搖頭晃腦哼哼著回了家。

而悠然居內,程斯然后知后覺:先不論悠然居的安全是業界標桿,顧客喝多少是顧客的自由,自己當老板總不可能去拖酒瓶吧。然后,什么叫和自己說也說不清?

剛剛不是他蔣時延自己在那叨叨,自己問過問題嗎?真的,這人完全不講道理嗎?!

不過……等等。

程斯然可不信男女之間有純友誼,尤其放在時間用秒算的蔣大佬身上,能到這程度的異性就兩種可能。

一,女朋友。不是。

那就只剩第二種。

“暗戀對象。”

蔣時延把程斯然這條語音反復聽了三次,“嘭”一下關上房門。

蔣時延回撥過去,冷笑道:“只是讓你留意一朋友,又沒打斷你啪啪啪,什么仇什么怨這么揣測我,你以前找爸爸幫忙的時候爸爸可沒這么多話。”

“我找你幫忙可沒涉及男女關系,”程斯然道,“我就說了四個字,是誰在那激動得嘚啵嘚啵……”

這時,蔣時延也冷靜下來,道:“真的是關系特別好的朋友,所以不要開玩笑,你這樣我會很……”

蔣時延沒找到形容詞。

程斯然也不想和他廢話:“那我問你,如果她站在你面前讓你親,你親嗎?”

蔣時延毫不猶豫:“親。”

程斯然暗說一聲“這不就得了”,繼續問:“怎么親?”

蔣時延一副聽從指揮的口吻:“她讓我親哪我就親哪,她讓我親多久我就親多久,她讓我怎么親我就怎么親。”

程斯然:“……”

這人怎么接個吻還能接出一股子生死大義?!

程斯然想了想,更直接:“那如果她現在到你家,你一個人,她就穿了兩件衣服,脫了一件,站在你面前,拉著你的手,放到她身上那件衣服領口,你會——”

“趕緊穿好啊,”蔣時延脫口而出,“程斯然你有病吧,看看天氣預報,一只手都數得過來的溫度,你讓人只穿兩件還脫一件,凍成狗了住院你想去照顧嗎?”

程斯然一噎。

蔣時延也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太沖,緩了緩,道:“別問東問西了,真沒那心思,要有的話,高中那陣不就該有了?”

“誰知道。”程斯然哧一聲。

蔣時延亦罵:“有毒吧。”掛了電話。

即便拋開太熟這個殼,蔣時延想,唐漾重要歸重要,和自己理想型絕對背道而馳啊。

他骨子里有點大男子主義,曾經自己還是毛頭小伙的時候,就喜歡溫柔賢惠有女人味的款。

現在明明更具備保護未來老婆的條件了,反而會去喜歡一個靠外賣和回媽媽家過活、遇到惡狗把自己擋在旁邊的漾哥?

真的,現在這年頭開玩笑都流行用腳開嗎?

蔣時延吐槽完程斯然,手機還沒放下,便收到了唐漾的消息。

【ty:今天這兒做活動,幸運顧客由小鮮肉老板送回家,結果本仙女第一個抽,抽中了,下面請蔣大佬分析原因。1:漂亮,2:好人好報。】

蔣時延下意識敲了“你身邊沒鏡子嗎,怎么這么無聊”,但又像是想證明程斯然是錯的一般,逐字刪完,然后無比冷漠地回了一個字。

【t$efvbhu&:1】

瞬間夸到了唐漾的心坎上。

唐漾美滋滋地回復。

【ty:原諒你下午沒讓我少喝酒,別回了,我要睡了,晚安。】

蔣大佬自認矜持并端住了,再回復一個字。

【t$efvbhu&:嗯。】

短暫的聊天相當愉悅。

兩人破裂近三小時的友誼在黑夜里悄然融冰。

黎明破曉,周一總是來得必然而又不受人期待。

蔣時延出差去了休斯敦,唐漾也在總行、分行到處開會。

隔著半個地球的時差,蔣時延深夜分享一首歌,唐漾白天點個贊。

唐漾晚上吐槽“每天登頂微信步數讓人有種稱霸天下的錯覺”,蔣時延凌晨評論:“人家開后門都是偷偷摸摸,唐副光明正大讓人害怕。”

唐漾秒懂,想無視,可內心的倔強驅使她反駁:“計步器又不知道我腿長兩米!”

蔣時延:“我以為相同路長腿短步數多是小學的應用題。”

蔣時延可比困意厲害太多,唐漾毫無壓力地表演一秒入睡。

大洋彼岸,蔣時延仿佛看到了唐漾靈活的小動作,“哧”地笑出聲來。

周圍高管們噤聲看他,蔣時延又迅速把笑容斂起來。

等昏天暗地的工作日忙過去,唐漾得空回了趟父母家,已經是周五了。

唐媽媽和蔣媽媽約了下午打麻將。

飯桌上,唐媽媽一直念叨一把可以做清一色卻沒做成的牌:“這人還是要勇敢一點,再勇敢一點,孟非那首歌怎么唱的……‘往前一步是大胡,退后一步是小胡’。”

對于曾經看《走進科學》的周老師,現在愛上《非誠勿擾》,唐漾深表無奈。

飯后,唐漾游戲玩無聊了,很自然地給延狗去了個電話。

結果,她還沒開口,對方先出聲了:“我不給你打電話,你就不給我打嗎?”

這一招先發制人厲害了。

奇怪的是,唐漾竟覺得邏輯沒問題。

“說得像你在想我一樣,”唐漾“嘁”了聲,解釋,“這周累得午飯都用灌,這不一停下來就呼喚你了嗎,回來了?”

“還在候機,”蔣時延走到一處專柜,“那我給你帶個漏斗方便操作?”

