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動車里，散發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汽油味，混雜著濃濃的巧克力味。

一個身段嬌小的女人，懶散地靠在車座的椅背上，烏黑的長發散落肩頭，精致俏麗的容顏連大框墨鏡都遮不住。

許是椅背拱得太厲害，女人靠著不舒服，兩分鐘下來，已經換了好幾個坐姿。

懷里的小女孩并不安分，見旁邊的小男孩在吃巧克力，嚷著自己也要吃。

嚷了幾回，女人才心不在焉地回應她，隨意“嗯”了幾聲。

小男孩的爸爸是個熱心的中年男人，聽到女孩的動靜，從自家兒子手里的紙盒里掏出兩顆有包裝袋的巧克力，笑著朝女孩遞過來。

女孩眼睛睜得圓圓的，連忙攤開白嫩嫩的手心去接，不曾想，被女人早一步接了過去。

女孩眼睜睜地看著，巧克力被重新放回了男孩的紙盒里，小嘴一癟。

隨即，女人看向小男孩的爸爸，溫聲解釋道：“謝謝先生，但安安牙齒長了蛀蟲，最近不能吃糖。”

中年男人擺擺手，笑著表示沒關系，出于禮貌，目光沒繼續在女人身上停留，轉頭，繼續同身旁的另一個女士攀談。

女孩抬頭望著女人，兩眼淚汪汪的，隱隱還帶著不敢爆發的怒意，嘴角哼個不停，一看就是要哭的前兆。

怕孩子滑下去，蘇聆聆將四歲的小侄女往懷里帶了帶，低頭警告道：“許芙安，我可不是你爸爸，不會因為你哭，就給你糖吃。”

安安小小年紀，就已經學會了看眼色，聞言，硬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生氣的扭過小腦袋，不再看她。

蘇聆聆意識到自己語氣兇了一些，換了個溫和的語氣，低頭哄她：“安安聽話，等你牙齒好了，我一定給你買巧克力，好不好？”

安安不情不愿地點頭，像個復讀機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向她確認，是不是只要她牙齒好了，就可以吃到巧克力。

蘇聆聆繼續靠回椅背上，抬頭時，目光又變得呆滯起來，有些敷衍地回應著安安，“當然，等安安牙齒好了，我肯定會給你買巧克力吃的。”

斜后方的座位上，坐了一個氣質不凡的男人，半邊肩膀露出來，兩腿隨意的敞著，前臂漫不經心地搭在腿上。

“那我牙齒好了，可以不止吃巧克力嘛，我還想吃跳跳糖。”

四歲的女孩，很沒有安全感，好不容易從大人口中得到一個承諾，總想要一遍一遍地求證。

安安吐字清晰，聲音軟軟糯糯的，“當然，到時候什么糖都可以吃。”

蘇聆聆語氣軟下來，收回投往斜后方的余光，捏了捏許芙安的臉。

安安不敢反抗，任她揉捏，宋爾來怕捏疼她，沒敢太用力，捏了臉頰，又揉了揉她的頭發。

沒忍住，又用余光偷看了斜后方的男人，男人向后靠著，闔著雙眼，前排的椅背擋著，看不清全臉。

蘇聆聆低頭，替安安拉了拉發皺的裙子，試圖掩飾狂跳不止的心跳聲。

安安問：“棒棒糖也可以吃嘛？”

“嗯，可以吃”“那爸爸不準我吃怎么辦？”“爸爸準的。”

乘客在車廂過道里走動，不小心蹭到過道上的行李箱，蘇聆聆伸出用一只手扶著。

“為什么我們的行李箱不放在上面？”小孩子思維跳躍快，安安忽然指著頭頂上問道。

“因為我力氣太小了，抬不上去。”蘇聆聆有氣無力地回道，余光瞟到斜后方的男人露出一半的肩膀。

光是半邊肩膀，她就能遐想很多，她自嘲的想，西服襯得他的肩膀很正。

早在半個小時之前，男人提著公文包上車那刻，她就認出了他。

當時，狹窄的過道上，她忙低下頭，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行李箱挪近自己，歪頭同懷里的安安講話，隨意講著，問安安馬上見到爸爸，開不開心。

