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陸盛就隨叼眼瞎進入魁字營,讓匆匆趕來的昆侖奴撲了個空。
他們沒從正門進,繞了點路從一道狹窄的尾門進入,把守的士兵只看了二人一眼,叼眼瞎老練地上前遞出幾兩碎銀子。
見如此上道,士兵滿意笑了笑,直接放行。
“大人,請。”叼眼瞎依舊在前引路。
還未進入,里頭傳來的鼎沸人聲讓陸盛心中一驚。
掀開襠布一看里頭,既有吆喝兜售酒食、糖丸甚至是胭脂的小販、又有豎起招牌的面攤、酒肆、賭坊,再往里瞧,你甚至能找到一座矮陋茶樓正在招待為數不多的客人,清甜茶香剛升起就湮滅在這團人聲中。
不起眼處,呼嚕聲震耳欲聾,似乎是太吵了,木門側開一半,從里頭走出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嫌棄推搡著躺在地上的醉軍漢。
陸盛暗暗搖頭。
這地方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一個軍營。
程總兵治軍有方,怎么會允許軍營里出現這么一個地方?
許是看出陸盛的疑惑,叼眼瞎“嗨”一聲,見怪不怪道:“大人莫以為奇,這地方有今日無明天,大家能過一天是一天,再加上戰后得到的豐厚賞銀...嘿嘿,一開始程總兵嚴令禁止,但得益于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唉~對這地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陸盛不置可否,大步走過像街坊的軍營,淹沒在人流中,只有巷子里最后出來的稚娼倚著門瞪大水靈靈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陸盛。
走出人流,轉入一道逼仄通道,繼續走,恍惚間,陸盛感覺澎湃活力在昏暗通道中逐漸褪去,只剩下死一般黑色。
叼眼瞎罕見沉默著,走出通道,陸盛忍不住瞇起眼睛,舉手擋住扎眼的陽光。
在他前頭是一頂又一頂灰色小棚,里頭躺滿了人,看不清面目,只有到處充斥的咳嗽聲透露出痛苦,就著棚前滾燙藥爐一起融入瓦罐“咕嚕嚕”沸騰的藥水中。
叼眼瞎唉了一聲,隨即有藥爐一個十多歲的女伢灰著臉站起,舉起手中的蒲扇向他招手。
“囡囡,乖女兒,想爹沒?”叼眼瞎臉上浮出笑容,這股喜悅也沖淡他的沉重心情。
“爹~小聲點。”
或許是有外人,小女孩紅著臉嗔怪亂說話的叼眼瞎。
叼眼瞎一手拉住女兒,一手向陸盛介紹道:“大人,這是我家女兒,大名詹佳,哈哈,是不是很好聽?”
他的眼里閃著光,自問自答:“當然好聽,我特地請傅先生取的名字,他說什么‘女子秀慧,正如白玉佳麗...’我聽不懂,但這名字真不錯。”
小女孩瞪了一眼自己的老父親,轉身朝陸盛行了一禮:“這位...尊貴的大人,我爹說賤名好養,您叫我囡囡就好。”
她臉上閃過一絲擔憂:“大人,你不該來這,這里住進了所有感染的士兵。”她往后看了一眼帳篷,靠近陸盛悄悄說道:“他們說是瘟疫,一旦染上就治不好了。”
“胡說八道。”叼眼瞎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將她拉回懷抱中:“可不要嚇著大人,要是瘟疫,我的乖女兒可救不回來...”
陸盛再一抬眼,父女二人朝他一拜,囡囡不明所以,只是跟著父親的動作,但叼眼瞎眼中的感激卻溢出眼眶。
陸盛眼前一恍惚,他好像在叼眼瞎身上看到自己契父的影子。
“你父親說得對,這不是瘟疫...”他朝著女孩點頭確認道,孩子眼中頓時迸發出光彩,在她的認知里,大人物說話向來一言九鼎。
“嘔!”
帳篷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聲音,接著似乎又有重物落地的悶響,“哐當”一聲響,陸盛這回聽清楚,這是銅盆碰地、不,砸地。
囡囡臉上閃過焦急,她離開叼眼瞎懷抱,對著二人微微欠身,旋即重回藥爐中,蒲扇胡亂扇幾下,就端起藥罐將藥水倒入瓷碗中,匆匆進去帳篷。
叼眼瞎搖搖頭,實在是太多人染病了,這頭剛送出去,尸身都還沒涼,那頭就運來熱乎的。他見慣了,甚至已經到麻木的程度。
只是女兒心善,不忍心見死不救,不顧大病初愈的虛弱身體,幫著幫那的。
“讓大人見笑了。”叼眼瞎告歉一聲,卻見陸盛上前,用手指挑出灰綠色的藥渣,這哪是藥材啊,分明是路邊剛出芽的雜草、樹上脆嫩的綠葉。
“大人...”
“胡鬧!”陸盛臉上頭一次出現怒火:“把這東西當藥煮給人吃,這不是救人而是害命。怎么不見隨軍的大夫呢?這么大個軍營都不見半個大夫,死哪去了...”
他這般罵著,看到臉色黯淡的叼眼瞎,心中突然明白。
“我的兵只能戰死,不能病死!”
火爐熊熊燃燒,坐在書案邊的男子抬起血絲縱橫的眼眸朝不遠處大發脾氣的龐青云看了一眼,扣在手指的毛筆頓時停住。
火光驚疑不定。
身著便服的程學啟婉眼看了一眼臉色難看的老上司,出聲道:“龐青云,你不是不知道老大人為這事連奏圣上,朝廷那邊也加急安排輜重,不能再等等嗎?”
“等?江南省的底子都被打爛了,哪來的補給?等從山東省運來黃花菜都涼了。”
龐青云挑起眉頭,講話毫不客氣:“咱與太平軍鏖戰,從松江府一路狼突豕竄到揚州、淮安、好不容易逼退賊酋主力退守南京,這時候只要拿下蘇州城,扼住太湖水運糧道,就有了進退的底氣。”
“大人。”他朝書案邊的姜大人拱手道:“這時候不能等,我得到內線消息。蘇州城中被程大人婁門攻堅一戰打得人心浮動,這時候只要乘勝追擊,蘇州城必定拿下。”
“咳咳咳..”
程學啟立即起身給姜大人拍背。
“大人?”
“龐青云!”程學啟頓時惱怒起來:“大人為軍中瘟疫之事殫精竭慮,身子骨都熬壞了,你還想怎么樣?”
龐青云后退幾步,急忙跪下:“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卑職是想戰機難得,所以...”
“退下,退下!”
龐青云拱手一禮,伏低身子退出中軍大帳。
大帳外,是他焦急等待的結拜兄弟。
趙二虎、姜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