唐漾懶得理他,調整了一下窩沙發的姿勢:“之前給我爸買補水的,順便買了一套寄你家了,最近天氣晴得驚人,你皮膚比我還耐不得干,回來記得用。”

對面似乎撞到了人。

道了好一會歉后,蔣時延的聲音才從手機里傳來:“行啊,那周末我陪你去南津街?辦好了嗎?”

“沒,”唐漾懶懶道,“件放在那兒,沒批也沒駁,年后她還不來我再去吧。”

唐漾說:“你知道的,我就是要把到自己手上的事兒弄清楚。可我也忙,我也不是什么好心人……欸。”唐漾想到什么,“你不知道,前天有個貸款客戶鬧到信審處,說為什么浦西給她們貸一百萬,我們只貸十萬,結果一看資料,她給浦西押了個門面,給我們押了輛二手車,我說叫保安,范琳瑯直接懟人你以為這是雷音寺,里面全都是活菩薩。然后你知道嗎,快五十歲的一大媽,直接在地上撒潑打滾……”

“我不知道,”蔣時延揶揄,“但只要你在地上撒潑打滾,你要什么我都答應。”

唐漾:“這么感人嗎?”

蔣時延認真道:“孩子是祖國的希望。”

唐漾樂著,知道他看不見還是在空中揮一拳頭,笑:“望你個頭。”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扯了好一會兒。

蔣時延狀似無意:“你還去相親嗎?”

唐漾飛快朝廚房望了眼,倏地縮回脖子,很大聲地抱怨:“真的到處是壓力,頭發一把一把掉,我知道婚姻重要,但都沒命了,婚姻要如何安放……年后,真的必須年后,最早年后。”

這人戲太多,蔣時延嘴角抽搐著給她配畫外音:“因為平時相親只會相到A市的奇葩,過年相親會相到A市以及籍貫A市回來過年的奇葩。”

唐漾被戳中心思,手抹脖子低聲威脅:“咔。”

蔣時延逗她,在電話里大喊唐媽媽:“周阿姨,周阿姨在嗎!”

唐漾做賊般火速遁走。

而一洋相隔。

蔣時延嘴角的弧度從機場持續到上飛機,飛了整整17個小時,中途睡一覺,到A市竟還在。

蔣時延也回了父母家。

易芳萍開門看到兒子,怔住了,打量他好一會兒,驚嘆道:“你的微笑唇是在美國做的嗎?”

“保持樂觀是長壽的秘訣,”蔣時延把行李擱旁邊,遞了個袋子給蔣媽媽,“禮物。”

蔣媽媽收下:“給唐漾帶了嗎?”

“帶了。”蔣時延換好鞋,用鼻子嗅空中飄來的香味。

蔣媽媽福至心靈:“佛跳墻。”

蔣時延故意拉下臉道:“你兒子出差剛回家,你不會真的要給唐漾送過去吧。”

“當然不,”蔣媽媽把蔣時延引到飯桌邊,揭開虛掩的蓋子,給他盛肉又盛湯,“你先嘗嘗。”

家里長期有保姆,好像自妹妹蔣亞男高考之后,蔣媽媽就沒怎么動過手。

這時蔣時延端著碗,鮮湯的熱氣透過碗壁傳到手心,溫度和唐漾說送補水套裝時的暖意匯到一起,登時暖入四肢百骸……

“快試試。”蔣媽媽慈愛地催他。

蔣時延心口熱乎,還沒來得及喝,又聽蔣媽媽說:“上回我第一次動手,菇沒熟,你爸拉了三天肚子,這次我掐好了時間點,應該沒問題。”蔣媽媽憧憬道,“等我多練幾次,味道過關,啊不,爐火純青,我就做了送到匯商給糖糖一個驚喜,女孩子講究精細,比不得你和你爸皮糙肉厚……”

蔣時延頓時五味雜陳。

迎著蔣媽媽期待的眼神,他端起碗放嘴邊,小心地抿著嘴,沒敢舔進去。

“對了,”蔣媽媽也沒留意兒子的表情,“糖糖調回A市,那你搬回來吧,不催你相親了。”

蔣時延放下碗,裝模作樣扯張紙:“唐漾回來和你不催我相親有必然聯系嗎?”

“為什么沒有?”蔣媽媽反問,“人唐漾大齡單身,你大齡單身,等等。”蔣媽媽換種問法,“你覺得唐漾怎么樣?”

“特別好。”蔣時延誠實。

蔣媽媽循循善誘:“所以?”

蔣時延以為媽媽是了解自己和唐漾的,也沒朝別的地方想:“所以我的朋友都很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也特別棒?”

蔣媽媽耐心地引導:“對啊,大家知根知底。”

蔣時延猜測:“廣結益友嗎?”

蔣媽媽打斷:“你知道佛跳墻鋪菜是先放冬筍,還是先放姜片?先放魚翅,還是先放扇貝?”

蔣時延迷茫:“我怎么會知道。”

蔣媽媽微笑:“沒關系,我只是隨便找個借口罵你,問什么什么不知道。”

蔣時延:“嗯?”

蔣媽媽捶他的腦袋:“蠢得發慌!”

蔣時延下意識地躲,蔣媽媽恨鐵不成鋼地再拍兩下:“蠢得要命!”

蔣媽媽想說什么沒說出來,罵完,仍是不解氣地在他的腳背上跺了兩下,這才氣鼓鼓地丟了湯匙上樓去。

下腳怎么這么重……

蔣時延痛得倒吸冷氣。

一想到唐漾也喜歡這樣拍自己的腦袋,這樣踩自己的腳,雖然她的力道和撓癢癢似的,但氣他的本事和他媽簡直一樣一樣!

