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著老道的視角朝窗外看到這一片澄清如水的天空,頓時失神。
真是好清澈。
壓抑的心情忽然緩解出來。
過了許久,摩尼看他仍舊呆立在原地,不由提醒:“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哦..哦。”
回過神來的陸盛走到傅先生旁邊,突然一時興起:“傅先生,你的計劃倒是成了,但這把刀子也砍到你自己身上,可惜你沒有機會喊痛了?!?
陸盛見傅先生動也不動,興趣去得也快。
甭管耀武揚威,還是埋汰抱怨,人死如燈滅,難道自己下去再找傅先生再算這筆賬?
日子還得照樣過,該吃吃,該喝喝,下次別頭鐵就行。
這么一想,他好像放下心里的擔子,心情好轉起來。
“摩尼。”
“大人?”
“跟上我。”
他朝帳篷外走出,剛跨出擋布時突然說了一句:“你們幾個就安心去吧,徒弟和女兒我都會幫你們找回來的?!?
此時天微微亮,二人出了帳篷,這才發現除了地上尸體,四周一片破敗。殘破的旗幟斜搭在冷冷的土地上、遮不住折斷的刀槍和碎裂的肢體。
陸盛挑開身旁被刀劃破的擋布,里頭躺著一具被斷頭的赤裸男尸,濺起的血染紅側邊的帳篷。顯然他是在睡夢中被人一刀削首。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說明在他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這里被人突襲了,駐守在江南大營的士兵來不及反應就被殺死,從發現的一切來看,敵人大獲全勝。
敢于夜襲的軍隊都是精兵,而擁有這么一支精兵的,還與清兵敵對的,也只有對岸蘇州城內的太平軍。
暗度陳倉啊。
可惜...
陸盛嘆了口氣,頭仰起,一桿“慕”字旗幟在他頭頂正迎風飄揚,說不出的張狂。旗幟下面,太平軍打扮的高大士兵死死攥住旗幟,臉色鐵青,眼球翻白,顯然死得不能再死。
【太平軍】(慕王親衛)
專精:軍技70%
狀態:死亡(低血容量性休克)
“大人,那里有杠大纛?!蹦δ峥吹眠h,指著中軍大帳外的一抹黃色說道:“很多人聚在那里,像小山包一樣?!?
陸盛點點頭,他抬起腳朝那邊走去。一開始還能跳過、繞過尸體走,離中軍大帳越近,尸體相疊,能落腳的空隙越少,到最后十多米的距離已無立錐之地。
看他走得這般小心,摩尼直接抓起陸盛,放在脖子上,二人這才抵達大纛前。摩尼撥開尸體,劃出一條道,這才放下陸盛,讓他看清大纛下的人。
那人穿一身金絲二十四龍袍,頭戴盤龍冠,正是慕王譚紹光。他盤腿坐在大纛下,初生的陽光被金絲龍紋旗面折射到他臉上,襯托三分貴氣!
“是誰...”慕王虛弱嘶啞的聲音傳入陸盛的耳朵,讓他一怔。
這人還活著,但看他的鐵青臉色,和剛剛那名持慕字旗幟的士兵一樣,都是缺氧造成的低血容量性休克,幾分鐘后便會死亡。
“哦,是個僥幸活命清妖啊?!彼粗懯?,嘴角扯起一絲微笑:“既能活過今夜,說明是個有運道,真..叫人羨慕?!?
“幸運的家伙,來!”他指著自己的脖子,壓低嗓子吼道:“取我項上人頭去換取一場潑天富貴!”
陸盛看著他因缺氧無力掙扎的樣子,忽然嘆了口氣,上前說道:“慕王,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慕王突然無言,他抬頭,目光越過陸盛,看向他身后倒地的太平軍,呢喃道:
“千軍散盡獨旗孤....”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标懯ぶ磉呑赂锌?。
以他的理解,共血爭流,白骨難辨,黃土一埋,分什么敵我,都是無辜冤魂。這一場瘟疫下,無論誰贏誰敗都不重要了。
慕王緩緩搖頭:“殘軀與眾將共亡,忠魂唯報天王恩。紹光上對得起天王,下對得起太平將士,不再有遺憾?!?
陸盛將一座木雕放在地上,輕聲說道:“可很多人還等著他們回去,他們的遺憾誰來彌補呢?”
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慕王低下腦袋說道:“那也好過主帥棄三軍而逃。”
他意有所指。
陸盛重重頷首,他起身進入中軍大帳,里頭空無一人。看來姜大人、程總兵早隨大定密源離開,至于龐青云、姜文陽據守蘇州城而躲過一劫。
他搖搖頭,開始搜羅起來,這一搜,倒找到不少好東西。
幾本姜大人手寫的《須亟設法》,開篇第一句話便是‘兵制關立國之根基,馭夷之樞紐,今昔情勢不同,豈可狃于祖宗之成法。’
陸盛眼睛一瞇,只這句話便可見姜大人是個不拘泥現狀,根據形勢靈活變通之人。
緊接著他從書桌里翻出一摞書信,看來是來不及帶走。書信旁邊,安靜躺著一掛兵符,制式竟與他懷中那枚睚眥兵符一模一樣!
兵符上捆著紙,卷開后上寫著‘驅狼吞虎,甚囂塵上?!?
陸盛收起兵符,仔細查看書信,讀完后,一邊嘆氣一邊撓頭,隨后一拳砸下!
“啪!”
半寸寬厚的梨木桌竟被砸出幾道裂痕,隨后將書信攥在手中,跑到氣若游絲的慕王身邊。
他打開書信,大聲念道:
“十月驚聞太平逆賊喪心病狂,意以瘟疫做器,震蕩江南。觀此舉毒害蘇州,已失其仁;急躁冒進,已失其智;畏戰龜縮,已失其勇......”
“國師有密報,山字營中有白蓮余孽借此舉欲興風作浪,意扼首鎮壓,但弟以為此乃良機,不如推波助瀾..”
“臣竊聞論者或謂緩急,失一國不如失一府,失一府不如亡一地。時局艱危,民不聊生,盈沸反天之際,決戰之機已現。太平逆賊昏聵播疾,名器已失,應一舉而竟全功,頃刻斃命,則東南局勢穩矣...”
慕王越聽眼睛睜得越大,嘆了口氣,意志消沉而死。
陸盛將書信往空中一拋,任由白花花的書信像紙錢一樣飄落在數不盡的尸體上。
.........
《續纂江寧府志》之《大事表》載“江南軍營大疫,疾疫大行,兄病而弟染,朝笑而夕僵,……一夫暴斃,數人送葬,比其反而半殕于途。”
“隨后數月,大疫遍作,疾疫物故萬有余人,士卒十喪四五,其中良將循吏有裨時艱者,隕折十余人,尸骸狼藉、無人收埋。上海、蕪湖各軍亦癘疫繁興,死亡相繼?!?
《北華捷報》對上一年戰況有一回顧總結:這年(1862)傳染病流行之盛是前所未見的,且與在外國僑民界中一樣,霍亂和痢疾也在本地人中蔓延著。這種疾病的流行并不限于這一個地區,凡是太平軍占有優勢的各省,也受到同樣的損害。
史稱‘蘇浙皖大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