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呢？登上過成功之顛，做過高官，經過商。相當有錢有權有勢過。我也吃過別人不能想象的苦，日本人來的時候還差點沒把命給丟了。那群鬼子，可真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啊！我那點壞事和他們比起來，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們的作惡有著根本的不同，我是因為受到別人的虐待，就是我的心被人扭曲過。可那群鬼子不一樣，他們是根本性的惡，就是人身上最根本的獸性。你可知道外國人把世界分為黑白，主白的一方叫上帝，而主黑的一方則是撒旦。

“叫我說，他們比撒旦還可惡。雖然我什么都有過，可還是沒意思。我總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所以這孩子去世之后我并非不傷心，可也沒有想象里那么傷心。”

“不明白——我相信你說的，可我真的不明白到底什么原因。你們這代人太難讓人理解了。”我只好將心里的想法和盤托出。

“當然這也是有原因的。雖然我一直很富有，可是我卻從來沒做過主。就是說我的生活都是別人幫我設計好的，我只是穿上別人給我準備的服裝演戲。我母親讓我去當官我就去了，不讓我娶我喜歡女人我就沒娶，讓我結婚我就結了。

“也不是沒有當家作主的機會，關鍵是后來自己的思想也變了。反倒成了這樣一種思想的同謀。有時候我相信一句話：你越是恨什么，你就越快地成為什么。這句話真的有道理。我是恨這樣生活，結果自己倒成了這種生活的衛道士。

“你可曾看過《胭脂扣》，《霸王別姬》，還有《橘子紅了》這些反映舊社會的電影電視？其實里面的有些人就是我，他們并不是壞人，只是都有一種恨，恨別人把自己變成這個樣子，所以才去做各種各樣的壞事去傷害別人。他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別人也在這樣對待我們。這就是他們到死不能悔改的原因。”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它變得越來越深邃，而且有邪惡的光從中閃出。

“那樣后悔吧？”我仍然不明白，越來越好奇。

“想通了也就不后悔了。你想啊，人生本來就是不如意的。無論是哪個人，只要在這個世界上活著，都會有不如意的地方。所以都會想著去過另一種生活，離開自己現在的地方。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是永恒的流浪者。因為追尋的腳步使他們的心靈不斷去別處。可其實到了另一種生活里，才發現一樣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世界并沒有任何的變化。

“所以我活了一輩子了，還真不知道人活著到底什么意思。說白了，人的命運就是被這樣一種力來推著，所以才有了追求這個詞。

“不過，你不覺得這樣追求本身就是是騙人的。上帝也是個騙子。我是弄明白了，所以不想再來一次了。麻煩！”

我聽了這話，卻是感觸頗多，但卻像是在遠遠地隔著布景聽戲，沒有切實的感受。權當一老人老糊涂了，胡言亂語罷了。但他說的有些地方還是有些道理的。這時我已經想回家了。可他卻還是意猶未盡。

“不過，對于雪糕卻不同，這孩子從出生就非常聰明。我和他奶奶才剛給他洗澡。你可能知道？剛出生的孩子身上很不干凈的。可他一把就把他奶奶的衣領糾住了，直到穿上衣服都沒放手。

“我最喜歡這個孩子。原因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這個孩子可能會擁有別人所沒有的那種人生，在他的身上，似乎天生有那樣的能力。不知道你發現沒有？所以這才是我為這孩子死去傷心的地方。他本可以擁有和我們，和每一個人都不一樣的生活。很可惜……”

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遠方。其實現在已經看不到遠方了，因為雪下得太大，天地都變得暗淡起來。

后來我們又閑扯了一會兒，他到底在這寒冷里堅持不住了，拿出一個非常夸張的手機，那時稱為大哥大，打了個電話，很快有車來接。他邀我一起同行，我拒絕了，說是想一個人回家。

他沒勉強，卻好心地給我留了地址和電話，說是有事可以找他。當他的車發動，一個亮麗的女人從車的一邊看我。

我把紙條撕碎，丟在了雪里。因為來時我已決定，這是最后一次來看雪糕，從今以后，我要將他忘記，開始我新生活。有關他的一切，我要徹底抹去。

回去之后，我才覺得奇怪。這樣冷的天，我怎么沒有感覺到冷得不行，或者撐不下來什么的，反而覺得心情舒暢。難道是因為和一個怪里怪氣的老頭聊了一堆神神鬼鬼的話？

我覺得都不像，那老頭說的有些地方很有道理，而有很多地方又太玄乎，更多的對我來說是不明白。不過，那老頭的話讓我覺得其實我此行是在尋求什么，也許是我的心也不一定。人，有時是最難弄清自己的心的。

過年本來是最繁瑣的一個節日，中國的禮節多得讓人難以想象。不過對于我來說，卻是最閑的一個日子。

讀過魯迅先生的《祥林嫂》的人一定知道在祥林嫂的孩子死了之后，為什么不讓她參與家里的祭祀。其實我和她一樣，因為是私生女，所以很多事情盡量避開就避開。

我自己其實也挺為難的，懶得給別人添堵，何必呢？干脆找個地出去，自己開心，別人也落得其所。所以我就在小濤住的學校里幫他補課。

小濤的學校里都放假了，沒什么學生，他因為特殊就在門衛處另給了一間房子。白天可以在教室里自由讀書。

其實不僅僅是給他實習，我自己也在學習。雖然我的成績是不錯，可究其成績本身，我卻很不滿意。

這樣說不是矯情。因為學習本身就像玩迷宮，而且你越往中心走越是復雜。一個問題會衍生出另外一個，另一個可能會牽涉到三五個其它問題。

關鍵是你搞明白了一個，勢必有更多的朝你沖過來，無窮無盡啊。不過好在我還能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