蔣時延想,自己上輩子肯定造了很多孽。

具體多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蔣媽媽養了一只荷蘭豬,叫蔬菜。方才母子燃起戰火的時候,它就坐在餐桌上,睜著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蔣時延。

蔣媽媽走了,留下蔣時延和它大眼瞪小眼。

蔣時延嘆了口氣,把那碗湯推到它面前:“唉,吃吧,吃吧。”

蔬菜看看蔣時延,又看看湯,用圓滾滾的小胖爪把湯推還過去,然后朝他露出個類似憐憫的表情……

蔣時延的心態徹底崩了。

晚上十點,唐漾剛躺上床,就接到了延狗的電話。

對方的嗓音微啞又帶點頹然,喚:“唐漾。”

唐漾剛陪老媽刷完泡沫劇,男主公司破產,臨跳樓前也是用這樣的聲音給女主打電話。

聽到這聲名字,“我在,我在,”唐漾噌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一邊手忙腳亂穿衣服,一邊道,“蔣時延,你穩住!穩住啊!你給我說你在哪,我馬上過來找你!千萬別沖動!”

蔣時延聲線飄忽:“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唐漾后背一涼,“但無論發生什么事兒都給我緩一緩啊,蔣時延!”唐漾加重語氣,“我知道生意場上有很多事情,你不要給我想著一了百了,錢沒了可以再賺,人沒了就真的沒了……”

唐漾慌里慌張還沒找到鑰匙。

聽筒里,蔣時延的聲音傳來:“我和蔬菜發生了一點矛盾。”

“……”

蔣時延:“它踩壞了我辛辛苦苦給你帶回來的禮物。”

“……”

“所以作為補償,”蔣時延小聲了些,聽上去很委屈,“你可以請我吃一個甜甜圈嗎?”

嚇到我,沒保管好我的禮物,還要我請你吃甜甜圈?你怎么不綁個竄天猴,上天和煙花肩并肩?!

唐漾深吸一口氣,道:“三秒之內,掛斷電話。”

在我沒有爆發之前。

蔣時延瞬間收好先前的戲份,低聲道:“我到你家樓下了。”

唐漾:“我們之間的友誼并不足以讓我下樓。”

蔣時延好說話的樣子:“那我只有給周阿姨打電話,說唐漾手機是不是沒在身邊,可不可以請她——”

“算你狠!”唐漾重重掐斷電話。

路過梳妝臺時,她撈起眉筆,思考一秒,懶得卸,又放下。

五分鐘后,翡翠園樓下。

唐漾推開單元門,便看到了停在路旁的車。

唐漾走過去的同時,蔣時延也下車朝她走,手里拎著一個透明的食品袋。

蔣時延遞給她:“你不請我,我請你好了,喏,甜甜圈。”

唐漾瞥一眼,沒接。

她緊了緊抱在胸前的臂,冷漠無比:“我28不是8歲,謝謝!你可以選擇滾去黑名單或者馬上變一桌滿漢全席。”

“那有難度。”蔣時延還要說什么,手機震了一下,他接起電話,唐漾跺腳等在一旁。

對方說了什么,蔣時延應兩聲好,戳唐漾:“快去車上幫我找份文件,就在后座。”

唐漾聽清他說什么,當即炸了:“車就在你面前你讓我去拿?你接個電話是沒手嗎?我的蔣大爺……”

蔣時延用食指碰了一下唇,唐漾瞪他歸瞪他,還是過去了。

她的手握上后排的車門把手,哼哼唧唧拉開,看到車內情景那一剎,唐漾的瞳孔輕縮,說不出話……

全套子彈頭有整整三層,展開后,從座位那端伸到了自己眼下。

車頂開了盞小燈,暖黃色調,光線順著衛兵般放置整齊的黑殼排排流淌,直戳心臟。

唐漾有些不敢相信地朝后看,蔣時延哪兒還在打什么電話。

他插兜走過來,伸手搭上車門,笑得格外蕩漾。

方才某人噤聲時,蔣時延就明白:易女士想給驚喜的思路是對的,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先用為敬。

他低頭迎上唐漾的眼睛,有水波,有柔光。

蔣時延喉嚨發癢,清了一下,道:“如果說什么可以讓你難受的話,那就是我買完只是因為不知道你最喜歡哪個色號、遇到狗那天扔的哪個色號。”

這個時候的蔣時延怎么看怎么順眼,就連懟自己都顯得尤其風趣。

唐漾溫柔地道:“沒關系,直男都這樣。”

“如果說什么可以讓你好受一點的話,”蔣時延道,“我知道你最喜歡哪個色號、扔的哪個色號,全部買回來是因為年終獎調查的時候,女員工說收到這個會很開心。”

蔣時延伸手越過唐漾,準確挑出她最喜歡的色號。

“dangerous,”他低緩念完,偏過頭問她,“開心嗎?”

蔣時延的五官生得極好,斂起平常的玩世不恭,一抹月色灑在他的眉梢,莫名生出些勾人的味道。

唐漾心里一悸,小聲“嗯”一下,幾乎是踩著他的尾音搶過他手里那支口紅。

唐漾一邊對著車門涂,一邊轉移話題:“我好像明白了為什么你以前那么胖還能找到女朋友。”

蔣時延笑:“攻擊反彈。”

“看在你是第一個送我包包和口紅的漢子的份上,我不計較,”唐漾用手指調了一下唇緣,仰面問,“好看嗎?”

唐漾是手殘,左邊嘴角朝外漫了一抹口紅,艷色襯著清秀的眼眉。

她看蔣時延,蔣時延亦注視著她。

兩人相距一尺左右,有風在吹,她的呼吸淹沒在風里,伴著一絲沐浴露的香甜,好似甜在唇間……

蔣時延看著看著,忽然鬼使神差:“以前宋璟沒送過?”