安安說開心，蘇聆聆低頭，看到了男人的皮鞋。

周斯汀一身西裝，肩寬腰窄，一米八幾的個頭，目不斜視地側身從她旁邊擦過去，完全沒注意到她。

她躲在墨鏡之下，一邊慶幸他沒有將她認出來，一邊又難過，他竟然沒有將她認出來。

因著安安的緣故，從剛剛到現在，她已經開口說過無數句話，但那人的半邊肩膀卻始終一動未動。

不過前后兩排的距離，就算車廂里再嘈雜，他也不可能沒聽到她說話。

看來，不僅沒將她認出來，甚至連她聲音也忘記了。

也是，畢竟十一年不見。

快要溢出胸腔的心臟，忽然就平靜了許多，但很快，又開始抽痛不止，無數根刺，插進了心里。

周斯汀記不得她了。

安安總有問不完的問題，蘇聆聆收起嘴角泛起的苦澀，假裝鎮定地回答安安的問題。

安安問：“那是不是要有肌肉，才能有力氣，有了力氣，才能將行李箱抬上去？”

“嗯嗯，得有肌肉，才有力氣。”也不知道四歲的小孩子，從哪里學來的“肌肉”這個詞。

“那你是因為沒有肌肉，所以抬不動嘛？”

“嗯嗯。”蘇聆聆心煩意亂的回應著，心里的揪痛有增無減，他如今肯定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吧。

“那是不是有肌肉，就可以將箱子放上去了？”安安反復地問著，亮晶晶的眼眸中，閃爍著對所有事物的好奇。

“嗯嗯。”蘇聆聆其實已經聽不清安安在說什么了，胡亂地回答著，余光始終偷偷觀察著斜后方的一切動靜。

幸好有墨鏡，她才可以光明正大的偷窺。

忽然，安安從她懷里掙脫，徑直跑到斜后方，去扯周斯汀的衣擺，嗲聲嗲氣地問：“叔叔叔叔，你有肌肉嗎？”

蘇聆聆的魂都被嚇沒了，連忙解了安全帶站起來，跨出去一步，試圖扯著安安的衣領子，將她拽回來。“許芙安，你做什。”

她的手僵在空中，么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就見安安被男人整個抱了坐在腿上，接著，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回答安安道：

“有一些。”

他語氣聽上去有些生硬，難辨喜怒。

她站著，他坐著。

從她的視線斜看過去，正好能看到男人的整張臉。

他蓄了短小的胡碴，眉眼攜著滄桑，但，仍舊好看得要命，臉龐輪廓清晰，五官線條修長，單眼皮，眼眸深邃，鼻梁高挺，鼻尖微翹，薄唇精致。

安安忽然很興奮，指指宋爾來腳下的行李箱，央求道：“叔叔，你可以幫我們把行李箱搬上去嘛？我可以付你錢。”

安安攤開手心，是一元錢，皺皺巴巴的。這是出發前，宋爾來隨手從錢包里掏出來哄小孩子的，沒想到一直被她攥在手里。

男人看著懷里眉眼與宋爾來肖似的小女孩，冷硬的態度軟和下來，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話。

他從小女孩白嫩嫩的小手里，揀走那一元錢，便將小女孩抱還給宋爾來，淡淡地應了一聲“可以”。

接過安安時，她的手無意中抓到了他的一根手指，急忙將手挪開，但男人炙熱的皮膚觸感，在她的掌心久久留存。

很燙。

她偷偷觀察他的表情變化，男人臉上除了坦率，不見任何其他表情浮動。

很快，男人起身，從她面前側身過去，彎下腰，毫不費力地將二十四寸的行李箱放到了行李架上。

男人抬手時，青筋突起，手腕上有條紅繩就顯現了出來，磨損很嚴重。

蘇聆聆下意識地說了聲謝謝，那人面無表情地又擦著她的身體，回到了位置上。

仿若才聽到她的道謝，他抬頭望她，回了聲“不客氣”后，移回目光，語氣平常稀松，眼神像看一個陌生人。

蘇聆聆握緊袖子下的拳頭，一只手摟著安安回到座位上坐下，克制著不再關注他，連余光也不能。

周斯汀沒有認出她來。

也是，都過了十一年了，她容貌外形變了許多，認不出再正常不過。

她自己不也記不得自己的好多初中同學和高中同學了么，就連大學那些一起吃過飯的同學，再見到的話，她甚至都念不出名字來，她如是安慰自己。

仿佛這樣想，心里的痛苦，能減少一分。