此話一落音,兩人都安靜了。

蔣時延后悔了。

唐漾:“你知道的,他的性格就那樣。”

蔣時延歉意。

唐漾道:“不過在一起的時候他挺體貼,挺……”

“對不起。”蔣時延看唐漾。

“說對不起做什么,”唐漾扯扯嘴角,“只剩唏噓吧,當初關系都那么好。”如今和宋璟已八年沒聯系。

蔣時延:“我……”

唐漾垂眸看鞋尖:“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推開他,打破朋友的界限對兩個人傷害都很大。”

蔣時延嘴笨:“漾哥……”

“沒,沒什么。”唐漾吸了一下鼻子,朝車里看一眼。

蔣時延默契地探身把盒子收好,遞給她。

關系再好,終究是異性,忽然而至的軀體帶著和方才一樣、讓人混亂的溫熱,唐漾敏感地朝后避了避:“那我先上去了,你早點睡。”

“你也是。”蔣時延說。

唐漾走兩步,倏地倒回來。

蔣時延舉高袋子,故作夸張:“哇,你還要你的甜甜圈啊。”

唐漾:“送給我的,我為什么不要?”

蔣時延逗她:“口紅和甜甜圈只能選一個。”

唐漾毫不猶豫:“甜甜圈。”

蔣時延哧一聲笑,“出息”,都遞給了她。

唐漾剜蔣時延一眼,像怕他后悔般,兩樣都抱緊了,嗒嗒嗒幾步就跑沒了影。

蔣時延再想笑,唇卻牽得費力。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坐進副駕位,關掉燈。

四周昏暗,蔣時延在車頭再摸一個甜甜圈出來,扯開袋子下嘴咬。

兩道聲音好像就在耳畔。

“以前宋璟沒送過嗎?”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推開他,打破朋友的界限對兩個人傷害都很大……”

所以不該提宋璟?

所以為什么要提宋璟?

所以自己為什么要鬼迷心竅提宋璟?最后讓兩個人都這么難受和尷尬。

嘴里的東西越嚼越不是滋味,蔣時延忍無可忍,循著包裝撥號碼。

“您好,這里是如景園人工服務……”

蔣時延:“你們做甜甜圈都不用白糖用黃連嗎?”

接線員:“啊?先生,您好,我們每個甜甜圈都是經過嚴格……”

蔣時延扔下手機,一腳油門踩到底。

而十米之外,電梯里。

唐漾一直恍惚地站著,直到站到有其他人進來了,她才意識到自己沒按樓層。

“嘀。”電梯上行。

唐漾愛極了電梯攀爬樓層時穩定的狀態。她想,朋友翻車這種經歷,一輩子,在宋璟身上有過一次就已經足夠。

何況蔣時延就是這種會來事兒的性格,他喜歡什么款的女生,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一分鐘便想明白了先前想了一個小時的事。

唐漾到家后,隨手把那箱口紅放在門后,脫了鞋,倒床就睡。

一夜昏沉,第二天唐漾醒來,只覺得頭很重。

她渾渾噩噩地撈過手機,看到時間,嚇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下午兩點了?!

唐漾工作日時作息倒規律,可一到周末就顛三倒四。偶爾十點醒,偶爾十一點。

但她受到驚嚇的原因不是時間,而是因為做了一個夢,夢見蔣時延親她,然后她被嚇醒了。

自己被嚇醒只需要一秒,而從昨晚十一點到現在兩點,經過了十四個小時。

所以在夢里,蔣時延親了自己……十多個小時?!

已經把自己釘在朋友位置上的唐副處罵出一句“我去”,蔣時延的肺活量這么大嗎?

她不信!

蔣時延接到唐漾的電話時,正在開車,旁邊坐著程斯然。

他挺意外,本以為唐漾會因為某個名字躲自己一陣。

“漾妹作甚?”他把音樂調小些。

“妹你妹,”唐漾糾正他的稱呼,“話說,你和你前女友接吻……咳咳,一般接多久啊?”

不待蔣時延回答,唐漾補充:“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做夢,夢了一堆亂七八糟一的事兒,然后順便夢到了,我正在網上算命,要問細節。”

蔣時延沉默了一陣:“你覺得多久算正常。”

唐漾思考了一下,道:“一兩分鐘……最多十分鐘吧。”

她嘴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哽著不舒服。

“偶爾一兩分鐘,偶爾十分鐘。”蔣時延答,程斯然忍笑,蔣時延瞪了程斯然一眼。

唐漾又問:“你們不常接吻嗎?”

“記不太清了,”蔣時延說,“不常吧。”

好像嘴里卡著的東西被吞了下去,唐漾的聲音輕快了些,又胡扯了兩句道了回見。

車里,程斯然捂著肚子,笑得不能自已:“不知道是誰重度潔癖接不了吻,不知道是誰作為一個成年人談戀愛就牽牽小手,承包了我們一年的笑點……你對你漾哥還撒謊,良心被豬吃了嗎?”

“等等,蔣大佬,”程斯然思及什么,“我那天問你親不親唐漾,怎么親,你明明說的是親啊,還隨她怎么親。”

等紅綠燈的空當兒,蔣時延敲敲太陽穴:“唐漾是兄弟。”

程斯然:“我也是兄弟。”

蔣時延解釋:“親兄弟和親女人的性質不一樣,女人是異性,兄弟之間就沒那么多顧忌,關系好隨便來一口并不會有什么——”

蔣時延話還沒說完,便看到程斯然比洗澡盆還大的臉擱在自己面前,格外風騷又挑釁:“那你要不要親親我啊?”

蔣時延伸手擋住程斯然的臉,嫌棄道:“傻帽兒。”

紅燈變綠燈,程斯然坐回副駕駛,同樣吐出一個音節:“傻帽兒。”

一個罵在明,一個罵在暗。

兩個人都懶得計較。

幾個路口,到一休傳媒。

蔣時延帶程斯然去拿廣告投放合同的時候,唐漾也收到了工作郵件。

范琳瑯:“漾姐,南津街那個特殊件貸款客戶,就張志蘭,電話打到辦公室來,說您在她家門口留了名片,讓她隨時找你。”

唐漾想起自己和蔣時延去過的那次,騰出抹水乳的手:“你給她回電話,我一個小時后過去,謝謝。”

范琳瑯:“要不我帶上資料到您家樓下等您?”

唐漾:“不用麻煩,我自己去就好。”

范琳瑯:“沒事兒,我剛好值完班。”

唐漾想想,便答應了。

范琳瑯本想提前來找唐漾,結果唐漾出發得更早,到匯商接她。

范琳瑯在外面打量好一會兒,才上車,問:“您之前那輛mini不是的紅色嗎,怎么換了黑色。”

唐漾笑:“我媽之前開出去過,后來扔車庫忘了加油。”

“我以為老年人都喜歡穩重的顏色,沒想到阿姨還挺洋氣,”范琳瑯想到平時同事們在背后討論唐漾的包包、衣服,玩笑道,“唐副,您可別說您家放著彩虹糖。”

唐漾隨口:“差不多。”

范琳瑯想了解什么就問什么,止于隱私,又不陰陽怪氣。

近半個小時的車程聊下來,唐漾在心里又對她親近了些許。

兩個人來到幸福花園,有老太太認出唐漾,熱情地給兩人說上次看到張志蘭穿裙子,大冬天的,大腿都露出來了,成何體統,到小區撿垃圾也比她那樣強!

唐漾含混地點頭。

“特殊職業吧,”范琳瑯語氣有了遠離的意思,“我們小區老太太也這樣,但嘴碎歸嘴碎,有什么消息都是最新的。”

唐漾:“先看看。”

兩人上樓,敲門,門開。

唐漾認出張志蘭的同時,好像也明白了老太太們嘴碎的原因。

因為美,無關年齡和容貌,沖擊力遠強于證件照。

即便在家系著圍裙做事,張志蘭也化了淡妝,眉眼細長,帶著一絲孤高。

看見來人,她猶疑:“唐副處?”

范琳瑯指唐漾,先道:“這位是唐副處,”再道,“我是范琳瑯。”

張志蘭在圍裙上擦擦手,招呼兩人進去坐。

唐漾和范琳瑯禮貌地打量著。

張志蘭的家很小,但很干凈,墻角和窗戶一塵不染。窗簾似乎是用很多塊布拼在一起的,但有人在縫隙間繡了小碎花,倒把不和諧的色調進行了統一。

張志蘭家有兩個小孩,唐漾經受過親戚家熊孩子的折磨,來之前已經給自己打了預防針,可見到后,她心里生出妄加揣測的罪惡感。

大的那個上了小學,坐在一張碎木條拼的書桌上寫字。小的坐在哥哥的書桌旁,乖巧地翻著連環畫。

大部分小孩見到陌生人都會害怕或者露怯,而張志蘭喚“閔木”“閔林”,介紹來人后,兩個孩子站起來,清脆地喊:“唐阿姨,范阿姨。”

唐漾和范琳瑯給母子三人拎了袋龍眼,兩個孩子想吃,用眼神看了看張志蘭,得到張志蘭的應允后才克制地拿了兩個,吃完把殼和核兒放進垃圾桶,接著做自己的事。

“好乖。”唐漾打心底覺得他們可愛。

張志蘭道:“都很懂事,愛看書,忙不過來的時候會主動幫忙。”

又說了兩句家常,范琳瑯拿出了記錄本。

張志蘭給了兩個孩子五塊錢,讓他們出去買糖,等他們關好門,這才敘述情況。

張志蘭的父母是烈士,她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名字是孤兒院的院長取的:“志”是父母,“以身殉志”;“蘭”是自己,“空谷幽蘭”。

然后她有個中學同學,叫閔智。

張志蘭十八歲那年,高考落榜,南下打工,閔智參軍入伍。

張志蘭二十歲那年,回到A市,閔智考上軍校,兩人結婚。

張志蘭二十二歲那年,和閔智有了第一個孩子,修了平房,二十七歲那年,兩人收養了戰友的孩子,買了面包車。二十八歲那年,閔智的母親生大病,同年,長江中段洪災,閔智犧牲。

部隊給的安葬費不多,張志蘭掏空積蓄還清醫院的欠款,然后舉家搬到了這里。

因為,把平房短租出去的租金,大于住在這里的租金。

唐漾偏頭調整了一下情緒,詢問她購買江景房的動機。

張志蘭的聲音和方才一樣平常:“說出來很好笑,那個地方是他以前說以后想買的,他喜歡那兒的位置結構,我喜歡那能看到長江,他走的地方。”

張志蘭說:“他們老家那邊有種說法,生前有愿望沒了,死了會停在奈何橋,孟婆不給湯,他入不了輪回道,時間久了再也翻不了身。”

張志蘭從側邊的抽屜里給兩人拿了一本相冊,笑道:“他人很好,模樣俊,我舍不得。”

張志蘭念“俊”念的是“zun”的音,唐漾心里某根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照片微微泛黃,敬軍禮的男人一身橄欖綠,頭頂鮮紅的國徽,笑起來有顆小虎牙,和春風一樣。

范琳瑯嚅動著嘴唇,沒發出聲音。

唐漾心硬,柔聲解釋:“但您的購買能力以及在貸款的償還上確實存在很大的問題。”

“以后房價會更貴,”張志蘭苦笑,“我們現在每個月有烈屬津貼抵開支,然后我每天兩份服務員的工資全部存著,周末我帶閔木、閔林去孤兒院,他們和小朋友玩,我打掃衛生也有補貼。”她想到什么,“不過我咨詢銀行的時候,她們說沒簽用工合同、沒到上稅線的話,補貼不能歸到收入證明。”

“流水審核過不了,”唐漾忖道,“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存個我的私人電話。”

張志蘭受寵若驚:“唐副處你這樣我很……”

“沒關系,就當朋友。”唐漾執意。

范琳瑯的眼睛哭得有點紅,看張志蘭存唐漾的電話時,目光稍稍閃了一下。

三人前前后后聊了快兩個小時。

不知是誰,也不知怎么的,提到了閔智的犧牲細節。

張志蘭臉色略微凝滯,良久后才說。

“他學的工程技術,專業我記不太全,洪災發生時,他是過去做防汛設計的,沒簽生死狀。”

“然后好像是……在現場,一個孕婦想找東西失了足,他去拉孕婦,自己一腳踩在了青苔上,他不會水,一個浪剛好過來。”

張志蘭說:“當時孕婦和他隔著距離,他明明可以不去,就明明可以不去……”終歸是人,終歸會有自私的想法。

唐漾抱著一沓訪問資料,宛如抱著千斤沉鐵。

“節哀。”她猶豫著撫上張志蘭的肩,緩緩地摩了摩。

“不哀不哀,”張志蘭扯了張紙,笑著擦,“使命罷了。”

出門時,張志蘭送兩人。

唐漾和她耳語:“情況我了解,然后我盡最大努力。”她頓了頓,“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張志蘭:“我不懂理想,也沒什么理想,我這輩子就想買這一套房,就一套。”

冬天的夕陽很短暫,遠天的云朵如翼般綴在女人的身旁。

唐漾望著張志蘭,很想從理性的角度告訴她:自己愛算命歸算命,但人只有一輩子,走了就走了,一抔塵,一抔土,沒有奈何橋,沒有輪回道,沒有孟婆,他更不會記得你。

無論你做什么,做再多。

可話到嘴邊,終歸沒有說出口。

范琳瑯要拍照存檔,唐漾在單元樓下等她,目光飄忽間,看到兩個孩子坐在側門臺階上。

她走過去,兩個小孩站起來,齊聲喊:“姐姐。”

“為什么叫姐姐?”唐漾失笑,在樓上不是喊阿姨嗎?

閔木抿了抿唇:“媽媽說嚴肅場合看到大人要叫阿姨,不嚴肅的場合看上去比她小的都叫姐姐。”

唐漾心里微暖,扶住衣擺和兩個孩子坐在一起。

問學習,問生活,小的閔林不太會表達,大的閔木回答清晰。

好一會兒后,唐漾問閔木:“你想過以后長大做什么嗎?”

閔木赧然:“參軍。”

唐漾微怔,然后輕聲道:“可以給姐姐說說原因?”

閔木沒吭聲,沉默了好一陣,他很小聲地說:“要為人民服務。這是爸爸愛說的,但每次我提到這句話,媽媽都會露出難過的表情。”

唐漾動容,摸了摸男孩的頭,又問閔林:“你呢?”

閔林睫毛長,扇羽般閃爍:“唱歌。”

唐漾問:“唱什么歌?”

閔林站起來,小手笨拙地側舉到太陽穴,唱的調子細弱模糊,唐漾沒聽清。

她湊近了些,聽到,“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就像是聽過很多次,然后第一次唱。

小心翼翼,生澀,淌到心尖上。

唐漾揉揉他發頂的鬈發,嗓音微啞:“知道這是什么歌嗎?”

閔林搖頭。

這個小姐姐溫暖又好看,大概是不愿讓她失望,小男孩避開哥哥,踮腳湊到她耳邊,輕輕說:“柜子里有帶帶,放,爸爸帶著爸爸照片回家時,唱的歌歌……”

“爸爸給爸爸鋪上國旗撒上花瓣時,爸爸被鋪上國旗撒上花瓣時,唱的歌歌。”

回去的路上,唐漾給范琳瑯說,烈士被銷戶了,但這條可以作為彈性參考因素。

范琳瑯又掉了眼淚:“我做了四年信審,從來都不知道那些件的背后是什么。”因為沒有強制要求去弄清楚,因為大家享受清閑,因為大家習慣了把球踢來踢去。

唐漾玩笑:“小區老太太偶爾還是不靠譜。”

是啊,又有誰能想到,那只是一個上班上到十一點、仍然愿意換下工作裝再回來、給孩子看最好狀態的媽媽?

范琳瑯“撲哧”一聲:“唐副處你都不感動嗎,鐵石心腸。”

唐漾牽了牽嘴角。

到家快八點了,唐漾沒開燈。

她把包扔在玄關處,看范琳瑯給自己發的存檔照片,看完后,又看張志蘭的件。

里面有她們現在的居所的內景。

唐漾之前看,只覺得整潔普通,這時再看,那些用報紙包著的書皮、垃圾桶上的笑臉好像有了溫度。

一張再一張。

忽然,唐漾注意到,那張木條書桌側緣刻著一行字,歪歪扭扭,不明顯。

她把圖片拉大些,再大些,看到閔木模仿的書法,還用細筆描了邊。

唐漾想笑,那一筆一畫多笨拙,等她看清那四個字是什么,“哧”一下笑,鼻尖酸了。

“三代將門。”

一個貸款件不停地被駁回又不停地遞的三代將門。

一個媽媽被小區老太太非議,小孩在麻將聲里低聲唱“不愿做奴隸的人們”的三代將門。

一個如果自己不接電話,不想弄明或者沒來這一趟,就根本不會知道的真正的三代將門。

朋友圈人太多,唐漾點進微博。

想說的話到了嘴邊顯得蒼白,唐漾寫了大段文字又逐字刪除,最后留了一句:

謝謝遇見,謝謝美好,謝謝托底,謝謝雖千萬人亦往矣。

沒什么文采,但也只能寫出這一句。

沉浸在昏暗里。

發送成功,又悵然若失。

安靜間,手機屏幕閃爍。唐漾掛,蔣時延繼續撥,唐漾再掛,蔣時延再撥,唐漾接通。

蔣時延沒開玩笑也沒嬉笑:“我沒吃晚飯,陪我吧。”

同樣沒吃的唐漾聲音嘶啞:“我不餓。”

電話里傳來兩個字,“下來。”

半小時后,唐漾化了全套妝,氣色依然不好。

她沒什么心情,下了樓也不想和蔣時延說話。

奇怪的是,“蔣話癆”也像被灌了啞藥般,給她開車門,關車門,到美蛙魚頭,給她開門,關門。

一言未發。

進店后,蔣時延把唐漾安置在角落的位置,自己去稱蛙,回來坐好,又摸出手機倒騰一陣,認真地念第一句:“屠夫把白雪公主綁去深山老林,磨刀喝牛奶,喝完后,自己走了,為什么?因為他喝的是‘忘宰牛奶’。”

然后,第二句:“女朋友接到男朋友電話,男朋友叮囑,過馬路記得走斑馬線,女朋友很開心,問‘親愛的你為什么這么關心我’,男朋友說,‘走斑馬線被撞到賠得多一點’。”

接著,第三句:“走在路上,老婆問老公,我和你媽掉水里你先救誰,老公還沒說話,一個發傳單的走過來,‘欸,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神經。”唐漾繃不住笑了,抬手作勢打他。

“你每次不開心了,發動態末尾都不會打標點,”蔣時延盯著她發紅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確認她是真笑了,這才松一口氣,輕聲問,“怎么了?”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把人哄好了,再問怎么了。

店里人聲鼎沸,唐漾仍舊看清了他眼里的柔軟。

心里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似乎塌了一小塊。

唐漾沒說貸款細節,只說了張志蘭,閔木、閔林,和她那很小的、開在市井上的、盛著琉璃苣的家。

唐漾說得很慢,蔣時延認真聽她說。

等她說完,蔣時延問:“還難過嗎?”

“不是難過,”唐漾固執地不肯承認,“她只比我大一歲,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唐漾話沒說完,服務員把紅鍋端上來。

蔣時延一句“誰吃得少、吃得慢,誰是大笨蛋”說完,不顧服務員異樣的眼神,夾一只蛙到自己碗里,飛快下嘴。

唐漾哪兒還有心思傷感,也夾一塊到碗里,上手掰骨頭。

蔣時延嘴巴靈活,骨頭吐得極快。

唐漾抬頭瞄他一眼,加快速度!

別人在店里喝酒劃拳,客套地給對方夾菜,“欸,張總你吃”“小王你吃”“浩浩多吃點長個子”……

唐副處和蔣大佬兩位社會精英,衣著光鮮地縮在角落——競吃!

兩人誰也不說話,時不時抬頭看對方一眼,速度更快,骨頭一根接一塊地吐到盤子里。

眼看一鍋蛙被風卷殘云掃到底,唐副處盤子里的小山比蔣大佬略巍峨……

唐漾吃得專注。

蔣時延瞥她一眼,右手握著筷子啃自己的,左手悄悄伸到唐漾的位置上,扯著她盤子的邊緣朝自己這邊帶,帶出她視線范圍,倏地,把她吃出來的骨頭倒在自己吃的骨頭里。

唐漾嘴里還叼著一口蛙,“啪”把筷子摔碗上:“蔣時延,你幾歲啊!”

唐漾想拿出山呼海嘯的氣勢,一張嘴,嘴里的骨頭掉桌上,“骨碌”幾下,滾到蔣時延手旁。

喧囂的人聲交織出白噪聲,店里裝潢仿古,頂上八角燈光線昏黃,剛好落在唐漾瞪大的眼里。

她很生氣,真的生氣,氣出生動而純粹的表情。

好像也是這瞬間,蔣時延開始懷疑,唐漾是不是偶爾會變成三歲。

從很早開始,唐漾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樣?自信,淡定,脾氣好。

在自己面前呢?嘴毒,懟人,斤斤計較,逗著逗著就炸了。

漾哥把她三歲的世界給了自己。

所以,自己對她有寵愛,有疼愛,甚至憐愛,就像自己對亞男他們家兒子一樣,但這能是男女之情的喜歡嗎?呵呵。

和唐副處以不同思路達成相同結果、并把自己再次摁回朋友席釘牢后,蔣時延釋然地嘆了口氣。

他把自己盤子的“二合一”倒進唐漾的盤子里:“好好好,都是你吃的,都是你吃的,我吃得少,我吃得慢,我是大笨蛋。”

唐漾確認:“蔣時延是大笨蛋。”

蔣時延承認:“蔣時延是大笨蛋。”

“這還差不多。”唐漾滿意地哼哼兩聲,去撈鍋里的菜。

蔣時延用漏勺舀起來任她挑,瞧著她心情轉晴后的傲嬌小模樣,心里也跟著發笑。

唐漾和蔣時延鬧歸鬧,她答應了張志蘭要盡力,也就把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

第二天她到銀行很早,做完自己的事情后,又打了幾個電話替張志蘭問社保的事情。

前后弄完差不多十二點,唐漾出辦公室時,同事們正熱火朝天地討論分行年度評優。

一個部門五個名額,位置最高的甘一鳴和最勤快的范琳瑯自然呼聲高。

見唐漾出來,范琳瑯問:“漾姐要不要來一發,我們名額還有多的。”

“別咯,別咯。”唐漾連擺手。“我才來多久,就算給我,我也不敢要啊。對了,你們吃午飯嗎,”唐漾岔開話頭,“沒有的話大家一起點吧,最近加班辛苦了。”

范琳瑯和唐漾熟了,玩笑道:“記部門還是唐副處啊,點貴的,還是更貴的。”

“我,我,我。”唐漾作小學生狀舉手,惹得同事們哈哈大笑。

餐送得很快,唐漾和大家一起吃。

有女同事邊刷微博,邊喝湯,刷著刷著,一口湯噴到桌子上,忙不迭去找紙:“唐副你上了熱搜,你火了!”

“啥?”唐漾一臉迷茫,“我上了熱搜?”

范琳瑯三兩下點開,把手機遞到唐漾面前,唐漾頓時無話可說。

起因很簡單:粉絲八位數的蔣大佬轉了唐漾昨晚的那條微博,評論點贊迅速過萬。

一休傳媒下的營銷號們順著老板的動態,點進這個關注488,粉絲108,名為“這漾啊”的博主,瞬間嗅到了爆點的味道。

“這漾啊”的關注很多很雜,有朋友、明星、美妝博主……和大多數玩微博的網友一樣。

可關注她的,第一個是蔣時延,第二個是高考教輔榜的名師周景妤,第三個是認證了的中鐵總工的唐沖,第四個是TAXI的馮蔚然,蔣亞男,還有國內一流的分析師和VC大咖,諸如周默、程斯然……

唐漾的微博內容不多,主要是一些不想發到朋友圈的個人感受。

流量最大的營銷號沿著蛛絲馬跡丟出模板,“書香門第”“女博士”“匯商最年輕副處長”的標簽便如雨后春筍般冒出。

唐漾看范琳瑯手機時,粉絲還是五千多。

等她屁滾尿流地找到自己手機,粉絲已經漲到了一萬。

唐漾平時關系處得不錯,這時,同事們紛紛揶揄:“是不是可以偷拍去投稿,像明星一樣。”

唐漾一邊把微博全部轉成好友圈,一邊道:“別這樣,明星會哭出來。”

范琳瑯寬慰她:“唐副,你顏值可以,不用謙虛。”

“是氣場,”唐漾弱弱道,“人家明星拍路透是千萬人中一張盛世美顏,我要是拍路透就是千萬人中一撮盛世鬈毛頂。”唐漾模仿洗發店小哥,“欸,Tony老師了解一下。”

同事們捧腹大笑。

八卦一點的,朝唐漾打探營銷號內容的真實性。

唐漾避重就輕,聊了點趣事。比如,上中學的小孩聽到她媽是誰都不會和她玩。再比如,自己每年換個爸,因為去不同的地方皮膚會曬成不一樣的顏色,偶爾是亞洲人,偶爾是非洲人,偶爾是原始人……

大家樂不可支,嫉妒的心思還沒起來,就被扼殺在了襁褓里。

和大家說了好一陣,唐漾回辦公室,直接給蔣時延撥了視頻。

因為她覺得,自己生氣的表情比較直觀,也比較有殺傷力。

蔣時延在吃飯,忽然看到某人氣鼓鼓的一張臉,差點把蘿卜絲塞進鼻子里。

唐漾微笑:“你腦子最近在修路嗎?智障會要命啊。”

“很開心你還活著,”蔣時延知道她為什么找自己,擦了擦嘴道,“我是真不知道自己還有熱度,畢竟快半年沒發微博,沒想到會上熱搜……”

“甩鍋甩這么溜,你上輩子擲鉛球的嗎,”唐漾氣到笑,“你知不知道隨手改變別人的人生軌跡是很不負責的行為,你知不知道我在知道自己紅了那一秒,差點想好辭職,然后四處旅旅行,拍拍照,年入百萬……”

蔣時延:“網紅大家庭歡迎你。”

唐漾深呼吸:“你要么刪微博,要么怎么操作,反正我不想再看到我。”

蔣時延“嘖”一聲:“周阿姨聽到你這病句會氣到腦仁痛吧。”看到唐漾沉下臉,蔣時延咳了一聲,“……漾哥,我錯了。”

唐漾沒說話。

蔣時延慫了:“漾哥我馬上安排,你原諒我,我當時真沒想這么多,也是助理剛剛給我說我才知道。”

唐漾目光平靜地注視他。

要不是外面還有員工時不時向里面瞄一眼,蔣時延都想給唐漾跪了:“真的,真的,馬上,十分鐘內我讓您糊得一干二凈,求求您別這幅真生氣的表情,您一這樣我就害怕……您就說您要月亮,還是要星星。”

唐漾憋不住地“哧”了聲,下一秒,斂好神色,一字沒說掛了視頻。

蔣時延立即吩咐團隊用其他新聞把熱度頂下去,確認沒有唐漾后,這才如釋重負,把沒擦干凈的嘴先擦完,起身離開。

見證全程的助理跟上去,小聲說:“營銷號那邊問過我,我沒怎么聽您提過,以為就您一普通朋友。”

“不是。”蔣時延搖頭。

助理松一口氣:“不是就好……”

蔣時延停步,回眸,似是扯了個無奈的笑:“我一祖宗。”

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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